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车轮不小心陷入了泥淖,烦请大人和仙君出来走一走,很快就好。”
“好。”
此时已入了奉天城内,街道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粗看与凡间并没有什么两样。我走到一个摊位,弯下腰细细去看老板做工精致的小玩意,他见我感兴趣,也不遗余力地推销。
含光在我身旁站了会儿,径自走到公告栏处。
我想了想,跟着走过去挤开人群,见上头贴了一张纸,说的是奉天城每十年要举行的一场盛事。织绣夫人为考验天下有情人是否诚心相爱,故而设下一个比赛,只要赢了的人,就能由她为这对有情人实现一个愿望。
“这倒是个好机会,”我摇了摇扇子,感叹道,“可惜我们两个都是男的,想来这个比赛是没办法参加了。”
含光忽然说:“那也未必,白虎大人若肯乔装成女人……”
“哎,这个办法果真不错!”我惊喜地拍了拍含光的肩,笑眯眯地说,“那就劳烦仙君乔装成我娘子啦!”
含光似乎怔了怔,漆黑的眼眸倒影着我傻笑的模样,那日的记忆翻涌而来,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连忙尴尬地别开头。
“可以……”含光顿了下,轻飘飘地说,“能做白虎大人的娘子,也算是我的荣幸。”
“权、权宜之计……”我轻咳一声。
含光轻笑一声,迈脚从我身边走过,空气像是一下子涌入了胸腔,我吐了口气,这才觉得不断跳动的心脏缓过劲儿来。
马车快马加鞭,很快到达奉天城城主府邸。
我率先跳下车,回头见一身白衣的女子也跟着从马车出来,眼睛猛地睁大了,大脑里空白一片,勉强动了动嘴皮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含光的模样还是没有变,只是相对于男子的他,更显得纤细柔弱些。
我目不转睛看着,直至含光凑到我耳边,低声说:“白虎大人,在发什么呆?”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萦绕不去,我迅速地捂住口鼻,退后两步,讪讪道:“娘、娘子……止步!”
假戏(下)
私以为我这一声娘子叫得极为恰当,既缓解了自己傻兮兮望着他的僵局,又令旁人明白了我二人的关系,所谓一石二鸟是也。
可惜含光似乎并不这么想,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幽幽道:“既然白虎大人唤我为娘子,何故又站那么远?莫不是我相貌丑陋,吓着‘相公’你了?”
相公这个称呼听得我一哆嗦,我连忙挪近了些,讪讪笑道:“不是,怎么会呢?娘子仙人之姿,为夫……为夫只是受不住你身上那股胭脂味……”
“是么?”
“是是!”
我差点掏了心窝以表真心,含光真是越来越恐怖了。我揉了揉心口,有些担心接下来的日子会不会被他吓得心脏病发。
下人去报,城主的府邸大门很快大开,一个红衣男子快步走出来,见了我们先是俯身一拜,殷勤道:“两位贵客久等了,家母正在与族中长老商议要事,故而让在下代她相迎。”
他抬起头来,明媚的笑容出现的那张脸上,眉目俊朗如画,一双桃花眼更似带了电般,只望一眼,就叫人的身子酥了大半。我暗叹是个美人,可惜啊可惜,却是个男人……
管家用食指摸摸他的两撇小胡子,笑眯眯地上前一步,道:“此乃我们奉天城的少主,南风!”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我还没想起来,那叫南风的小子目光滴溜溜地在含光身上转了一圈,扫了我一眼,再转回去久久落在含光身上,笑吟吟道:“叫我阿风就好,不必见外,不知小姐芳名?”
登徒子!色狼!
我吸了口气,跨步挡在含光面前,皱眉道:“这是我家娘子,叫什么名字,与你有什么相干?”
含光讶异望我一眼,嘴角带了点笑。
南风一整方才的人模人样,倨傲道:“你家娘子?成亲了吗?”
我知道此刻与他见识,委实有失我白虎大人的风度,但是心里有团火蹭蹭往脑袋冒,就是压不住。
“当然……”
我拔高嗓音,“成亲了”三个字还未说出口,一直没吭声的含光打断我,淡淡道:“当然没有。”
南风欣喜地笑起来,冲我挑衅地扬扬眉。
我愣愣望住含光的侧脸,一时沉默下来,有些气闷。
管家许是见气氛尴尬,连忙躬身做请的姿势,道:“贵客舟车劳顿,快快随小的进去喝杯水酒,解解乏吧!”
含光颔首,也不看我,径自走了进去。
南风笑眯眯地跟上去,一路跟他讲讲花,说说草,这两人低声笑语,好不亲昵,好似他们才是一对!虽然我与含光挂了夫妻名头,也是为了行事方便,可是这厮也太不给我面子吧?
管家带我们到了居住的庭院,便起身回去了。
含光住在我隔壁,临别之时,南风还依依不舍地笑道:“奉天城好玩的地方多得去了,小姐若是想在此地走一走,可以叫上我!”
“少主不忙吗?”
“不忙的,只要是小姐……”
我冷冷瞪他们一眼,“嘭”地甩上门,外头那两人静了静,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笑声刺耳至极。我用手掌捂住耳朵,气得头顶像是快要冒烟了。
脚步声远了,门轻轻响了两声。
我哼了一声,那人倒是厚脸皮,见我不应声,自己使了仙法,推门而入。
含光关上门的一刻已是变回男身,我抬眸看他一眼,侧开身体,以背相对,故意讥讽道:“小姐不是要出去玩吗?进来找我做什么,我是路痴,哪里也带不了你去!”
“哦,那路痴大人,”含光随意往我面前一坐,食指轻叩桌面,淡淡道,“我只是来告诉你,织绣夫人今夜摆宴为前来参赛的有情人接风洗尘,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四处走动,以免错过了宴席。”
“用不着你提醒,我自己知道!”
茶具被我摆弄得当当作响,含光垂眸瞥了一眼,而后只静静坐着,没有再出声。我气呼呼地倒了杯茶,看也不看就凑近嘴边,茶水刚在舌头里滚了一圈,就把我烫得眼泪汪汪,“噗”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含光愣了愣,与我对视半晌,忽然一手扶住额头,一手轻拍桌面,压抑地低低笑起来。笑笑笑!你就知道取笑我!
我恼羞成怒,站起来狠狠踹了他一脚,大声道:“你出去!”
“白虎大人何必这么生气?我方才绝无恶意,只不过是觉得你近来傻气得紧罢了……”含光抬头看我,眼神挺无辜。
我傻,就你那颗被驴踢了的脑袋聪明!转身大步跨过去往床上一躺,我用被子闷住脸,气冲冲地吼道:“快滚!本王要睡觉了!不想再见到你!”
屋子里一下静下来,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含光语气淡漠地说:“既如此,我走便是,不碍你的眼……”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了。
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怔怔发呆,心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失落和难过。
入夜,织绣夫人果然派人来请我们去中庭赴宴。中庭四周花团簇拥,香气袭人,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设了席位,种种新鲜的蔬果与精致的菜肴摆列其上,就连来前来服侍走动的丫环也个个笑容甜美。
我恍然有种参加蟠桃盛宴的错觉,不禁低头一笑。
既是与含光假扮情人,自然是同席而坐,别个都是说说笑笑,情意浓浓,唯独甜蜜的气氛到了我们这里就僵硬冷凝。
我心内负气,不肯先开口与含光说话,他自然也不会来哄我。南风自宴席开始就频频投来热切的目光,含光笑起来,遥遥与他举杯对饮,倒是衬得我像个不相干的人,独自闯入了别人的世界。
织绣夫人与我想象中差之不远,容貌绝艳倒是其次,主要是她眉目间带的英气,谈吐中的大方得体,都非一般女子所能比拟。
唯有天后与她颇为相似。
“两位客人,”织绣夫人笑看向我们这边,“妾身见你们神色之间疏离冷漠,想多嘴问一句,你二人莫不是闹了什么矛盾,为何整场宴席也不曾见你们说过话?”
含光微微笑起来,声音柔和:“夫人多虑了,我家相公今日身体不适,所以话比较少。”他扮女人倒扮得挺像样,俨然是一个贤内助。我撇撇嘴,对他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感到不屑。
织绣夫人看了看我,含笑道:“依妾身之见,好像并不如你所说的那样。这位公子,你当真喜欢身边这位……姑娘吗?”
她问得太直接,我反倒一愣,脑中一片空白。
含光忽然在下面用力拧了我大腿一把,我“哎哟”一声叫唤出来,在众人诧异投过来的目光中尴尬地笑了笑,连忙结结巴巴地说:“呃……自、自然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来连我自己听着也像那么回事,转头对上含光视线的刹那,我觉得脸颊又不争气的开始发热。
真做(上)
织绣夫人一笑,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看过来的眼神里似乎别有深意。
宴席上一派热闹,表演的种类繁多,玩杂耍的、唱歌跳舞的、弹琴舞剑的,本都是十分吸引我的节目,可是坐在含光身边,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他的心情却像好些了,甚至会倒酒的时候帮我也斟上一杯。我战战兢兢盯着他侧脸看,心里正在猜想他这算不算是在向我暗示和好,含光却忽然抬眸看我,低声道:“怎么?不想喝?”
“……不是,我喝。”
我端起杯子沾了沾嘴唇,而后饮了半杯就放下了,抬头的时候发现含光还在看我,漆黑的眼眸波光盈盈,我怔了怔,伸出舌头快速舔了舔唇,讪讪道:“你看着我干嘛?”
含光垂下眼,很快转过头去,连连灌了两杯酒。
我撇撇嘴,埋头吃起菜来。
宴席结束之时,已是月上中天,织绣夫人像是喝醉了,被丫环扶着摇摇晃晃地渐渐走远。
南风喝得满脸通红,看起来却甚为亢奋,等他老娘一走,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对着含光笑眯眯地说:“地窖里藏了好些上好的酒,这宴席着实无趣,你与我同去续杯,我们秉烛夜谈,不醉不归,如何?”
我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
白寒啊白寒,你怎么这么贱?他都不愿意你管,你瞎掺和什么劲儿?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人家一句“我们没关系”这类话么?
含光笑了笑,我咬咬牙正要转身走,却听他说:“多谢公子盛情,可惜天时已晚,我们还是来日再约吧。”
南风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抓住含光的手腕,睁大眼道:“来日又岂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我不骗你,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酒!”
这是我家娘子!你抓什么抓!色狼!
我死死盯着他的手,怒气冲天,正要冲上去推开他,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松松抓住南风的后领,一提,一摔,就像扛麻袋一样把他倒扛起来,大步往回走。
南风呆了片刻,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挣扎着在那人肩头乱动,怒斥道:“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莽夫!”
那人冷冷道:“少主,请安静。”
南风急起来,一口咬在那人肩膀,我看得头皮一麻,那人却岿然不动,似乎对这个戏码极为熟悉,只轻轻叹了口气,稳步往回走。
“……太、太恐怖了。”我咽了咽口水,想着南风那尖尖的牙方才若咬在我身上不知该多痛。
含光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你咬人的功夫也差不多。”
“……”
我就知道这个小气鬼肯定记仇,但是那会儿我咬他也是在被打回原形之时,无奈之举好不好?我郁闷至极,含光却翘起嘴角笑起来,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各自回了屋,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仔仔细细琢磨了半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哪里有第二次见面就拉着女子去喝酒的男人?还要秉烛夜谈?
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即便是含光与我并未成亲,但是他怎么说,也算是我的未婚妻。“男女有别”,这南风也不知道避避嫌。他虽然看起来风流,但是并不似轻浮之人。而且这名字……这名字……
眼前闪过织绣夫人别具深意的目光,我猛地站起来,往含光屋里冲!
急急敲敲门,都没人应声,我焦躁地抡起胳膊想要用力撞开,手刚碰上扑了个空,身体往前倾,脑袋一下撞上含光的胸膛。
软绵绵的……像是女人的胸脯……
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按住满天星的脑袋傻傻望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还是女装?”
含光道:“方才有下人送热水进来,我还没来得及变回来,你找我什么事?”他收回手,施施然走进去。
我关上门,疾步走进去,道:“我终于想起来南风是谁了!”
“嗯,”含光吹了吹热茶,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奉天城的少主吗?还能是谁?你不要多想了。”
“不是!”我凑到他面前,“我之前听过他名字,早些年在仙界还一度将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当做谈资!他小小年纪不学无术也就罢了,重点是他喜欢男人啊!”
含光手上的动作一顿,慢慢抬眼看我。
我像个发现重大秘密,急着邀功求大人赞赏的孩子,连忙欣喜道:“你看!他喜欢的明明是男人啊!但是第一次见面就对扮演女子的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不是有问题吗?”
含光的脸色微变,看我的眼光有些奇怪。
我料想他这此刻定是捶胸顿足,懊悔不已,不禁喜上眉梢,美滋滋地说:“南风南风,你听听,你听听,这个名字取得,一听就是断袖!”
含光猛地一拍桌子,哐当一声,震得茶杯也颤抖了几下!
我被他吓了一下,下意识退了一步,呐呐道:“又……又……怎么了你?”
“白虎大人,”含光冷冷一笑,语带讥讽地说,“在你眼中,喜欢男子就是这么可笑的事吗?世人皆认为男女相爱乃是人伦纲常,是以就能随意看轻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吗?”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我“咚”地一下倒坐在床上,被唬得呆住了。
“断袖怎么了?他们的感情莫不是比你们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