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的,这时候唧唧喳喳说话说得很起劲。其中一个向白染搭起话来,问他是哪个学校的,白染也就跟她有问有答,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李红英。
一般都是这样,近郊的条件会比偏远的县乡要好一些,没有人能为白染张罗,他就只能去到最偏远的黄平乡,另外七个女孩子家境都很一般,被分派去黄平乡算是运气非常不好了。车向东开出,过不了一会儿就看见周遭越来越荒凉,路面也越来越窄,一直开进了一片山路当中。白染这才明白,为什麽自己坐的这辆车会这麽小,因为大车要通过这样的泥泞窄路太困难,而且路的一侧还是悬崖,小货车走得都很勉强。
路确实很远,再加上路面坑坑洼洼,车开得很慢,所以大清早出发,得一整天时间才能到达,如果不顺利的话说不定得拖到晚上。几个人带了点东西当中饭,还带了水壶,就像春游一样。要上厕所也很简单,叫一声停车,就钻路边树丛各自解决了,其余时间,只能聊天,车那麽摇晃,要看书看报也不可能的。女孩子的闲聊,大多是议论别人,比如某某的父亲如何如何有地位,不费工夫就能进工农兵大学,又或者某某如何善於跟书记拉关系,分配时去了一个多麽先进的大队,还有某某,求爷爷告奶奶地才勉强跟自己的男朋友分配到了一块儿,可惜那个男孩子又对她不是太上心。这种话题实在让人心生不快,现实的确就是这麽惨淡,可是反反复复地讲,只会让心情更加烦躁。白染搞不懂为什麽女孩子这麽喜欢说长道短,当然她们也完全没有让他一同加入的意思,顶多偶尔瞟他一眼,再低著头窃窃私语。明明昨天睡得很早,可在这嘀嘀咕咕的声音当中,他也越来越困了,把行李勉强挪出一小块地方,靠著一个箱子睡著了。
突然急刹车的时候,白染醒了一看,已经到了地方了,太阳还没有下山。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车。李红英说:“白染,帮我们把行李搬下来。”
白染楞了一下,想著这意思是不是要自己一个卸下所有的行李。还好就在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小夥子跳上车开始搬行李了。
车是停在村口,路边站著一排人是来迎接他们的。有村长村支书,还有一些来看热闹的村民。村长是个红脸大汉,额头上深深的几条杠杠,看上去实际上还不到五十岁。村支书是圆脸,看上去就滋润很多,也比较年轻。村长很热情,走过来说:“欢迎欢迎。”也许不太擅言辞,只有这一句话而已。村支书也跟著过来说:“欢迎欢迎。”
白染顾不上行李了,跳下车来。李红英很会说话,叽里呱啦地说:“多谢您拉,还特地出来接我们,以後要给你们添很多麻烦拉。我们还什麽都不会,要靠大家多多指导。”白染什麽都不会说,只能跟在後面陪笑,四周都是陌生人,他想,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两个人的车站16
村长说:“你们指导员没有一起来吗?”
圆滑的李红英一听这话也有些楞住。她们的指导员就是她们班的数学老师,一个姓王的女老师。暑假返校的时候,王老师跟她们开了个小会,告诉了她们分配的地方,简单聊了聊天。之後她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早上集合的时候,体育场上人太多,李红英就算再精,也想不到指导员也要来。
村长到底老练些,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麽回事,打著哈哈说:“是我不懂。我以为你们几个学生出们,要麽就是有老师送,要麽就是有家长带。自己来了也是一样的,我们这里的乡亲人都很好,不会怠慢你们的。”
李红英也就信了,没再问下去。
村长说:“村里公社办公室後面是个大场院,还有一间大屋子空著,我已经安排人打扫过了,你们就住那儿。狗子妈会给你们做饭,我招呼过她了,早中晚三餐都少不了你们的。”
几个人有些疑惑“狗子妈”是谁,後来才知道,原来就是村长的老婆。这一个村都姓赵,外姓的只有各家媳妇。取名字要排辈份,同辈的名字里都有同一个字,所以时常用昵称。村长大名是赵平坚,所以昵称为老坚。村长有三个儿子,小名都叫狗子,依次为大狗二狗三狗。村长就昵称自己老婆为狗子妈。
村里几个小夥子已经把行李卸了下来,村长摆著手,说:“动作麻利点,小心搬过去,别把东西给摔了。”
人家是要帮忙女孩子拿东西,白染就得自己搬自己的了。大箱小箱的,实在麻烦,巴不得当初没带这麽多就好了。正在这时候,一只手抢先提起了两个大箱子,一个声音说:“很重吧?我来帮你提。”
这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把白染吓了一跳,不过声音本身非常动听,不是像他父亲那样沙哑,也不是像当时的电台播音员一样高亢刺耳,而是低沈柔软的。
白染回头的时候,七个女孩子也在看他。这是个外表有些邋遢的青年,穿著时下学生爱穿的长袖,一条军绿裤子,裤脚裁成奇怪的形状,白衬衫上染著陈年的不知所谓的污渍,一双球鞋又脏又破,一头乱发在前额纠结得一塌糊涂。但是在一片乡野山间,这个人就是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他身材算不是魁梧,可是比起大数男孩子,都明显要高挑一些,一张脸并不方正,可是看起来就是很引人注目。当时的女孩子著迷的,是电影里面李侠或者少剑波那样的角色,可是这个人看到女孩子眼里,有另一种奇特的魅力。这个人在笑著,可那种笑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眉毛轻轻挑著,眼睛微微弯起,嘴角拉出一道懒洋洋的弧度。白染觉得心里怪怪的,但又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於是也就不知道该说什麽。
村长咳嗽了几声,说:“小余呀,你能来帮忙,很好很好。”
两个人的车站17
小余嘿嘿一笑,说:“村长都来了,我能不来吗?”
村长又咳嗽了一声,不说话了。
小余眼光很厉害,一提就提了白染最重的那几箱书。白染不好意思了,说:“那几箱很重的,我自己来提了。”
小余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说:“你还没干过农活吧?手劲肯定还是不行。就不要逞能了,小心把你那细津津的脊梁骨闪断罗。”
白染脸一下子就热了,被人看扁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又不能不感激人家,只能说声谢谢,提起了装著衣服的几个箱子。
几个女孩子的行李已经有人在搬了,突然看到杀出这麽个人来帮白染搬东西,都有些酸溜溜的。李红英转开脸撇了撇嘴,觉得如果不是白染从中作梗的话,自己应该能跟他说说话才对。这麽一个大好青年,献殷勤竟然献到白染那麽个书呆子身上去了,真是浪费。
女孩子们也提上了一些脸盆饭盒之类的杂物,进村去了。
黄平乡座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原本环境不错北面靠山,南面有溪沟,村里人不多,但是过得相当安稳,只不过跟其他村镇隔得太远,方位又偏僻,路又不好走,所以越来越显寒酸。原先山上种了许多果树可以贴补贴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全给砍了,好在祠堂没被拆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蓄水塘养鱼也是行不通的,莲藕菱角之类也不行,都会被批成走资派,村里人只好辛辛苦苦多开梯田,多种点稻子包米棉花,这样一来,往山上引水就成了大问题。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地种革命稻的时候,黄平乡也种不起来,实在是地形本来就不适於种稻。
踩著高低不平的细土路,一路上坡,一条路走到头就是村公社。几个人本以为安排住了公社办公的院子不会受亏待,到了一看,心凉了个透。这哪里是办公室,活脱一鬼屋。难为村里到现在还一直保留著这麽破的老屋,土墙斑斑驳驳,屋顶看上去也让人很不放心,瓦片参差不齐,不知道多久没整休过了,甚至还竖著几撮杂草。窗户上装的不是玻璃,而是新糊上的薄牛皮纸。这样的房子,不能挡风不能避雨,根本不敢想象竟然要在这里长住下去。
进了屋子,地方倒是很大,别说住人,连开大会都可以了。墙上的黑板都还没有拆掉,四面全都是人民公社的标语。四面都是窗子,本来应该很敞亮,可惜光线都被牛皮纸遮住了。屋里开会时的凳子全都被搬走了,泥巴地面上留下了许多凳子脚戳出来的坑,取而代之的是靠墙的一排木头床铺。布置得倒很用心,七张床都是一式一样的,床边都有一个小柜子,看起来有点像医院的病房,不过又跟医院不同,每张床都装了简易的架子,挂著蚊帐。
白染看了眼,觉得什麽地方不对,突然醒悟,脸都红了。
两个人的车站18
白染慌慌张张地转身,差点撞上跟进来的帮他提行李的小余。小余把东西放在地上,说:“怎麽了?”
白染已经够慌张了,这时候还觉得,七个女孩子的眼光一齐紧盯著自己,都快把自己烧化了。他说:“我们走错地方了。”
小余笑了起来,说:“走错地方?没有啊。就这麽一个地方,怎麽走错?”
白染一时呆住,七个女孩子也跟著呆住。白染找不到恰当的措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才鳖出来一句:“你看这里只有七张床,正好分给七个女孩子,我能睡在哪里?”
小余噗嗤一笑,说:“你睡哪里我是不知道,但是你不住这间屋子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你住了。”
白染说:“我是男人呀,怎麽可能睡在这里?”
正好村支书赵平声走了过来,说:“小白同志,小余说的没错,你的住处也是在这里,往里走还有一个小隔间,你的床和柜子都放里面了。”
小余提著行李就往里走,李红英急了,拦住他,说:“等等,村里怎麽能这麽安排?”
赵平声说:“咱们党支部专门开了会,对你们的住宿问题并没有草率安排,实在咱们村是个一级困难村,这间屋子算是村里最好的一间屋子了,除了这件,再也没可能挪出一点儿地方了。”其实赵平声说的党支部会议也就是他跟村长说说闲话而已,因为党支部目前就剩他们俩主要人物。小余听著直翻白眼。
李红英说:“住就住了,得把中间隔的墙封死。”
赵平声说:“小李同志,你去看了就知道了,那墙不能封死的。”
大家过去看时,原来里面是一件小黑屋,没有窗子,也没有後门,大概从前是放档案资料之类的东西的,跟大屋之间的门也只有门洞没有门扇。
李红英说:“村里可得给咱们帮了这个忙呀,在那边打个窗子再装个门不就可以把两边隔开了吗?”
赵平声说:“你看下这屋子,哪里禁得起这折腾?泥巴墙,年头久了,都松了,就靠著几根大柱子撑著,要是一凿,墙肯定整个儿碎了。再说,咱们村里的瓦匠年前刚去了,他儿子还学得不灵光,谁也不敢要他来整屋子。”
李红英说:“没办法的办法,也是女孩子睡里面,白染睡外面,不然这来来往往的怎麽办?”
赵平声说:“这里面小屋子能睡七个人吗?就算能塞下,没门没窗的,还真不敢让你们七个女孩子睡里面,不然憋到了怎麽办?”
剩余几个女孩子可没想要睡在里面,在一边偷偷扯李红英的袖子。
赵平声感觉事情大概能成了,就说:“我看小白同志是个挺不错的好同志,虽然他是男孩子,可是孤家寡人的,说不定还要被你们一群女孩子欺负呢。”
话说到这里,白染只好表态:“要是村里有困难,那咱们就将就一下。我是绝对不会打扰到你们的,尽管放心吧。”
两个人的车站19
李红英在中学就是个预备党员,心里时时惦记的就是尽快入党。男女混住实在太难以接受,因为她早就听说过很多女青年在乡下不堪遭遇的传闻,就算没事也会对细枝末节分外留心,更不用说现在出了这麽大的问题了。可是形势摆在眼前,如果再争下去,恐怕反而要遭众人的白眼了,而且目前来说,村支书是她接近党组织的唯一途径了,合理地提意见当然没问题,可要是让人感觉自己是在跟村支书针锋相对,就会有很负面的影响了。李红英的思路这麽一转,只好抿著嘴不说话了。其实对於白染,她本来就有点看不上眼,他既不高大又不粗犷,瘦瘦弱弱的,细眉毛小鼻子,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李红英让到了一边,小余就把白染的行李提到了里间,两个人开始安放那些零碎东西。
白染问:“你姓余,那名字是什麽?”
小余说:“余锡裕。”
白染又问了一番,才知道是哪三个字。余锡裕说:“那你叫什麽名字?”
白染告诉了他,又问:“那你不是本村人吧?”
余锡裕笑了,说:“显然不是。”
白染说:“那听你口音,你是市里的?”
余锡裕点了点头。
白染说:“该不会你也是知识青年吧?”
余锡裕说:“怎麽?我不像?”
白染说不上像不像,就是没想到他也是,但又奇怪,如果他也是的话,岂不是自己这一批人来之前,村里只有他一个吗?白染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虽然本来就不合群,但是如果村里只剩自己一个知识青年的话,肯定会孤独到受不了吧。但这事,打死也不能问的,就说:“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余锡裕说:“一中的呗。”
白染说:“跟我一个学校的呀。”
余锡裕似乎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没多久天就黑了,有女孩子点上了油灯。白染的小黑屋里也准备了油灯,就也点上了。就著微弱的灯光,两个人很快就整理完了。那麽小的空间,白染的大票行李竟然安置得妥妥当当。差不多的时候,狗子妈来叫吃饭了。女孩子们客气了一下,就一起跟去。白染跟著余锡裕後出来,犹豫著要不要锁门。狗子妈看了就笑,说:“这麽小的村子,还有贼吗?就算有贼,也不稀罕你们那点家当。”白染楞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