“可是打猎不就好了?”天子卫又闹了起来。
“打什么?”邓禹道,“拿兔子来说,它生长在野外,有很多天敌。蛇会吃兔子,狼会吃兔子,狐狸会吃兔子……人也会吃兔子。如果没有栗米,我们全部以兔子为食。只怕不消一年,大汉就没有兔子了。而且,身体好的人能打猎,可是你们看,这田地里的人,她们赢弱不堪,能打得到猎物?”
他们睁大了眼,仔细去看那田里的妇人和两个孩子。
先是一抖:“好脏哦!”
“怎么那么瘦,那个大娘头上头发都白了,我只见过大母有白发的。”
“还有那两个孩子,她们有三岁了吗?”
他们又闹了起来。
“你们自己去问问。”邓禹擦着头上的汗,看了眼军士。他们忙跟了上去,每个人跟住一个。
邓禹见他们走了,终于松了口气:“比打仗还累。太累了。”
“仲华兄,孩子不好带啊!”冯异咳了一声,走了过去。
正想要坐下松口气的邓禹听了这声音,忙整理了仪容,走了过去:“公孙兄今日气色好多了。”
“还好,躺了那么多日,今日想出来走走,却不想看到了仲华兄正在,上课。”冯异没忍住,又想笑了。
“今日我才知道,千军万马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是管孩子。”邓禹叹了口气,“我现在都怕了他们了。”
“仲华兄莫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不敢娶妻了?”冯异笑了。
“莫提,莫提,公孙兄的孩子今年也不小了吧?”
“忽然想到,我家那三个孩子,估计也是不识栗米的,仲华兄能否帮忙私下教导一番……”
“莫,莫!”邓禹吓得连连摆手,“且放过我一回,且放过我。”
冯异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
待过了会儿,那些孩子方慢慢地回来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怎么了?”邓禹忙问。
“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冯异脸色一变,蹲下身来,问其中一个,“出什么事了?”
“那大娘说,她们家饿死了两个人,村子里头饿死了快有一百个。骗人,为什么要饿死?怎么能饿死呢?”那孩子‘哇’地一声便哭了。
他这一哭,所有人都哭了,就连打小儿就没哭过的刘疆,也瘪了瘪嘴,很难过的样子。
“我昨日还偷偷把栗米饭给倒了。”耿秉大哭,“可是她说,她们种了栗米却吃不起栗米。”
“我也是,我还嫌栗米饭不好吃。”他旁边的一个孩子也哭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肉,她说,如果有肉,就可以用来换钱和换栗米吃了。原来,真的是有钱的,而且一个金子能换好多好多钱,我还把金子做的弹丸当石头到处扔。”
“相父大人,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好多好多的人都会饿死啊。”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乱世。
乱世中,多数人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后方。
这是年少的天子卫们第一次如此直面死亡。在此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从一出生起便习惯了的东西,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毕生都难以想象的美好。
如今,栗米是不是从田里种出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了,原来大汉,还有好多人每天都在辛苦的挣扎着求生。
“相父大人,我们能将我们的栗米还有金子给他们吗?”
刘疆闻言,率先掏出了郭况送给他用明珠做的小马:“给。”
“天下这般的人太多了,你们把自己的东西交给他们,或许能帮一个,却不能帮尽,”邓禹道,“陛下,您这东西太贵重了。她们若是拿了,只恐,就连这样艰苦的日子,也没机会过了。”
怀璧其罪,这明珠做是小马,不能吃,不能用,只能卖了换钱。可,一户普通农家,拿了这物出去,恐会被贼子盯上吧。
可,这道理天子卫们不懂啊!
他们效仿刘疆,纷纷将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取了下来。更夸张的还有几个,直接要把外衫脱了送给那两个孩子。
“停!”邓禹看着这些朝他递着东西的手,快崩溃了,“你们几个先把衣衫穿上,东西也收好,对于他们而言,这些都比不上吃食。”
“可这不是能换栗米吗?”
“可是相父大人,那两个孩子都七岁了,看上去比我还小。他们说穿的是他们死去阿父原先的衣服。”
“是改小了的衣服。”
……
邓禹被吵得头疼,他简直都想仰天大哭了:“要不,你们去问问他们,是想要衣服,还是想要吃的?”
孩子们将信将疑的将东西先收回去,真跑去问了。
过了会儿,便回来:“快,我们回去,我今天什么都不吃了,全部给他们端来。”
“我也是,我也是!”
刘疆不动声色地一手抓住墨素,一手抓住邓轩:“走。”
然后,他们竟然一窝蜂地跑了。军士们赶紧跟上。
“喂,你们……”邓禹无语泪流,“等等我好吗?”
※※※
天子和天子卫们集体绝食了!
“什么?陛下绝食了?”一个军士吓得跳了起来。
“什么,那帮世家子和陛下都绝食了?”正在巡逻的军士吓的一机灵。
“什么?今天是谁做的哺食?做的很难吃吗?竟然让陛下都绝食抗议了!”火头军的军长一拍几案大吼道。
“啊?疆儿和天子卫都绝食了?”郭圣通赶紧放下手中急报。
“他们又在闹什么啊!”邓禹翻身坐起,痛苦地抱着头嘶吼了一声。
“真绝食了?”冯异搁下空了的药碗,瞪大了眼睛。
邓禹急匆匆赶往天子营帐之中。
此时,生平第一次尝到饥饿滋味的天子卫们,正在营中激励自己
“男子汉大丈夫,一顿不吃又能如何?”
“会不会饿死啊……那大娘说了,她家饿死……”
“不准乱说!”
“陛下饿吗?”墨素忙问。
刘疆瘪着嘴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不说话。
邓禹来的时候,便听到这些言论,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却只叹了一声,掀开帐子进去了:“你们一个个真厉害,居然绝食?”
“相父大人,我们省下了多少哺食,有没有送给那个大娘?”耿秉眼神一亮,扑了上去。
顷刻,所有的孩子都转向邓禹,眼神亮晶晶的。
“你们……”邓禹头又开始疼了,“你们这不行啊,这样能救一个人,能救天下人吗?你们真的想要天下再无饥饿。就应该好好学习,将来做好官,多做好事。以百姓为重。”
肚子正在咕咕直叫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听不懂,完全听不懂相父大人在说什么啊。他们好像问的问题是,有没有把哺食送给那大娘,这关学习什么事?
郭圣通叫火头军做了小锅哺食,方才过来营帐这边。一掀开帐子,便见邓禹在语重心长地和一帮小孩说什么家国天下:“……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
那帮小的肚子咕咕直叫,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眼神无辜的好像小狗。等邓禹意犹未尽地顿了下,问:“你们懂了没有?”
他们整齐划一地摇头:“相父大人,这和我们省哺食给大娘她们有关系吗?”
郭圣通忍不住转身出去,捂着嘴笑了一通。等笑够了,她转身回去,见邓禹正语重心长道:“……如此这般,便是为官者,为君者之大义所在,天下社稷,其实就是民心二字,民心呢……”
“咳咳。”郭圣通眼见再说下去,邓禹自己都要疯了,便咳了几声。
邓禹如蒙大赦,慌忙转身作揖:“娘娘来了!”
那表情,那语气,活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额。
郭圣通点了点头:“邓将军辛苦了。”
一句话,邓禹都想哭了。
郭圣通也觉得他很不容易,可若是换个夫子,额,说不定还没他做的好,没办法,邓禹好歹还算是个能接受新鲜事物,还以民为重的。其他的人,吴汉来当夫子情况会如何?额,教出一帮四肢发达的武夫?冯异来当夫子会如何?额,教出一帮小战狂?耿纯来当夫子会如何?额,南北之见,只恐要越发严重了……
思来想去,邓禹,你还是继续辛苦吧!
郭圣通很无良的决定假装看不懂邓禹眼中的无助和悲伤。她转向了那帮饿的肚子咕咕直叫的孩子:“我听说,你们把今晚的哺食省下来给了一个妇人。做的很好,这个妇人家今晚不用挨饿了。”
此言一出,孩子们高兴地笑了起来。
“可是,明天呢?”郭圣通蹲下身看着他们,“明天他们还会挨饿。这该怎么办?”
“我们明天再送!”孩子们道。
“那么,你们明天又不吃了。”郭圣通点了点头。
“娘娘,这不行,万万不能!”邓禹急坏了。
郭圣通伸手示意让他别说话,邓禹只好焦急的听着她继续说:“所以,你们明天又要挨饿?那么是一顿不吃,还是一整天都不吃?”
孩子们犹豫了:挨饿很难受啊。
可是,好像救人更重要一点。
他们点头:“我们一天都不要吃了。”
“恩,好,”郭圣通笑了,“所以,你们又要饿一天。因为你们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他们,军中粮草也紧张。每个人的食物都是有限的,如果三天不吃就会饿死。所以,你们后天还要不要给那位大娘?”
他们犹豫了。
过了会儿,方怯怯道:“给。”
“那大后天呢?”郭圣通道,“大后天也给吗?或许会饿死的。”
他们红了眼圈,互相看了看:“大后天,我们……我们,能只给一部分吗?别的,我们可以分了吃点。”
“当然可以,那是你们的食物,”郭圣通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是,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汧县了。到时候,你们要怎么把哺食送给那位大娘呢?”
邓禹听到这里,忽然心头若有所思。
天子卫也沉默了。
一片死寂之后,墨素道:“娘娘,我懂了,我们能不吃哺食,将自己的哺食省下来救一个人,能救一时,但不能永远用这种方法救她。而且,她不能打仗,我们本来就已经是大军的拖累了,不能再给伯伯们增添负担。”
这次没有人指责他说的不对,大家都伤心的哭了起来。
刘疆瘪了瘪嘴:“阿母。”
“我给你们出个题目,”郭圣通道,“接下来几日,你们习武的时间,便跟着相父大人一起去看看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等到要离开汧县的时候,你们再来告诉我:要怎么才能让大汉的所有人都吃饱,不再挨饿,不会饿死。好不好?”
他们流着泪,点了点头。
“你们今日把哺食省下来给了大娘她们,所有人都很担心,”郭圣通道,“所以,大家也省了哺食给你们留着……”
“娘娘,”邓轩道,“不要。”
“我们不能要,他们也饿着吧。饿着太难受了。”耿秉道。
“你们愿意为了大娘能不挨饿,所以不吃哺食,当然也无法阻止,别人为了让你们不挨饿,而不吃哺食给你们留着。”郭圣通道,“不要荒废别人的好心。”
这下子所有太子卫都哭了。
郭圣通命人将哺食送了进来,他们一边吃着哺食,一边哭着。此时毫无世家子的风范可言,就连刘疆,也捧着碗喝了他的米糊糊。
他们还是太小了,却未想到,军中就刘疆一个喝米糊糊的,谁能给他省出哺食来?
“太后娘娘,我们错了,”耿秉哭着吃完他的哺食,“我们根本不是在帮人,我们又变成了给伯伯他们添麻烦的累赘。”
太子卫们一个个闻言哭的更厉害了。
不容易,刚刚出征之时,他们还觉得别人对他们好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可到了如今,他们也懂得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这是一种令人心酸的成长。可这样的成长,却是大汉之福。
郭圣通叹息一声,出了营帐。邓禹跟了出来:“娘娘真是十分会教孩子,不像禹这般鲁钝。”
郭圣通明白他要说什么,也不接茬。
邓禹无奈只能自己说下去:“天子卫和陛下都是十分聪慧的孩子,禹恐他们在我手中荒废。”
“仲华别妄自菲薄,”郭圣通转身看向他,“你很好,十分好,说的很多都是治世之言。可有一点,仲华,他们还是孩子。很多事需要顺着说。”
邓禹明白,郭圣通这是不准备让他卸下这负担了。
他叹了口气。
“可是仲华,你要知道,他们是大汉的未来,当初选择太子卫的时候,便考虑到了这一点,大的氏族几乎全部涵括在内。你应当清楚,他们的未来都是不可估量的。日后,他们中会有人成为将军,会有人成为文臣。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在他们还小的时候,便教导他们一些世家绝对不会教导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带他们来征战的原因。只有这样的机会,他们才能顺便了解到民间疾苦。仲华,你一直想要的天下苍生安康。如今,便是契机。这天下,总是他们的天下。将种子播撒在他们的心底,如此,世世代代流传下去,方能让这天下,变得更加安康。”
“江山,需要后继有人方可。”郭圣通道,“我们也会老去,也会离开,你现在在做的事,是让这大汉变成盛世最重要的事。”
邓禹一震,只觉得醍醐灌顶:“禹懂了。”
“隗纯高峻已死,”郭圣通道,“五日后,我将开拔去往蜀地同吴汉将军会合,攻打公孙述。仲华,五日之内,你来想,要带他们去看什么,去哪些地方,如何才能让他们更多的了解这民生疾苦,如何?”
邓禹猛然一震,随即作揖:“禹,自当不负娘娘厚望!”
☆、第85章
蜀地之战一触即发。
耿弇同吴汉经过初略的沟通后,决定仍由吴汉在陆路;而耿弇则率大军从水路;沿着长江一带同时对公孙述发动进攻!
吴汉此次从津乡下手,而耿弇,则从荆门关入手,同时撕开一条口子;插入公孙述的心脏。
两年前,公孙述曾派大军沿江东下,一鼓作气从江关打到了荆门山。然后修建大桥封锁了长江,断绝航船通道;斩断陆路,企图把刘秀永远挡在荆门山之下。但那时,天水郡的隗嚣是他的天然屏障。如今,这道屏障已没有了。
“隗嚣隗纯皆死,公孙述;不过是俎上之肉罢了。”郭圣通在行往荆门的马车上看着身边诸将笑道,“只是;耿将军;此时把守荆门的乃是田戎。当年;便是这田戎从奉节顺江直下,将岑彭将军辛苦打下的地盘抢了去。也是他主持修建了那大桥。不知耿将军可有了想法,要如何应对此人?”
耿弇早已胸有成竹,他捻起身前小几上的一只果子:“娘娘,陛下请看。”
刘疆窝在郭圣通怀中,听到耿弇叫他,便往前探了探身子。
只见耿弇将那果子放在几上:“此乃荆门关,田戎贼子在此截江设阻,在长江两岸筑起桥堡,绝了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