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副不罢休的模样,邹琴也有些胆怯,没有跟他争论,背上书包走了。陶鑫眼看她走了,接著也悠悠闲闲地回家去了。
教室里一下子只剩下白染一个人。他不想被陶鑫这样的小人摆布,呆呆地站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机械地走下讲台,从第一组第一排开始,把条凳一条一条地翻起来搁到课桌上,全部搁好了,开始擦黑板、洒水、扫地、拖地,足足弄了快一个小时。提著书包走出教室时,整个校园似乎都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很悲惨,这种生活简直没法过了。他开始怨恨父亲,如果不是父亲,怎麽会变成这样?如果父亲也跟其他人的父亲一样有个好成分好背景,自己又怎麽会任别人欺负连个还口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一个圈子又绕回来,即使父亲真有多麽错,为什麽自己就要跟著受批斗?
两个人的车站06
明明还是初夏,明明还是白天,白染却觉得回家的那条路是灰黑色。
他原本的生活说不上有多精彩,但也相当平静,有温和的父亲朴素的母亲,有一个安稳的家,平平淡淡上学放学,还有对未来的模糊的憧憬。可现在,他生活里什麽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团糟。母亲没有了,父亲受到了重创,学校里的同学光想著怎麽折腾他。想到学校里的事,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想到那个凄凉的家,他心里更加憋闷。
他一路走得很慢,可再慢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更何况家离学校并不远。上了楼,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开了门,家里还是跟早上离开时一样冷清清的。他昨晚没有睡好,白天又没有好好吃东西,下午又一直在罚站,这时候已经精疲力竭。连门也没关,他扔下书包,在藤编的长躺椅上一躺,马上就睡著了。
这一睡就根本不想起来,被摔门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父亲回来了,看上去似乎比昨天还要更加污糟很多,昨天只是头上被泼了墨汁,今天却全身都是黑糊糊的。父亲提回来了一个大网兜,白染爬起来走过去看,里面装著一整兜煤饼子。父亲把煤饼子一块块地拿出来,在门背後的小角落里码好。白染问:“爸你这是在干什麽。”
父亲说:“码煤炭哪,不然难道扔厨房里?”
这栋房子是原属於白染父亲任职的大学的教师宿舍,每层楼六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所以各家的厨具煤炭都要自己另行收拾。家大门的背後有一小块角落,平常就堆了一些做饭用的煤饼子。当时烧的煤买回来就是大块小块的,家里的女人们习惯把煤敲碎和上些泥捏成饼子,要用的时候再掰成小块小块扔到炉子里烧。
白染问:“大晚上的你从哪里提回来这麽多煤饼子的?”
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从单位拿回来的。”
白染很吃惊,说:“怎麽可以从单位拿回来这种东西的?”
父亲没有回答,码完了煤饼子,洗了手,就从碗橱里拿出面条来。白染赶紧拦著他,说:“别煮面条了,昨天的面条很难吃。”
父亲转过头来看著他,脸上的表情简直让白染毛骨悚然,白染抢著说:“我来煮饭,今天吃饭吧,我会煮的。”
家里只有白染一个儿子,当母亲的自然不会让他来做家务,不过基本的他还是会,至少比父亲还是强一点儿。生了火,淘了米煮上。父亲换了衣服,用冷水冲了澡出来,饭已经熟了。盛出饭来,没有菜,只好从泡菜坛子里挑出几根泡菜来放在饭上,一人一碗。
这顿饭自然比不上前天晚上母亲做的那一顿,但是父子两个都饿得狠了,吃得非常香甜。第二天早上,白染起床又没看到父亲,但是在门口的小柜子上看到了一点钱。白染觉得这显然是给自己拿去买菜用的,但是说少不少,说多不多,不知道是几天的菜钱。
两个人的车站07
幸好第二天没有班会,不用挨批斗。一整天不在学校里,而是上所谓的“劳动课”,去工厂里帮忙,“汲取无产阶级的养分”。平常白染最讨厌这种假模假式的活动,今天却巴不得去,这样就不用跟同学相处了。
学校附近有一家纺织厂,他们已经去车间里参观过好几次,这次是去劳动,早上就直接在厂门口集合。毕竟是初中的学生,校方还是会顾虑安全问题,所以只是在工厂的食堂里帮忙。这家纺织厂的规模在省里也算很大的,食堂的人手总嫌不够,对这群学生的帮忙相当欢迎。他们到的时候,早饭已经放了,不过当然不可能没活可干,早上帮忙准备中饭,下午就是晚饭。这些活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干完的,也就不存在推托,而且在食堂里面也没有别的打发时间的方法,於是大家逮到什麽就干什麽了。
白染正好逮到一大盆子新送来的莲藕,坐下来,开始洗泥巴,刮藕皮。干不到一会儿,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瞥一眼,发现是邹琴。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什麽意思,想起昨天下午教室里的情形,他觉得邹琴大概是在同情自己,但这完全没有必要。两个人还算有那麽一点默契,能慢慢做就尽量慢,那一大盆子藕,花了很长时间,不过弄完的时候还是没到中午吃饭时间,白染看到地上还有一堆姜蒜,就去刨姜掰蒜,邹琴竟然又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了,白染一下子尴尬起来,心里埋怨著邹琴,不知道她在搞什麽鬼,但邹琴面无表情,低头干著活,话都没跟他说一句,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於是他想说什麽也都找不到机会。
弄完了姜蒜,差不多就是开饭的时间了,他们跟著纺织女工们一起去打饭吃饭。邹情没再靠近白染,下午也是白染独自一个干活,这样一来,白染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太可笑了。下午照样是跟大堆大堆的菜打交道,到了晚上放工时间,学生们又跟著在食堂里吃晚饭,白染惦记著父亲,独自回家了。干了一天活,人人都累了,也就没人来找他的茬。
正赶上下班时间,菜场里人挺多,但好菜就没剩下多少。白染算著手头的钱,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一个星期的菜钱,七天摊下来,实在很紧张,只好买了一把通菜了事。
白染其实从来没有炒过菜,相当没底,回忆著母亲从前做饭时的样子,猜测一下步骤,大概是先把通菜洗了掐成一小截一小截,然後扔油锅里加盐炒。他一个男孩子独个出来洗菜,大妈大婶都瞄他。不过大家同在一个单位,遭遇也都八九不离十,不论是鄙薄的话还是同情的话也都没有立场说了。他笨手笨脚动作很慢,等菜洗好米淘好,别人家的饭菜都做得差不多了。他煮好饭炒好菜端上桌,天都黑了。
父亲回来依旧是浑身乌糟,清洗过後两人来吃饭时,发现白染炒的菜并不难吃。其实通菜是最简单的菜,做好了也不出奇,从此白染就挖空心思琢磨起做菜的事来,否则连吃饭问题都没法解决了。
两个人的车站08
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白染都没发觉什麽异常,尽管父亲每天回来身上都乌糟得很。有一天,他听到了厨房里两个大婶的闲聊,才知道父亲已经不是大学的讲师了,因为实在没有什麽值得提起的典型事迹,只是被赶到了钢厂里接受工人阶级的监管。分配到了锅炉房里,因为没有任何经验,只能负责铲煤炭,这也是为什麽最近父亲总是带回来很多煤饼子的原因,也是为什麽之前有人说白染是煤窑里出来的。
白染这才明白母亲为什麽会走。没有了社会地位,也没有了一直赖以谋生的饭碗,尤其是恐惧於将来不知道还会受到什麽迫害,母亲不想忍受这一切,宁愿自保。
父亲本来就是个沈默寡言的人,现在变得更加消沈,如果白染不主动问话,他就什麽都不会说,也再没有笑过。家里原本有很多相框,里面装著父母从认识到结婚生子的照片,母亲走了之後,只留下了这些照片。父亲再不提母亲,白染也想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有一个星期天,白染出去买菜,回来发现父亲趁著自己不在的这麽一点时间把照片处理掉了。大部分相框都被扔掉,剩下的一两个,里面装的只有自己的照片。白染於是觉得父亲对母亲是很舍不得的,只不过就算再舍不得也没有用了。一个男人,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保不住自己的家,留不住自己的妻子,会是怎麽样的打击?白染不敢想象如果是自己的话该怎麽样承受。而父亲只是默默地继续著自己了无生趣的生活。
白染後来确信父母是离了婚的,也辗转听说母亲并没有回乡下老家。他没有去打听她,也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她的离开使白染的生活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但他只想用自己的行动向父亲证明,没有她,他们也照样能生活下去。
那一年,有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城里可说是一片混乱。当年的毕业生全部走了。白染心里莫名地压抑。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过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可是继续读书在他的观念里已经是理所当然了。他不想连初中都读不完。一个阶段的停课之後,学校又重新上课了。一阵停顿之後,同学似乎都暂时忘记了他父亲的事,全都在讨论下乡。而他的父亲本来也够不上“黑专家”的资格,只是被下放到工厂而已,如果真是有大问题的话,早就被关牛棚了。当然白染还是被孤立了,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的最後一个位置,默默地听课听班会,就像一个陌生的过客。
虽然骨干们平时嘴上革命热情高涨,可真到了要响应指示的时候,没有一个是情愿的。上一级的毕业生一个不落地下了乡,轮到白染这一届了,恐怕也要照样办理。骨干们尚且如此了,更不用说白染这样的黑五类了。初三的一年课上得比往年还要少,成日里搞运动,但每个人都有些蔫了。
(这一章与实际情况不符,实际的停课有两年多。68年主角才上初二,串联时期应该在小学)
两个人的车站09
胡老师有象征性地问过白染的意向,白染也象征性地回答了。毕业考试也应该是象征性地,考过之後的七月,胡老师亲自来了白染家里,告诉他已经被市一中录取了。
白染的嘴巴张得像洋芋,胡老师反而要慢慢跟他解释了。胡老师说,大家原本都以为今年一定会安排所有毕业生下乡,但是实际上,去年周边的县乡为了安置中学生毕业生已经花了太多力气,今年有些不堪负荷了,而实际上,大多数学生的希望是能够早些进工厂加入工人阶级的行列,升学意愿并不强烈,所以尽管能安排就业的指标很有限,大多数人对升高中还是没什麽兴趣,而高中已经送走了太多学生,学位空缺,如果完全不让学生升学,如何安排高中教师的去向也会成大问题,所以白染明确要求上高中,还是很有希望的。当然,胡老师没有提,她在这里面帮白染讲了很多好话,做了很多努力。
白染太吃惊了,傻呆呆地听著胡老师的话。胡老师也许还要去别的学生家里,很快就走了。晚上父亲回来,白染跟他说了这事,父亲也是满脸惊诧,说:“那你跟胡老师道谢了吗?”
白染楞楞地说:“道谢?没有?”
很长时间以来,父亲都是麻木不仁的样子,这天却又是吃惊又是焦急,说:“你看你这麽大个人了,怎麽一点都不懂事?明天我们一起去上门道谢。”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工厂放工,父亲早上起得很早,细心穿戴齐整,带著白染出门。想了半天,还是拿出手头不多的钱,买了一个西瓜,去胡老师家里。
胡老师年纪不小了,不过还没结婚,在初中当了很多年老师,所以能分到一间单人的宿舍,而不用跟别人挤。白染凭著听同学闲聊时提起的一些模糊印象,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胡老师家里。胡老师正在做扫除,地拖了一半,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赶紧迎出来。家长会上的大人孩子太多,她也未见得全都记得住,再看到男人背後的白染,就知道这肯定是白染的父亲了。
刚拖的地,两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踩了。胡老师当然也有自己的原则,不肯收礼物,不过大热天的,那麽大的西瓜,送上门来也不能叫人提回去,就笑著叫两人坐了,拿了西瓜去切。
白染的父亲不善言辞,一本正经带著孩子来了,却除了“谢谢老师”之外无话可说。胡老师切了西瓜端上来,三个人一起吃。白染家里情况特殊,胡老师也不能问白染的母亲,也不能问白染的父亲,只能说著白染平常在学校里的表现,如何学习用功,如何安分守己。白染的父亲也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听著老师的教诲。三人一起吃了半天,也只吃完了半个西瓜,白染父子就站起来告辞了。胡老师很客气地送出来。
十点多锺的时间,夏天的太阳这时候已经很毒,白染跟著父亲一路往回走,顺便又去了一趟菜市场,一边纳闷自己到胡老师家里这一趟是去干什麽去了。
两个人的车站10
九月的开始,白染果然毫无意外地入学了。父亲的收入比起之前当讲师的时候还要更加微薄,但是对他的入学非常欣慰,巴不得能把所有的钱挤出来给他上学。尤其在母亲走後,家里并没有积蓄。白染的爷爷奶奶过世多年,父亲只有很远的表亲,所以没有可以借到钱的亲戚。於是两人的生活越来越拮据,衣服是没有钱买了,连买米买菜都成了大问题。有时候父亲拿出买菜钱给他的时候,他简直怀疑父亲是不是把单位里偷带出来的煤拿出去卖了。父亲曾经有些读书人的狷介,但是现在,白染已经不确定了。
入学之後在学校里头一件注意到的事,不是别的,而是邹琴竟然又跟他同班,而且排座位的时候还跟他排到了一起。白染莫名的尴尬,邹琴对自己的善意,他不是不感激,但是这种阴错阳差的安排他并不喜欢,他只希望能跟这个女孩子拉开一点距离。
学生干部也是考虑经验经历的,因为邹琴初中时做的生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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