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余先生是徐礼的起蒙先生,算在筮宾里头。
蓉姐儿梳着大白的毛,听见甘露的话应了一声,忽的明白过来,转过来弯着眼睛冲甘露笑,一叠声的问兰针:“茂哥儿下学了不曾?”
秀娘请余先生抱了茂哥儿去,身边还跟着小厮书僮,茂哥儿五岁了,出去作客很懂事体,说话又伶俐,算起来又是徐礼正经的妻弟,带着王家的礼去,也不算失礼。
蓉姐儿把这样东西托给弟弟,还告诉茂哥儿:“上回他给你一个松脂球儿不是,你也得还他礼呀。”拿了别人的东西要回礼,这个茂哥儿知道,一点就不住点脑袋,还把那木樨扇坠儿拿起来看看,珍而郑之的塞进小荷包。
甘露听见蓉姐儿这样骗弟弟,别过脸去笑,茂哥儿是个小吝啬鬼,最会护东西,进了他袋子里的东西,再不见拿出来的,每年得的金银锞子不算,别个给的压岁红包,俱都看的紧,看见秀娘打算盘,他竟也知道算数了。
可他待家里人倒大方,蓉姐儿上回点金子补雁姐儿出嫁那份头面,拿银秤秤了还差着些,茂哥儿就去开自己的匣子,抓了几个补给她,这回拿了东西,只当是姐姐给他叫还礼的,扒上来香她一口,腆着小圆脸露出一对米粒牙笑。
蓉姐儿一本正经:“姐姐做了好些时候的,就给你还礼了。”茂哥儿抬抬眉毛,圆眼睛转一转,把那另一边的脸也凑上去香一口。
到了冠礼那一日,茂哥儿早早就换了红衣,跟余先生一道坐了车去徐家,他自来不曾跟着旁人出门,虽是师傅也不怕他,吱吱咕咕说着孩子话,问余先生甚个是冠礼。
余先生笑看这个小学生一眼,清清嗓子,摇着脑袋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
茂哥儿仰着细脖子愣住了,眨巴眨巴一双漆黑大眼,嘴巴动一动,低了头闷声不响,那小书僮垂了脑袋就要笑,先生这是觉得他咕咕咕的太聒噪,这才掉书袋,这一句,茂哥儿听的云里雾里,又怕师傅考他学问,垂下头去,手指头去缠挂在身上的小荷包。
一路到了徐礼,看见门口车来人往,茂哥儿又高兴起来,拿眼儿睨一睨余先生,张手:“抱!”余先生差点要笑,自来学生见了他就没有不怕的,规规矩矩连笑都少,许是年纪大了,人也慈和起来,看看茂哥儿同家里小孙孙一个年纪,伸手去拉他:“此地人多,再往前去些。”
茂哥儿叫余先生牵住手往前,一路同人寒暄,瞧见茂哥儿还都要问一声,只当他是余先生的孙子,茂哥儿进了门就不再吱喳了,眼睛看看石狮子,再看那门樑上雕的花。
徐家是按着正三品官员造的宅,不如金陵那些皇帝赐的老宅子年月久,却正经是新屋,粉墙乌瓦,太湖石紫藤木样样俱全,进门就是景,一路走往正堂,茂哥儿的眼睛都用不过来了。
余先生还怕他短腿儿会累,哪知道他乖乖自家走了一路,倒不再吵着要抱,等到了地方,还自个儿探头去看那鱼。
别个只当茂哥儿是余先生的孙子,是带了孙子来观礼的,见他立的远远伸头去看鱼,还称赞一声好,余先生却知道他这个小学生是怕掉下去,那假山石,没栏儿的桥边,他是再不肯立的。
贺院长戴了玄冠,穿了玄衣大裳,腰上系了黑色大带,他是主礼人,原来围在一处攀谈的人一见着他,俱都静了下来。
茂哥儿叫人围起来半点也瞧不见,急的直跺脚,余先生一把把他抱起来,茂哥儿扒着他不则声了,等徐礼穿了深衣从仪门后头转出来,茂哥儿眼睛一亮,伸手点点他,余先生怕他出声,还颠一颠他,不叫他说话。
这冠礼原该是父亲主持,徐三老爷去了外任,徐礼私心里也更愿让山长来主礼,张氏自知继母身份,倒把母亲该站的位置让给了徐大夫人。
徐大夫人是三品诰命,坐中女眷除开她再没有比她品阶更大的,心里倒觉着张氏知情识趣,徐礼眼儿一扫便瞧见了茂哥儿,使个眼色给觇笔,自个儿跪到贺山长面前。
茂哥儿头一回看还新鲜,旁人祝语揖礼,他也跟着团手拜一拜,等宾客退到阶下再祝第二回,他觉得没意思了,觇笔这时候过来,先给余先生行礼,又道:“小舅爷可跟了我去荡秋千呀。”
茂哥儿手一张,要他抱,余先生带着个娃儿不便交际,听见觇笔叫茂哥儿舅爷,知道是徐礼身边的,放手由着他去,还点了书僮跟着。
茂哥儿一径被抱到后院里,陈婶子正等着,见着哥儿先眯开眼睛笑:“生得真是好。”伸手就要抱他,茂哥儿一扭身子,觇笔赶紧摆手:“娘,别吓着哥儿,蒸那花糕好了没?”
陈婶子越看越爱,搓了布把手擦干净,瞧弟弟这个模样,姐姐也定然生得好,笑的喜团团的端了东西问他:“哥儿吃不吃花糕?还有炸小丸子呐。”
这个他想吃,歪头斜了眼睛看过去,扒着觇笔的脖子点点头,不一时面前就摆了七八样点心,坐在小凳子上,自家吃起点心来。
等前边徐礼加冠三回,又敬过宾客,拜了母亲的牌位,往后头来换下衣裳,才进门就看见茂哥儿已经亭子里头,看着觇笔院子两头跑着拉扯风筝线。
茂哥儿仰了头拍巴掌,跳着脚喊:“高!高!”觇笔累得一身是汗,院子小了两头奔着风筝也不易放起来。
徐礼换了衣裳出来把他抱到膝头,茂哥儿一见他就想起来,摸了口袋把姐姐给他的小扇坠儿拿出来:“给你。”
那小荷包里边,还卷一截纸,三笔勾了一朵荷花,上边还抄了一句诗“两重元是一重心”,徐礼咧开嘴巴笑,哄着茂哥儿:“谁给的?”
“宝宝给。”茂哥儿两只手拍拍胸口:“宝宝给的。”说完还点点头,徐礼却越笑越乐,拿起来细看,一瞧就知道是手造的,把这两样东西细细放回袋儿里,贴身藏好。
才要说话,门叫人拍开了,进来的却是吴策讷:“遍寻不着你,怎的在这儿哄起小娃儿来?”说着长腿一迈,坐到亭中来,他生的高壮,皮子又黑,茂哥儿一看就唬住了,扔掉手里的半块点心,反身抱住徐礼,把半张脸埋在他肩窝里。
“这是你那个妻弟?”吴少爷啧一声:“瞧着跟你儿子差不多。”徐礼这冠礼行得晚了,外头那成婚早的,可不是都有了娃。
徐礼因着吴少爷放妻的事,很是劝过他一回,他却只是摇头,喝口酒倚在船上,十里秦淮一片水红灯火,提起壶把一口干尽了,捏了壶把把那银瓶扔到水里,听得“扑咚”一声响,岸边有瞧见的一个猛子扎进去捞,他却只是笑,眯了眼儿看着徐礼:“怎的,就你们读书人讲究个红袖添香夜读书?我还缺个给我捧刀抹汗的呢。”
这话一出口,徐礼便知道再劝也无用,他正襟危坐着,皱了眉头叹口气,吴少爷却用手捏了个卤猪耳朵往嘴里扔,破了酒坛子上的红封儿,拿了银构往里头舀酒,嫌那银构还太浅些,拿大海碗盛一碗出来,往口里道:“打量着谁是瞎子,还是那放妻书写的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说完了自家又打趣起徐礼来,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你那个小娘子倒是能给你磨墨捧巾。”徐礼听了默然,今儿再瞧见他,面上已无郁色,拍一拍茂哥儿的背:“不怕。”
吴少爷故意瞪了眼儿凑过去,茂哥儿一手抓着徐礼的衣襟,一巴掌扇了过去,吴少爷吃这一下竟不生气,倒笑了起来:“小东西脾气倒大,他姐姐也这个性子,你且有得受。”
他一笑,茂哥儿便不怕了,他还举起手来给徐礼看:“扎手。”吴少爷胡茬硬,拍那一下可不扎了手。
吴少爷看着唬人,不一会儿便同茂哥儿玩在一处,把他顶在脖子上,颠得他直晃,徐礼怕把茂哥儿给颠坏了,吴少爷抱了他下来还往上一抛,跟来的书僮腿都发软,茂哥儿还只咯咯的笑,再不怕他了,下来还扒着腿:“再来罢。”
吴少爷靠着亭中石栏:“这么个小东西,竟比铁锤还重些。”喘了两口道:“不知道那一个肚子里头是甚。”
若有了庶长子,更不易说亲了,吴少爷却半点也没有再娶的意思,吴夫人急得上火生病,他还如原来一般,三日里有二日睡在官衙里,为着宽慰吴夫人,连琴也少听了。
窈娘不敢送帖子上吴家去,却使了人到官衙外头等他,见着他便往上凑,头一二回的送了帖子,吴少爷权不当一回事,后头又送了鸳鸯枕头来,他看了这个勾嘴角,这才往那湖上去了一回。
徐礼一皱眉,吴少爷便知机,拍拍他的肩膀:“急甚,大丈夫何患无妻,还怕没人给生儿子。”他越是这般说,徐礼越是要劝他:“便为着舅姆,表兄也该收收心,好好寻访一位,你能瞧得眼,心里喜欢的,讨进门来便是了。”
吴少爷两条腿支在石桌上,茂哥儿玩得一身汗,叫陈婶子抱下去,往衣裳里头垫块巾子,吴少爷的眼睛盯着茂哥儿,嘴角一抿勾出笑来,忽的就想到那管泼辣声音,跟那双眼睛里看过来的鄙薄,半笑半叹:“我瞧得上,怕是瞧不上我。”
第0章第173章徐小郎春梦留痕,吴夫人为子问媳
他说了这么一句,再不开口,徐礼听在耳中有心想探问,见他脸色便知问也是无用,他离席好一会儿,抱了茂哥儿出去,又吩咐捧砚给吴少爷备一坛子好酒。
一直到傍晚才散,把个冠礼办成了饮宴,徐大夫人这回大出风头,大儿子徐仁虽不在,小儿子徐信却是在的,一路跟在徐大夫人身边,把该见的人都拜见了一回。那头徐二夫人也把自家的智哥儿拉了出来。
徐礼志不在此,也不觉着怠慢,倒是信哥儿冲他道了恼,到夜里把人都送走了,徐小郎回到自家屋里,躺到床上,把那个香袋儿拿了出来。
黑底的绸子,上边绣了重台莲花,收时不及细看,如今瞧了果是拿线一层层勾线出来的花瓣,那“两重元是一重心”的诗句应在这儿。
拿出那扇坠儿,一帐子都是香气,也不知用了多少桂花才磨出来,手指头摩挲着莲花瓣,这东西还带着湿气,想是急赶着做出来,还不曾干透就着急着串了丝绦打了结子,怕是她知道要行冠礼,才着手备起来,东西虽小却也费了功夫。
徐礼越看越是放不脱手,坐起来掀开帐子,把扇坠儿摆到窗台边,夜风吹进纱窗,吹得满室香气。这么傻看着,想她怎么调泥怎么磨花又怎么压模子,一时出了神,叫凉风吹的打了个喷嚏。
外头觇笔听见声儿:“少爷,可是要茶点心?”徐礼每每苦读到三更,夜里也要吃一顿点心,灶上也暖着汤,陈婶子怕他秋燥,用那水晶梨子挖掉核儿,单搁了冰糖桂花,放在小盅里炖软烂,既能下火润燥,又是一样好吃食。
徐礼吃头一盅儿就笑,蓉姐儿最爱吃甜的,糖葫芦粘米糕,连茂哥儿同她也是一样,吃了陈婶子炖的梨子还笑一声:“等往后再炖这个须摆些桃胶,给她吃。”桃胶吃着对女人好。
捧砚觇笔半日说不出话来,倒是陈婶子捂了嘴儿笑,这还没过门呢,心念念俱是王家姐儿,又
悄声问儿子:“那王家姐儿可是生得模样极好的?”
觇笔摸了脑袋:“说句实在话,生的确是好,可真要比,还不如咱们家大少夫人,就是瞧着喜气,圆眼圆脸的,脾气也爽利的很。”
蓉姐儿不是细条条的,一张脸盘银盆也似,杏仁眼儿弯眉毛,爱笑爱动,实不是那画上的美人儿,谁料陈婶子听的一拍巴掌:“这才是有福相的呢,眼恁的浅,懂个甚!”
院儿里本就没个主事的,上头还顶着个继母,若是哥儿再娶个画卷美人回来,那还不由着别个拿捏,他自家不觉着,吴氏身边的老人见着哥儿的冠礼却是大房出尽了风头,哪个心里不叹,便得有个镇得住冲得出的,才不叫哥儿让人轻缦了去。
觇笔摸了鼻子,陈婶子拍了儿子又道:“往后你要给我招一个风吹就倒的,看我抽不抽你。”徐仁的媳妇可不就是个风吹就倒的,哪个瞧了不赞一声,人又最规矩本分不过,跟在徐大夫人身后束手束脚,还是御史家的女儿呢,进门时瞧着灵气十足,不足一年就生生叫磨得圆滑了。
觇笔捧了盅儿吃梨水,滋溜着咽下一口炖的软烂酥蜜的白梨:“娘,咱们少爷就是个怕老婆的,再没甚好论道,我要讨个厉害的,家里还能安生?”叫陈婶子一笤帚扫出让去,差点把汤都洒在身上。
“不必,我开开窗子透透风儿。”徐礼应了一声,立着瞧了一会,又把那扇坠儿捏在手心里收起来,他怕叫猫儿鸟儿叼了去,摆在哪儿都不放心,还是又收回那荷包里,压到枕头底下。
睡梦里也还是这香味儿,闭上眼儿都是她的脸,每回见她,她都长高抽条,只那一张脸盘不变,还是两边圆润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水盈盈带着笑望过来。
徐礼枕着一室木樨香入了梦,梦里还是蓉姐儿穿了一身娇俏俏的白,扶着门框目送他的模样,不一时又梦见两对高烧的红蜡烛,盘金龙金凤,摆在堂前案上,一室铺天盖地的红,窗框上添着红喜字,门廊下垂着红绸花球。
他一身喜服,手里拿着金秤,房上坐着那个一向爱穿红的小娘子,这回穿得一身正红,红的能晃花人的眼,掀开盖头来,还没摸上她的脸,蓉姐儿就伸手点住他的鼻子,笑嘻嘻的那付样儿了恨不能叫人揉到肚里去。
梦里迷迷蒙蒙起了一片红雾,没有宾客,只有红烛昏罗帐,罗带同心结成双,跟帐子里头坐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徐礼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甜,等第二日天都大亮了,才悠悠然醒过来,睁眼瞧见宝相花的青蓝色水帐子,眯了眼儿,眼前仿佛还闪着那一水的红,再转头看向竹枕头边,哪有婉转相就,莺声燕语的娇人儿影子。
他倏地烧红了脸,晓得昨儿那场不过一梦,可那梦这样真,脸贴着脸儿,身子挨着身子,骨骼酥麻余唾犹甜,怎么也不信只是一场梦。
半晌心里还回着味儿,只觉得身上薄被子湿津津的,徐礼的脸“轰”一下子红了,坐起来掀开一看,不独薄被子上,连睡的软席也一片,身上更不须提,恐怕是梦里几回,就真有几回。
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