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似在人间
慈宁宫中,一片笑语欢颜,布泰坐在主位,两边分别坐着懿太妃和安郡王的福晋,博果儿坐在布泰旁边的脚踏上,眼睛也笑成了弯弯的一轮,宛如钩月,没有夺目的月朗星稀,却有温和的一抹月华衬在那里,观之可亲,见之贴心。
布泰笑着拿起博果儿胸前的玉锁看了看,又慢慢的放回原处,“好孩子,你也陪我们说了半天话了,该回去读读书,习习字了。”“不,我不读书,我在这儿陪着您。”布泰无奈,“你不多学些东西,怎么帮你皇兄治理国家啊?亏你还总念叨着你皇兄累。”
“皇额娘,你不知道,我在这儿陪您和额娘,给你们解闷儿,就是在帮皇兄啊,我想好了,以后啊,我和皇兄,一个操心国事,一个尽心家事;一个指点江山,一个承欢膝下。皇额娘,这样不好吗?”布泰闻言一时愣住了,然后伸手把博果儿拉了起来,郑重的对他说,“孩子,你说的很好,只是有一点,承欢膝下最重要的不是‘膝下’,是‘欢’,让父母高兴才是最要紧的,眼下呢,你去读书,我和你额娘最开心了,你听明白了吗?”
博果儿听了布泰的话就连忙退后一步道,“儿子明白了,儿子这就去读书!”说着,打了个千儿,转身走了,布泰抬手扶了扶鬓角,颇有感触的说,“怎么这么快,博果儿好像已经是大人了。”安王福晋笑着说,“能不快吗,就你们把他当孩子,早该娶媳妇了。”刚迈出房门的博果儿听到这句话,就停下脚步,顽皮一笑,“恩,那福晋给我物色个孝顺额娘的好媳妇吧。”说罢,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懿太妃苦笑,“看太后和皇上把他惯的,怎么就这么没羞没骚的?”布泰微蹙眉头,“姐姐,咱们是应该费费心,给博果儿娶个福晋了。”“不劳二位费心,贝勒爷鬼着呢,他让我给他物色,其实是他自己心里有了盘算的。贝勒的陪读是我堂弟,他一定是听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说了,我们府里啊,这几个月,来了个神仙一样的姑娘……”
听着安王福晋将那个叫董鄂氏乌云珠的女子描述得千般美,万般好,布泰临了笑着说,“福晋是最妥帖的,你看中的人,应该没错,”说着,她转过头看着懿太妃说,“你看呢?姐姐。”懿太妃有些为难的点头,“这姑娘想来是不错,只是,万岁似乎对她的阿玛,鄂硕将军颇有微词。”布泰连忙摆手,“姐姐,你千万别这么说,鄂硕我是见过的,有这样的父亲,想来女儿也定不会差了。福临不是昏君,鄂硕这样的忠良,他总有一天能看得见,看得清。姐姐这么一提她的阿玛,我倒更觉得,冲着鄂硕,他的女儿,我们用不着看了,这亲事,就这么定了。”
几个女人午后的闲谈影响了一个女子,一个帝王,甚至于整个大清的命运,同样,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供人玩味良久的传奇爱恋。一段情,因曲折而动人;一份爱,因短暂而永恒……
啪的一声响,安王岳乐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滚烫的水夹着茶叶,散在破碎的瓷器片里,凌乱,令人眩晕。“自作聪明,这媒还用得着你来保?你平常的那份机灵都跑到哪去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王福晋看着大发雷霆的丈夫,不知所措的摆弄着手里的帕子,“平常没见过你发这样的脾气,为了这么件可有可无的事,值得吗?”
岳乐叹了口气,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哎,你不晓得,万岁现在身边少一个这样的女人,”说着,他抬手指了指乌云珠住的方向,“我冷眼看,这位小姐的脾气禀性倒是真的和皇上出奇的般配。而且,只有这姑娘入宫承恩,她的阿玛才不会一直这么蛰伏下去。再有,你看她乌云珠的心气那么高,不能入宫,人家不会觉得委屈?觉得咱们耽误了她?”
福晋听了丈夫的话笑了,她轻轻坐在岳乐旁边,将手放在丈夫的手上,“什么叫耽误?这世上只有男人耽误女人,旁的都不叫耽误。委屈,这位董鄂家的大小姐肯定是会有的。老实说,前两年,我眼巴巴的看着闺中姐妹都进了皇宫,自己却要嫁给你这个郡王做续弦,我也觉得委屈过。可是如今,见得多了,把太后算在内,那满紫禁城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一肚子的苦水,却要卯足了劲比着,看谁笑得比蜜甜?那叫什么日子啊?嫁给你这些年,咱们夫妻二人,不说那两情相悦,情深似海的屁话,怎么也是你真心待我,我诚心对你。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看来,就算是谁拿十个皇后的虚名来换我现在的福晋位置,我都不干。”
岳乐一边听着妻子的话,一边不住的点头,福晋说完话就把头偏过去,不再看他了。做了整整三年的夫妻,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他们还是头一次说到他们自己。岳乐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对,妞儿说得对。去,叫人把地上的茶碗收拾了,再拿纸笔给我。”“纸笔都在外屋,你要用就自己去拿吧,深更半夜的,非要折腾下人。”福晋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蹲在地上将碎瓷片捡起来,嘴里嘟囔,“这是你最得意的茶碗,赶明儿丫鬟给你上茶,茶碗不合你的眼,你可不许给我埋怨。”岳乐笑了,他本想说,妞儿放着皇后都不当,我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可是话到嘴边却改成了,“你早些歇着吧,我去给鄂硕将军写封信,对他说,我给他的宝贝闺女找了个好归宿,找了个不会摔坏茶碗的好女婿,”岳乐顿了一下,接着自言自语的说,“其实,摔了茶碗,又后悔了,也算得上是好女婿了吧?”低头收拾茶碗的福晋听了丈夫的话,扑哧,笑出了声。
大雪天,外面寒风凛冽,屋里烛影摇曳,暖意融融,郡王府里,人间乐事。紫禁城中,福临又守着成堆的书册奏章,度过了又一个无眠之夜,老天爷是无法体会俗世的欢乐的,他是天子,老天的儿子,人间的脉脉温情,于他而言,同样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顺治十一年的三月,北京城的初春,泥土芬芳,大雁北归。乌云珠在这样一个春意无边的美丽日子披上了嫁衣,做了襄郡王博果儿的福晋。董离手中的的团扇还轻摇着少女时代的她对美好未来的希冀,乍为人妇,她却在懵懂间成了襄王府的女主人。
筹备婚礼的时候,就恍然听人说起,皇上要聘科尔沁部,弼尔塔哈尔王公的侄女为正宫皇后。这月戊申,又听人说,皇上的第三子玄烨出生,他的母亲是已经失了宠的佟贵人。废后立后,失宠得宠,皇子皇女,想到这里,乌云珠忽然松了口气,她看着新婚夫君熟睡的脸庞,下地摊开纸,提笔写信给父母,“儿感太后赐婚之恩,万事遂意,懿太妃亦居于藩府中,待儿若骨肉……”
第四章 相逢应不识
三月的清晨,阳光投到屋子里,勾勒出了窗棂的模样,外面的院子里,下人们来来回回的忙着各自的事情。襄王府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红灯笼,红喜字,红蜡烛,红彤彤的喜悦肆无忌惮的在整个府邸里绽放。
乌云珠坐起来,将颈后的长发拢到一边,“爷,该起了。”睡在旁边的博果儿皱了皱眉。乌云珠伸出手摇了摇他,“今天还要去宫里给太后请安呢,你这么拦在这儿,我怎么下地啊?”博果儿腾的一下坐起来,“是啊,要早起的,我去请安,早一些晚一些都不碍的,你第一次见皇额娘,马虎不得。”说着就下地穿鞋子,嘴里喊着,“来人啊,福晋起身了,你们进来伺候着吧。”
乌云珠无意间瞥见博果儿项上的玉锁,一时好奇,就解下来看,“喜欢吗?你带着吧。”“那可不成,听太妃说这东西你从小就带着,可有来历了。”“那有什么,我舍得啊!”说着,博果儿回过头将玉锁戴在乌云珠的脖子上,小心翼翼的替她理好头发,“我舍得我的锁,那你舍得你的扇子吗?”乌云珠笑着拿过团扇说,“舍得啊,不就是把破扇子吗?女人用的,爷也喜欢?”“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把,”博果儿有些气馁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乌云珠为难的说,“那扇子不是我的,是我弟弟的。”“其实,是你舍不得,”博果儿轻声自语。
“福晋,您今天进宫请安打算穿什么衣服?”一个仆妇进来说道。乌云珠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也没听仆妇的话,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答对博果儿。倒是博果儿一扫刚才的一片阴霾,笑嘻嘻的说,“去,给福晋拿件奶白色的衣服。”乌云珠懵了,“啊呀,你糊涂了?怎么说也是刚成了亲去拜见太后,怎么能穿这么素净的衣服啊?”博果儿却一本正经的说,“你就安心穿你的吧,你带着玉锁头,再穿件奶白色旗装,皇额娘一准儿喜欢你,”博果儿边说边往外走,“我这就进宫先见皇额娘去,你去之前,我先把她哄得开开心心的。你进慈宁宫就能一眼看见我,心里也就不会打怵了。”
博果儿说着,走到乌云珠的首饰盒前,趁乌云珠没留神,打开盒子,拿着里面的折扇就往外面跑。乌云珠发现不对,就要去追,已经跑到院子里的博果儿边拍手笑边说,“你可不能追出来啊,衣服还没穿好呢,就满府里跑,赶明儿满北京城都知道我襄王娶了个疯婆子。”“哼,我是疯婆子又怎样?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呢!”话虽这样说,乌云珠还是没有追出去。博果儿一脸笑容的倒着往出走,“好姐姐,你就先借我用些日子吧,到时候,我一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博果儿正和布泰在说着家常闲话,就听太监来报,懿太妃带着襄王福晋进宫请安了,布泰笑着说,等了她们娘俩半天了,可算来了。话音刚落,就见懿太妃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满屋子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个初入紫禁城的年轻福晋。
淡扫蛾眉,薄点朱唇,钗环摇曳,奶白色镶翠边的旗装伴着胸前的玉锁,白的娴静,绿的生动,相映成趣。包括博果儿在内的人都暗自感叹,原来一板一眼的旗装也能穿出这派旖旎婀娜的风姿。只有布泰,模糊的双眼仿佛看到那个出嫁前弃世而去的女儿,如今穿越十几载的光阴,带着新婚的喜庆,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近,依然是白衣素服,依旧是碧绿玉锁。就仿佛十几个寒暑的思女之苦,十几个春秋的焚香祷告全都不作数了,好似十几年尽是一场大梦,一梦醒来,女儿依然尽孝身前。
布泰把乌云珠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放她走,布泰发现,谈古论今,乌云珠都能从容作对;引经据典,乌云珠全能了然于心。临了,布泰对着博果儿称赞,“你这媳妇肚里有墨水啊!”博果儿却很委屈的抱怨,“所以啊,她总劝着我也多读些书,烦都烦死了,巴不得皇额娘给我换的大字不识的媳妇,也能图个清净。”布泰笑着伸出手,做出一副要去打博果儿的样子。翠阁倒是插嘴说,“太后你打吧,十一贝勒早该挨打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拐弯抹角的显摆自己的女人最会相夫教子。”
布泰把举起的手放下,拿起乌云珠带着的玉锁笑着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把锁头都给了人家了,还让我替他换媳妇,真以为我是只知道吃饭睡觉的糊涂太后啊?”说着,她意味深长的看着乌云珠,“所以啊,乌云珠,你以后要好好的对博果儿,他的脾性好,心地好,你可千万别欺负他啊?”乌云珠听了布泰的话,颇为惶恐,倒是博果儿抢着说,“皇额娘,人家做婆婆的都对儿媳妇说,我儿子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收拾他。您却守着我说这样的话,倒像是一味袒护儿子的偏心婆婆了。你看那她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她能欺负我吗?简直是笑话。”布泰闻言,含笑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功夫,懿太妃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吧。”布泰执意挽留懿太妃留宿宫中,于是乌云珠和博果儿便起身告退了。走出慈宁宫的时候,乌云珠深吸了一口气,博果儿看在眼里,“没事儿,你没看出来吗?皇额娘对你满意着呢!”乌云珠张开嘴,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博果儿把耳朵凑过去,乌云珠低声说,“爷,我不是怕太后,我是有些不喜欢这宫殿,那么大那么空,却让人觉得憋得慌,憋得喘不过来气。”博果儿眯着眼睛笑了,他趴到乌云珠耳边说,“不怕,咱不住这儿,咱家去,啊。”
这时,慈宁宫前空旷的场地上远远传来不阴不阳的声音,“皇上驾到……”,乌云珠和博果儿连忙跪下,不多时,福临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他看见弟弟就把他扶了起来,“刚给额娘请了安?”“是啊,皇兄。”“恩,你们回去吧,成了亲就是大人了,凡事多上点儿心。”说着,福临扫了一眼低着头,跪在地上的乌云珠,“扶她起来吧,都是自家人。”
跪在地上的乌云珠,自始至终徇着礼,将头深深埋下。从头到尾,她只看见了顺治帝镶着金边的龙靴,在正午的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芒,龙袍的一角被晚春的暖风轻轻掀起。当丈夫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抬起头,却发现那个穿着龙袍龙靴的人已经转过身去,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和太阳一样耀眼的金黄色背影。几年来,董离在心里梦里,揣度描摹了千万遍的那张脸,虽然近在咫尺,却还是没能让她如愿。就看一眼,看一眼后,就不觉得好奇,不惦记了,怎么一眼都不行呢?乌云珠心里埋怨。
福临往前面走的时候,吴良辅笑着说,“这小两口,真是的,刚出了慈宁宫的门就在那儿咬耳朵。”福临听了,皱了皱眉,他忽然间很想看看自己的弟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成了亲的弟弟,一脸的喜悦满足,掩都掩不住。想着,他把脚步放缓,片刻,又重新向前走去。他没有回头,他当然不会回头,做了十几年天子的他向来如此,克己,从不做没道理的事,从不做不合身份的事,从不纵容自己,一个皇帝一言一行,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他心里总是分得一清二楚。
这天夜里,福临批奏章批累了,他抓起笔不假思索的在纸上画了一幅画:画里,白色的荷花低垂着含苞待放的花蕾,在春风中摇曳;绿色的荷叶衬在下面,错落有致,翠色欲滴。白的白,绿的绿,白的娴静,绿的生动,相映成趣……
第五章 平生未展眉
顺治十一年六月甲戌,立科尔沁镇国公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