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搈横刀。将苏浅若藏到身后,背影巍然如山。
他抬首望天,阴云滚滚。地动山摇,似聚合了某种天地大力的威能的剑光,照亮了这片天地,人力在其之前显得多么的卑微渺小。喉头逸出一道似从灵魂中透薄出来的轻叹:“天…要亡我么?”
苏浅若被摇得退了好几步,最后坐在地上还被震出两尺远才勉强稳住身子。
大地轰鸣。隆隆作响,仿佛下面有一只洪荒巨兽要挣破束缚,破土而出,撕裂天地。
“黑白纵横。杀伐无由!
纵年寿难永,也要踏破关山千重,豪情不朽!
邓搈。赤血!长殷!”
苏浅若看着他渗血的后腰处,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苍凉。不由得重重地闭上了双目,仰天嘶喊,为他打气。
邓搈绷直了腰,将刀往地上猛力一插,也仰天吼道:“赤血!长殷!我命纵是天也收不走!”
抽刀,迎着剑光,痛击!
盯着远处阴笑着的龙鞘与夙列,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好的,坏的,最终定格。
“母亲!奉玉!”
大地被一刀撕开一道口子,邓搈一身是血地跪在裂口边,口中发出了一声夹杂着震怒与哀痛的悲泣——
他如同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瑰宝,纵使寻遍了剩下的天地,也没能再找回来,只得望着暮日残血恸哭,那样悲切凄凉却无奈!
男儿有泪不轻弹!
若绝望入骨,痛入心扉,摧心断肠!!
穷极天地再也看不到,听不到,她们的音容笑貌!!!
纵使复仇,也只剩下苍凉和悲怆!
无人可赏!
“邓搈!”苏浅若大叫,泪眼模糊了视线,“她们一定希望你坚强的活着。”
“杀!”
“杀!”
“杀!”
最后一杀,剩下的六十几个重甲黑袍人再次举起剑,双目赤红,每个人的生命力都被烧到了极致,脸上只剩下狂热和嗜血。
龙鞘与夙列在死士中间忽隐忽现地跳跃着。
邓搈右手紧握着刀柄,缓缓站起身。染着斑驳血色的紫袍,在秋风中猎猎飞扬。
活着,母亲和奉玉临死前都说过要他活着。
活下来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有母亲和奉玉的希望。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重剑杀阵最后一杀,仙神难归,可他要归!
眼意自眼中磅薄,似一条突然活过来的潜龙,跳出了眼睛的深渊,锁住龙鞘的脸。
手中巨大的斩马刀缓缓抽离地面,握紧,脚往前迈了一步。
向前
再迈了一步……
随即奔跑起来!
龙鞘和夙列微眯了眼,横握着剑柄,变换着身形,在杀阵中刻着灭阵的阵纹!
“他疯了,来送死了!”夙列笑着道。
“他以为他是常山赵子龙和幽州张翼德同河东关云长的合体么?纵使猛将如厮,遇上以一当百的重剑杀阵灭阵,也只不过是不自量力,蚍蜉撼大树耳!”龙鞘瞳孔中的瞳仁收缩成一个阴寒的点,“杀!”
“灭!”
璀璨夺目的光华捅破天空,方圆数丈被白光吞噬了般。
只见着不断有血色抛飞,却再也看不到人影。
前胸上一剑,砍断了三根肋骨。
右腹被挑穿,断剑还插在肚腹之中。
两腿被削掉了几块肉,血流不止。
左臂又被划开了。
时间似乎被人刻意延缓了,血一点一点的流失,神智也渐渐模糊起来。
每过一刻,血流一分,意识就被带走一分。
恍惚之中听到苏浅若在呼喊着什么,却已经来不及避开!
四周传来破风声!
那是重剑撕开空气的声音。
血花迸散,眼前一片血红,眼皮上似压着几重大山,邓搈想开口说,还活着呢。
唇一分开,囚在喉头的咸腥蓦地喷薄而出…
“搈儿…”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的苍老妇人走上前来,关切地看着他,蓦地又摇了摇头,“搈儿,活下去!”
“邓搈…”身穿着五彩斑斓,绣满山河鸟花各色图案彝裙的少女垂下头来,用冰冷的短剑在他脖子上比划来比划去,两眼瞪得圆溜溜的,“说,你娶我还是不娶?”
须臾间,整片天地都黑下去了,耀眼的白光照过来,扑天盖地,天崩地裂。
“邓搈…不能死!”
ps:邓搈,不要死!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废物永远是废物!
母亲,不要走!
玉儿,我娶你!
白光砸中邓搈,他的身体飞了几步远,轰地一声砸到地上。
龙鞘放大的脸压了下来,桀桀怪笑着,“废物永远是废物!”
邓搈的眼神开始涣散,废物…他不是废物又是什么?母亲为他而死,不过二十的年纪便已经苍老如老妪。
奉玉奉上真心,等他去娶,可他总是去迟,最终她含恨而终,他只能抱着牌位走过忠教仁恕的牌坊,在邓家的祠堂里刻一个于事无补的爱妻奉氏。
“夙列,割下他的人头,回城领封赏!”
夙列好看的眉目如画般徐徐舒展,随手抽出一把钉在地缝之中的重剑,划着地面滋啦滋啦地拖拽过来,又左右比划了一下,似乎在幻想邓搈被分成几段后的模样。
满足溢满眉梢。
“龙鞘,他这颗首级能换个皇妃不?我挺喜欢那个姓华的娘们的。”
龙鞘抚着下巴沉吟,过得片刻才点了点头,“梦州华家的女子香软滑,体态风流,其中又以华知春为最,师兄好眼光。你爱****我爱俏,你挑剩下了,唔…我就要那昱王妃算了。”
“那你划上半身,我划下半身,最后砍下头。”夙列划分好责任田。
邓搈缓缓闭上眼。苍白的脸上血色退尽,染血的唇,白与红极致鲜明,似在雪夜里透出来的一丝已经燃到的极点,下一刻就要灭掉的火焰一般,光也绝望起来。
剑光挥舞了几下。
夙列和龙鞘瞪着惊愕的眼,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仰角。
一双染血的武靴,高大的身躯。紫袍碎成一缕一缕,露出里面染满血的残破盔甲,月光映着血色,斑驳了时间,他似站着的神邸,冰冷地看着地上被削落的两颗人头。
一息之前。
苏浅若浑身浴血,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突然拉住他的手道:“给。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左手也被塞进一把重剑,剑锋染了血。锋刃上流着冰凉的光。
他曾经追杀了龙鞘整整一个月,制住三次,却一次也没能砍破他的肌肤。
龙鞘是术士,纵使是吹毛断雪的斩月刀。也砍不伤他。所以力竭的他只能眼看着他施展邪术逃走,无能为力。
邓搈看着剑身上的血。瓮声瓮气地道:“老师要是知道了,会把我逐出师门的。”
苏浅若挑眉,“你不会说我身上的伤都是这些浑蛋给的啊?这地方味儿实在难闻,我们还是快点了结了他们上路吧。祖父这会儿等得肯定快从轮椅上跳起来了。”
邓搈吸了吸鼻头。麻利地又补了几剑。
苏浅若弯腰站到他身前,将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然后直起身。“走吧,回家。”
邓搈也没有矫情。将身体的重量缓缓倚到苏浅若身上,两个人步履蹒跚地,缓缓地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走。
回长安还有六十五里,往大相国寺二十五里,运气好再走五里,还能找着他们先前丢下的马车…
走了一截路,邓搈才猛地一拍脑门停下来,“瞧我这脑子,我这重甲被人做了手脚,穿在身上根本就是累赘。待我脱掉它,走路便会轻快得多!”
他全身是伤,哪里还能独立脱甲,苏浅若捂着嘴笑了笑,让他站定不要乱动,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一身重甲除掉。
己被打瘪了,嵌在重甲后背心上,苏浅若用斩月刀挑了一柱香时间,才把他挑出来。
“己,还活着没?”
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用小爪子揉着满头的包,赤金色的蚕豆眼眸半掩着,看不清楚他是不是痛得快哭了。
苏浅若心中一涩,忙不迭的将他捧起来抱在胸前,安慰他道:“脸是有点歪,过几天长回来就好了,别哭别哭。”
还脸只是有点歪么?!
鼻子嘴巴都打没了,好不…
可这屁股下蹭着的弹性良好的物事,这安慰怎么着也得收下啊。
邓搈无意之间瞥了一眼,那眼便突然瞪到极致般大,手指指着赤金小兽那被打没了的两个孔里流出来的金色液体,讷了讷,再想到它替自己挡了无数箭和攻击,默了默,那赶到唇边的话又哽回了喉咙之中。
没了盔甲,全身轻掉几十斤,运气也足够好,那拖车的马似乎被吓傻了,也可能是根本没来得及跑,还就呆在原地!
邓搈二话不说的坐到车把式的位置,苏浅若抱着己吃力地爬进车厢,靠在软垫上便闭上了眼睛。
听着身后浅浅清清的呼吸声,邓搈心头也滑过一丝温暖。
苏浅若说的是,邓搈,回家。
这三十多年,只有老师,曾给过他父亲的感觉。而今天,苏浅若又给了他家人的感觉。
经过那重剑杀阵之地时,邓搈故意绕着尸体,任那傻马将龙鞘和夙列的手脚踢得乱七八糟,然后才扬长而去。、苏浅若眼皮动了一下,唇角上扬。
一更天,更深露重,略有些清寒,箭伤带动了旧伤,痛蔓进了骨头缝里。
抚着肩胛处的黑色箭羽,突然想起那个月夜,张心桐打上昆吾,将她直接轰得飞进了山缝之中,一块石片插穿了她的肩胛,好像就在箭伤的位置。
苏浅若尽力蜷缩着,用手去碰触自己的脚底,就仿佛他还托着自己的脚,那一夜,那一刻,掌心的温度从不敢忘记。
怕一忘记,心便冷却。
墨允,放心,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我依然会好好的活着。
你要等着我。
痛将神智撕得七零八落,苏浅若额际渗出密密的细汗,己伸出爪子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脸,心里有些苦苦的难明的东西在游走。
她,心里装着姻缘带上写着的那个人么?
老祖宗说过,喜欢的东西要尽早霸占,脚下的土地和怀中的女人,谁也不能让。谁要敢抢,打得他满地找牙,回家喊娘。
看着她这么倒在血泊之中,己莫名的觉得她有几分面善。
在哪里曾见过呢…?
———
一面绣着黑龙的旗在秋夜里轻轻地飞舞着。
邓搈啪啪加紧打了两鞭,赶着马车向那处寂静的补给营靠近。
“浅若,离长安还有三十里,我们在补给营换匹马,吃点东西缓口气再回,可好?”
苏浅若痛得有些犯晕,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邓搈勒住马,将刀靠在座边,转身背向着补给营,淡笑着向苏浅若伸出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谁言寸草心
就在这个时候,宋宪拔剑,砍倒了龙旗。
那便是动手的讯号。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万箭齐发。
月光黯然失色,箭矢将整片天空占满。
邓搈唇角的淡笑瞬间定格。
笃笃笃笃笃……碰碰碰碰…
弩箭射入血肉的声音,交杂着后来的箭无地可插打落先前的箭尾插入的声音。
邓搈倒入马车之中,临死前将苏浅若完全扑在身下扣住。
他的血滴入苏浅若仰着的唇间,苦涩冰凉。
苏浅若陡然睁大眼,眼底金焰一颤。
刹那间斗转星移,天地大变。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行在街头巷尾的女子,穿着洗得泛了白粗布衣服,,做着各种不同的工种,酒楼洗碗,夜间收补衣物,浆洗,晨起围城收倒夜香,靠脚力送着杂货,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见着有一个时辰闭眼歇息。
每一个月的初五初九十五十九这四天,她还会去城外的寒山寺,进去之前都会攥紧双手,两股颤颤,似乎极不情愿的来回沿着上山的台阶上下走一次,才咬着牙走进其中一处静室。
出来的时候,步履蹒跚,举步维艰,手中却死死地捏着一角散碎的银钱,大约有二钱。
看着她捏着这二钱银子,扯着僵直的脸部肌肉要努力做出一个笑容时,苏浅若突然想哭。
只有这一天,她能回到自己居住的一片破棚屋之中,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还在地上用四肢爬着的孩子,已经约莫有三岁的样子,脊椎却似乎没有发育完全。直不起腰身。
他身上破烂褴褛,一件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的满身破洞的衣服里,露出的肌肤青紫深红,都是擦伤或者外伤。
他趴在棚屋的门内,一面扯着脖子上挂着的大饼充饥,偶尔会盯着远处的一条小路叫“良…良…”
每当女子从小路上一路小跑着靠近这里时,他都会兴奋惊喜地从嘴中发出呜呜的低低的咆哮声。偶尔还会汪汪叫上两下。
女子流着泪替他洗将身上的污垢。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用一把缺齿牛角梳替他梳理着打结凝成一团的长发,一面梳一面温柔地说话。
“搈儿哪,你是人。不是狗,不要因为娘不在就跟那些野狗学话。来,叫…娘,娘!慢慢来…”
幼童慢慢地张嘴。唇瓣不住地蠕动,反反复复。终于艰难地发出一个音,“娘。”
女子一手捂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脸上,幼童不解地望着她。眼神清澈,她伸手抹泪,温婉地道:“搈儿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这一声娘叫得真好听。”
幼童眼中亮起星光,伸出手臂攀着女子的脖子回抱她。又叫了一声“娘。”
娘…
娘…
娘…
幼童越叫越顺口。
苏浅若站在画面外泪如雨下。
那是邓搈啊!
时光荏苒,转眼春秋,弹指之间,邓搈已经五岁。
女子自觉攒够了钱,背着他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翻过棚屋前的高山,去到临城普濂堂求那专看骨症的大夫为邓搈看病。
诊金十两,邓母将肩上的包袱放下来,数了整整一个时辰,只得八两九钱。
医馆的门无情地关上。
邓母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唯一的一条毯子紧紧裹着邓搈。邓搈被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冰雪将两人冻成了冰雕。
大夫叫人用板车拉进门,收走了银两之后便一直在摇头,“软骨之症,娘胎之中便被化了骨,能存活至今,已经是世间罕见!他这病,普天之下,除非是遇上传说中的术士,还得要顶级术士,才可能有办法为他锻骨重塑。”
术士!
纵万金也难求得一句真言的术士!
是邓母终其一生也无法达成的愿望。
身上的雪化了,可心中的冰雪刚掀起风暴。
邓母背着邓搈又回到了随镇,收拾好行囊之后风尘仆仆的赶往青州,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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