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面。”
白染想问童颜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但是又想起,余锡裕的同伴先走了,他自己却滞留下来,肯定是很难过的,於是只好把这个疑问放到心里不说了。虽然不说,但奇怪的是,童颜这个名字,还有那种阳光一样的笑容,魔咒一样印在白染的脑海里。其实从小到大,比自己条件好的人数不胜数,母亲出走之後,更是如此,为什麽只对这个童颜有这麽强烈的嫉妒心呢?
两个人的车站85
白染决定不再提起童颜,因为不想让余锡裕看透自己的嫉妒之心。但余锡裕却紧张到了极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说:“我刚刚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我看书看太久了,最後一点灯油也被我点完了。前几天我刚跟赵保贵吵了几句嘴,你替我去跟他领一点灯油吧。”
白染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余锡裕找出一个黑黝黝的油瓶子给他,他就去了。
赵保贵就住在离稻草垛不远的地方,余锡裕能利用的时间实在不多。他手忙脚乱地拿出白染刚放下的那本相簿,翻到最後几页,把有自己合照的照片抽出来。仓促之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突然想起有一本很旧的俄语词典,很厚还且封面还有夹层,赶紧把拿出词典,打开夹层,把照片塞进去。刚把夹层叠好放回书架,白染就回来了。
白染带回来的不止是灯油,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说:“刚才跟赵保贵说了几句话,才发现你是在骗我呀。什麽跟他吵嘴呀!他还说你早上出去借板车的时候遇到他,问他能不能领个新脸盆呢。”
余锡裕无话可说,只能嘿嘿地傻笑。
白染说:“你帮我搬东西肯定很累,我出去拿点儿东西也是应该的,这麽简单的事,你直接说就行了嘛。”
余锡裕说:“明白,明白,以後再不骗你了。”
白染说:“不过说起来,昨天刚提到要洗脸,你今天就要去领脸盆,该不会说你之前连盆子都没有,所以才没办法洗脚的吧。”
余锡裕说:“你看我这儿杂七杂八的东西还不够多吗,哪儿塞得下盆,没盆子当然就不用洗脚了。”
白染说:“真巧,你这儿就偏偏只多了一个盆子?”
余锡裕说:“又没有用处又占地方嘛。”
白染说:“说来我也不能影响你的生活习惯,如果不喜欢,这盆子是留是扔都随你。”
余锡裕说:“你说要洗脚,我当然听你的。”
白染笑起来,说:“听人劝,有饭吃。”
余锡裕说:“听人劝,有觉睡。”
白染听了很奇怪,说:“没不让你睡觉啊。”
余锡裕嘿嘿一笑,也不解释,只是暗暗庆幸,白染暂时忘了相簿的事。
两人收拾了一早上,直到中午肚子饿了,才勉强收拾完。白染说:“之前都没有机会,不过我是真的会做饭的,今天中午就我来做饭吧。”
余锡裕说:“行啊,要不你先等会儿,我去挑水。水缸里好像水不多了。”
白染点头答应,拿起小刀开始刮土豆皮。
小木棚距离河边不远,打水挺方便,余锡裕总是只把桶打半满,轻轻松松地挑回来,用完了再打。就水而言,这并不是最好位置,在全村的最下边,河水被所有人用过了才流过来,也之所以余锡裕会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白染和余锡裕都不在乎这一点,村子的上边并不是河的源头,村子的下边也并不是河的最下游,所以说到底也还是一样。相反,白染觉得黄平乡的水很干净,不论什麽时候,水都是清澈见底。挑回来的水,不用明矾似乎也没有大问题。
两个人的车站86
通常灶和水缸都会安置在屋外,可余锡裕却把炉子锅碗菜刀砧板之类的东西放在小棚子里,离床很近的地方。白染疑惑著,在这样的条件下,余锡裕竟然没有被煤气呛死,真是奇迹。
只有一个炉子,所以白染先煮饭。白染煮起饭来就像在做化学实验,精微细致。把米量进小铝锅,瞪大眼睛摘完砂石,反复淘洗了,估算著放好水量,把炉火关到不大不小,又用碎砖块把锅垫起适当的高度,才算完事。
余锡裕说:“你这麽精细,不如蒸饭了,那样绝不会把饭给煮烂了。”
白染说:“我不是不喜欢蒸饭,只不过觉得实在太费火,还是常用煮的了。”
一边一煮饭,一边把洋芋切成了极薄的片,就像纸一样。余锡裕说:“你这样切都有有什麽意思?切这麽薄干什麽?”
白染说:“这个先放著。待会再用。”
他架起铁锅,烧得不高不低的温度,说:“油在哪儿呢?”
余锡裕递过来一个油罐子,说:“我很少用到食用油的,一方面怕浪费,一方面是怕棉籽油吃多了有害。”
白染听了很新奇,说:“棉籽油是什麽?油不是菜籽榨的吗。”
余锡裕说:“乡里这麽穷,怎麽会有菜籽油。就算动员所有力量种一季油菜,收了之後也不够交任务的。平时吃的一点油是邻近乡县支援的棉籽油。棉籽油炒菜挺好吃,就是对身体有害。”
白染说:“有什麽害?”
余锡裕:“你不知道?棉籽油吃多的话,会影响男人那方面的能力。”
白染的脸一下子红了,完全没想到那一方面去,心里相当尴尬,转过话头说:“盐罐子在哪儿呢?还有筷子。”
余锡裕一样一样地递给了他。
白染在锅底子滴了一点油,用筷子夹起切好的洋芋片,沾上一点盐,再在锅底蹭上一点油,在锅里铺开。他动作麻利,不大会儿,就全铺好了,整整齐齐的一铁锅,一双筷子忙得不得了,一片接一片地翻面,还要给受热不足的一些换换位置。
火不大,洋芋片一点一点地烤熟烤黄,搭配著棉籽油,冒出浓郁的香。余锡裕说:“没想到你这麽会做菜,这个肯定很好吃。”
白染说:“得多烤一会儿才更好吃。再等一下。”
两个人围著炉子瞪著铁锅,过了很久,白染才说:“现在应该可以了。盛菜的盘子在哪儿?”
余锡裕说:“这个没有盛出来的必要吧。把锅端起来,就从锅里夹吧,反正就只我们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饭盒,揭开饭锅,盛了饭出来。
白染端起铁锅,却没有地方放,看起来可以勉强称为桌子的,就是放在印了一半的版画的工作台,那里显然不能放锅,白染想了一下,只能把锅放在地上了。余锡裕盛好饭,理所当然地递给他一盒,就往地上一蹲,开始从锅里夹洋芋片,一边吃,一边连声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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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跟著蹲下来,心里嘀咕著,不知道将来是不是都要蹲在地上吃饭。接著又想起来余锡裕本来就反复跟自己说小棚子里条件很差,而自己又无处可去,心里又释然了,觉得余锡裕可以在这麽个小棚子里年复一年地待下来,自己又为什麽不行。
余锡裕兴高采烈地连吃了好几片洋芋片,又连连夹给白染,两个人很快吃完了这顿饭。余锡裕很自觉,把锅和饭盒端出去要洗。白染有些不好意思,跟过去要洗,余锡裕拦著他,说:“你先躺下睡会儿午觉,这种事情我来解决就行了。”
头天晚上是没睡好,白染吃饱了果然立刻犯困,到床边只是想坐一会儿,但腰就完全直不起来,脑袋也重,往後一倒想著只躺一会儿,哪知道一躺下去整个人就像散架了一样,闭上眼睛想著先稍稍歇歇,可是立刻就睡著了。
余锡裕进来就看到白染横在床上呼呼大处的样子,有些好笑。不想惊动他,就顺著他睡著的方向挨著他躺下来。
这一觉一睡就是相当久,下午快四点的时候,白染才醒过来,对自己猪一样的行径颇为惭愧,红著脸对余锡裕说:“我们下午做什麽?”
余锡裕说:“想干什麽干什麽。”
白染才醒悟,既然跟余锡裕在一起了,就没必要去跟著别人行动,真如余锡裕所说想干什麽就可以干什麽。白染想了一会儿,说:“看样子已经五点了?”
余锡裕说:“四点半多了。”
白染说:“又得准备做饭了。”
余锡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倒是满想得开的,吃了就睡,睡了又吃。”
白染说:“那我们继续做版画吧,只不过马上就要天黑了,弄不了多大会儿,还不是只能做饭吃。”
白染的神情严肃到了极点,就好像在研究国计民生的大事,余锡裕跟他面对面地躺著,都可以看到他鼻子上一耸一耸的细微皱纹,实在忍不住,伸手过去在他的鼻头上轻轻捏了一下,说:“逗逗你嘛,这麽认真。”
白染有点发楞,最近跟余锡裕在一起,时不时就会有这种奇怪感觉,并不是不舒服,可还是奇怪。余锡裕的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反应过来,想要躲的时候,余锡裕的手早就离开了,硬要再把脸扭到一边,反而尴尬。他很想说:“以後别再动手动脚。”又觉得这句话实在不伦不类,只能呆呆地看著余锡裕。
余锡裕说:“弄小册子不用急的,开始栽油菜之前有些零碎的准备工作,用不著太多人参加,我们至少还可以再闲上四五天呢。今天睡就睡了,吃晚饭之前,出去消化消化吧。”
白染点点头,要起来的时候,背後一酸,余锡裕伸著在他腰上扶了一把,才稳稳坐起来。睡午觉没脱衣服,这时候起来,衣服都皱了,头发也竖了起来,整理了好一会儿,白染才勉强满意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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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那条杂毛狗就蹿了出来,对著两个人大摇尾巴。
余锡裕说:“你怎麽也这麽著急吃?还没到点呢。自己别处玩会儿去。”
杂毛狗呜噜呜噜了几声,垂著尾巴走了。
余锡裕带著白染一路往下走,到了河边。白染说:“原来下边的河边跟上边的景色很不一样的。”
黄平乡住著人的位置并不大,但与周围的其它乡相距很远,所以占地实际上很大,而河又是蜿蜒曲折流过的,所以上游下游自然会不一样。白染之前看到过的上游的河边,两岸的山都是又高又陡的石头山,只中间的窄窄的峡谷里有河流过。这时候到了下游,山的坡度就柔和多了,在山与山的间隙里,可以看到金灿灿的阳光。河边还是有芦花,被微风吹得摇摇颤颤,除此之外,连一个人都没有。
余锡裕说:“再往前走一点,有个地方可以看到日落。”
一路顺著河岸往下走,找到一处断崖,从中间正好看得到不断下沈的红彤彤的太阳。
白染说:“你怎麽找到这地方的?”
余锡裕说:“还要找吗?慢慢闲逛自然就看到了。”
两个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并排坐下,脸颊被阳光映成了金灿灿的颜色。余锡裕转头看白染,白染却双眼空茫,看著不知所谓的前方。
余锡裕说:“你在担忧将来?害怕这辈子就在这个小乡里消磨过去?”
白染非常吃惊,看著余锡裕说:“你怎麽会知道我在想什麽?”
余锡裕说:“你还在想,‘人生到处知何似’,这一生不知道何处是归处,对吗?”
白染嘴巴张成了“!”形,说:“小余,我真没看出来,原来你还会念诗?”
余锡裕“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鱼哥哥什麽不会?我平时讲话,从来没讲过四个字的成语吧?那是因为我懒得说,一样的意思,讲的字越少越轻松,不是吗?”
白染一把推在他肩上,说:“不就念了一句诗吗?意思意思夸你一下,你就抖起来了。”
余锡裕没有再嬉皮笑脸,很认真地说:“其实没什麽难猜的。你今年正十八岁吧,男孩子最志气冲天的年纪,我呢,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来的时候也是十八,可在乡下一待就是五年,无所事事,我做了些什麽?想了些什麽呢?”
白染心里一紧,余锡裕已经下乡五年,明年就是第六年,後年就是第七年,那麽自己呢?会在黄平乡蹲上多少年呢?
白染说:“难道都没有什麽值得回忆的事吗?”
余锡裕微笑起来,看著白染,说:“怎麽没有呢?在当时就觉得太过美好,现在回想,简直像是我的幻想了。发生过的事,为什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呢?可是那个时候感觉是那麽真实,连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的声音都好像能听得见。那时候我觉得,只有当时的那种感觉才是世上最真实的,或者说是人性里最真实的,除此之外的东西全部都一点意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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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说:“你是在说谈恋爱?”
余锡裕说:“没错,当时爱得天崩地裂,觉得前程地位屁都不值,如果没有那个人,一切都一点意义都没有。可後来失去了,还是活得好好的。”
白染摇头说:“我不能理解。我想我没办法恋爱的,一点那种感觉都找不到。”
余锡裕说:“找得到找不到都无所谓的,这都不是必须的。人活一世到最後谁不是一死?只要当下活得尽心尽力,别的都不重要。也许人人心里都有成就一番事业的向往,可惜每个人的力量都是一样渺小,最後只能随波逐流,不如专心想著过好眼前的日子。”
白染说:“你的想法太消极了,事在人为,也许我的力量太渺小,但不代表必须放弃自己的理想。我最难受的,并不是担心前程断送,而是找不到一个真正属於自己的地方。”
余锡裕说:“你不是找不到属於自己的地方,而是不肯放开心胸。你说过要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但还是对我有所保留吧,真的有把我当成亲密无间的夥伴吗?如果真的肯把我当成亲人的,虽然我的小棚子很破烂,但那里不就是属於你的地方吗。”
白染有几秒锺的迟疑,但很快就想通了,觉得自己太矫情,与别人相处的时候总是退缩不前,其实就是懦弱而已。余锡裕说的没错,虽然他对自己这麽好,但自己一直没有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白染很惭愧,说:“我明白了,既然现在跟你一起住在那个小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