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红英问也不问就冲出门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过头猛然余锡裕正看著自己悠闲地微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冲到余锡裕面前,说:“笑什麽笑?有什麽事情这麽好笑?”
余锡裕耸耸肩,说:“我心情好当然笑口常开,哪里讲得出个所以然来。”
陈亭亭赶紧过来圆场,拽著苏姣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说:“走就走吧,还那麽多废话。”
苏姣一阵烦乱,被陈亭亭拉著跟在李红英背後走了,不知道余锡裕在打什麽主意。不但苏姣和陈亭亭,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余锡裕就住在粮草仓边上,不需要带路都陆陆续续地都出来了往村子下边走。苏姣回头看时,余锡裕果然和白染慢慢走在最後,低著头说著什麽。苏姣突然有些绝望,她的所有努力都好像是隔靴搔痒,找不到个著力的地方。不论自己说了什麽做了什麽,白染都并没有收到自己的心意。谈恋爱到底要怎麽样谈,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怎麽自己就这麽艰难?是不是自己的那番不睡觉的宣言把白染给吓到了?可话说回来,即便有了身体上的亲密,心不在一起又有什麽用?
几个人走到了一看,余锡裕都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出来堆在棚子外面了。油印机拉,油黑拉,辊子拉,铁板拉,蜡纸拉,切纸用的铡刀拉,印材料用的纸拉,还有许多不知哪里弄来的旧小学教材,堆了一大堆。怪不得要叫人来搬,因为他一个人没法搬这麽多东西。大家各自能搬的搬,能抬的抬,一趟就运到了小学校里。
说是小学校,其实只是两间破瓦屋,外面围了一个小场院,据说黄平乡太穷困了,从旧社会起,就是没有私塾的,这两间破瓦屋原先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现在里面稀稀拉拉地安置著几张破桌破凳,黑板倒是单独用心制的,把一面墙泥平了,刷了黑漆,讲台是一张高脚凳子,上面还放了一盒粉笔,以及一块擦黑板用的旧毛巾。
小学校里条件虽然不好,不过总比余锡裕的棚子里墙些,大家把东西摆放安置好。李红英说:“苏姣,你说你会用油印机,过来说说怎麽用的。”
两个人的车站67
七个女孩子是同班同学,互相之间谁不知道谁呢,李红英故意这麽一问,苏姣果然红著脸说不出话来,她也只是知道有这麽个东西,试题作业都是油印出来的,至於具体怎麽用,她就不清楚了。而李红英,至少还是当过副班长的,平时还算是帮老师做过不少工作,可油印也是一知半解,更不用说苏姣了。
余锡裕也不卖关子,自动自发地就过来给分配任务了,刻蜡纸的刻蜡纸,裁纸的裁纸,辊印的辊印,装订的装订,一样样地都解释得很仔细,直到懂了为止。奇怪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理白染,七个女孩子都关照到了,就单的把白染晾在一边。白染有点尴尬,不过也早习惯了自己被跟其他人孤立开,这次孤立他的人是余锡裕,让他著实更难过一些,但暗暗深吸几口气,也就过去了。他安静站在一边,不打算招人注意,只等一切安排好了,自己在一边随边帮忙打点杂了。
这一折腾就是大半个小时,白染在旁边站得腿都有点僵了,余锡裕才算讲完。他正在走神的时候,余锡裕突然转过头来,对他说:“行了,我们可以走了。”
白染一恍神,楞楞地说:“走到哪里去。”
余锡裕说:“我们俩也有活要干的。”
白染完全不明白余锡裕在搞什麽,更不用说去配合他一唱一和了。余锡裕不让他再继续问下去,把他一拽就要走。
苏姣立马不干了,扔下手里的铁笔,说:“你们有什麽活要干?刚才怎麽没说起呀?”
余锡裕说:“这还用跟你交待。”可一回头看到白染也满脸疑问,不得不解释几句,“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村里要印些学习班的讲义,其实呀,主要就是带口号标语的插图小册子,那种东西,之前就是我弄的,这回也当然是我来弄。”
苏姣说:“为什麽我们不能一起做那些小册子,一定要在这里做教材?”
余锡裕说:“插图小册子是刻版画拓印出来的,一时半会儿的,不太好学。”
苏姣说:“白染难道会刻版画?”
白染很合作地摇头。
苏姣说:“那我也一起去帮忙。”
余锡裕说:“弄那种东西,又是木屑又是油墨,很容易弄脏的。”
苏姣说:“这话就奇怪了,油印不是也很容易弄脏吗?”
余锡裕说:“你们一堆女孩子在一块没关系,我们两个男人在一块儿也没关系,你非要搅到两个男人中间来,就有关系了。”
余锡裕这话讲得很难听,而且是当著一大群人的面,苏姣却不著急,说:“其实我是在说,小白根本没必要去,你会弄你就自己去弄嘛。我们这里一群女孩子,有个男孩子也方便些。”
余锡裕说:“你为他喜欢跟你们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在一起呀。你们有活干就干自己的,管别人干什麽。”
余锡裕不跟苏姣拌嘴,转身就出去了。白染一句话没说,对著苏姣笑了一下,也跟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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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的笑是想安慰苏姣说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正在这个时候,李红英也轻轻地“嗤”的笑了一声。苏姣的脸刷地红了,低下头不再看白染,手里拨弄著铁笔,发出刺耳的声音。白染也不能再说什麽,也跟著余锡裕出去了。
余锡裕余光一扫就察觉到白染的脸色不大好,说:“舍不得苏姣啊?”
白染说:“你还说起我来了?你干嘛把场面弄得这麽难看?”
余锡裕笑嘻嘻地说:“是我把场面弄得难看?我什麽都没有做吧,只是教完了该教的就要走,结果苏姣就要跳出来唧唧歪歪的,这也能怪我?”
白染说:“她是讲话有点冲,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恶意的。但是後来你讲的话实在很不像样。”
余锡裕说:“看不出来呀,你还会怜香惜玉呀。”
白染说:“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呀,怎麽都该让著她。你讲那些话让她多难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後见了面,你也要尴尬。”
余锡裕说:“我才不像你,一点屁事儿也想前想後的,有什麽可尴尬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她,以後再也见不到她还更好。”
白染说:“其实她并不是个招人厌的人,你干嘛这样针对她。”
余锡裕说:“那是。她长的没有陈亭亭漂亮,也还算过的去,该不会其实你早就看上她了吧。”
白染说:“你一下子说我看上陈亭亭,一下子又说我看上了苏姣,我哪有那麽多双眼睛呢?女孩子长得漂不漂亮,跟我也没有关系,总之我也不感兴趣。”
这一句话说得余锡裕的心一阵乱跳。这白染,真不知道是太单纯还是太傻,这种话怎麽可以乱说。而余锡裕脑子里太多弯弯拐拐,简直疑心白染是不是在跟自己表明心迹了。但想一想,还是觉得,难说。余锡裕说:“原来你眼光这麽高。”
白染说:“眼光高的是你吧。我……本来就没办法谈恋爱。女孩子表面看上去温柔可爱,可脑子里的算计真让男人觉得可怕,大概她们看到的不是人本身,而是前途生活地位吧。我一无所有,哪里能保证女孩子想要的东西。但是看你,能戴三十五钻的上海牌手表,根本不在乎这些吧?谁都看不上,眼光真不是一般的高。其实陈亭亭已经好到无可挑剔了,你干嘛不好好跟她在一起算了,非把人家吊在那里。”
余锡裕不想再纠缠这个死胡同一样的话题,说:“是啊,她太好了,我是万万配不上她的。”
两个人说著话已经到了木棚子里。弯腰走进去,白染腾出一小块地方坐下来,余锡裕把水壶坐到灶上烧水。等不了多大会儿,水开了。余锡裕从灶边的一个黑乎乎的小罐子里抓出一点茶叶,泡了茶,端到白染手边,说:“这个是老茶叶子,之前都没好意思拿出来。又苦又涩的,只能泡得淡点儿,尝尝那点影子一样的茶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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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已经很久没喝过茶了,还是在父亲没被下放,家里条件还不错的时候喝过。当时觉得,茶叶对於水有著点石成金一样的功效。这时候喝了余锡裕的茶,觉得不如喝白水的好。但是余锡裕郑而重之端过来,他就严肃认真地喝了,说:“再怎麽也还是比白开水有味道。”
余锡裕也慢悠悠地给自己另冲了一杯茶,端在手里慢慢地吹著浮在面上的茶叶沫和白热汽,状似不经意地说:“我们两个清清静静地在这里喝茶,比跟那群臭娘们儿一起待著舒心多了。”
余锡裕以为按照白染那温吞性子,一定会对这略带轻蔑的话不置可否,哪知道,白染说了一句让他跌脱下巴颏儿的话:“是啊,这样很好。”
余锡裕呆住了,白染抬头一看,发现他的表情很怪异,说:“你又怎麽了?”
余锡裕说:“你老跟女孩子混在一块儿,我还以为你就喜欢那样呢。”
白染听到这话更加惊愕,说:“你怎麽会这麽想?难道我看上去很软弱像女孩子吗?”
余锡裕赶紧摇头,说:“你不像。”
白染说:“我从小就没什麽朋友,後来家里出了点事,就更孤单了。也许你不一样、跟谁都处得来吧。可我不行。我只在跟你一起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觉得很自然很舒服,就好像认识了你很久很久一样。比起别人,我当然是宁愿跟你在一起。”
余锡裕觉得自己的血在一瞬间升温然後几乎沸腾了,他拼命管住手脚才能不在当下抱紧他,拼命管住嘴巴才能不说出浓情的话。他紧盯著白染那张透出一点红晕的脸,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调说:“我也一样。”
白染低著头说:“不一样。”
余锡裕有些想入非非了,想到,他该不会说,他对我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友谊的界限了吧,嘴上却只说:“有什麽不一样?嗯,对,年龄不一样。我比你老至少五岁。”
白染慌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觉得,我只能跟你这麽轻松地相处,但你却可以跟所有人都处得来。”
余锡裕垂著头,笑得肩头直耸,说:“我什麽时候跟所有人都处得来了?你没发现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单个儿住在这个小窝棚里面吗?”
白染想说你肯定是因为某件事情被人误解才会变成这样,否则肯定人缘好到没话说,但又觉得这种越描越黑的话还是不讲为妙,於是小声说:“你明知道我嘴笨。”
余锡裕说:“这麽说我就奇怪了,如果你对陈亭亭和苏姣都没兴趣,那你干嘛一天一天地跟她们两个在一块儿?该不会你连自己的意愿都不敢坚持,非得被俩丫头牵著鼻子走吧。”
白染说:“我怎麽样都没关系,但总不能阻碍别人的恋爱之路吧。”
余锡裕说:“你是在说陈亭亭还是苏姣。”
白染说:“两个都是。我可以不用谈恋爱,但不能妨碍别人谈恋爱呀。如果别人对恋爱有什麽计划打算,我不能挡人家的路啊。你不会说你没看出来陈亭亭,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子对你的兴趣吧。”
余锡裕说:“於是你就以为跟她们俩粘在一块儿就能让我也跟她们拉近关系?真是成了滥好人了。那你怎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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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说:“你每次都跟陈亭亭有说有笑的,哪有半点不乐意的。”
余锡裕说:“绕了半天,你是不是在说你看到我跟别人说话你就不乐意了?”
白染有点急了,说:“你还真把我当成小肚鸡肠的女孩子了?那当我前面那些话都没说。”
余锡裕说:“我也没那些意思。你也别见怪。以後别再撮合什麽女孩子跟我在一块儿了,我对女孩子才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白染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一股热气从胸口直涌上来把整个人都笼罩住了,他想自己的脸一定很红,才刚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是女孩子,结果还是这麽容易就不好意思起来。他不敢抬头,端著茶缸吹著水上的热汽,几乎要把脸埋到茶缸子里面去了。偷偷瞄一眼余锡裕,脸上很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他才又好受了一些。
余锡裕喝了几口茶,就坐到了“窗子”边。说是窗子,其实是个做得比较精巧的小洞口,上边接了个檐儿遮雨。余锡裕从角落里拿出块木板,还有一支铁笔一样的东西刻划起来。
白染有些惊讶,说:“原来你真的会刻版画呀。”
余锡裕说:“你以为我是撒谎呀?”
白染的确以为他是随便找个托词,可现在来看,就算余锡裕要刻版画也是用不著自己帮忙的,说:“你会我不会呀。”
余锡裕嘻嘻一笑,说:“最开始刻板的部分还用不著帮忙,我拉你出来,只是想让你给我做个伴,又不想让那两个女人跟著。要不你先看会书吧。”
余锡裕随手一翻,不知道又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书,扔到白染身上。白染拿起来一看,是一本老版竖排字的《狂人日记》。这本书白染早就看过了,之前就看得莫名其妙,现在再拿起来,还是不知所云。无事可做,勉强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转头去看余锡裕。
画画对於白染来说就已经是极艰难,更不用说刻板了,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但那柄小小的刻刀拿在余锡裕手里,就好像有了独立的灵魂一样,生动活泼。
弄版画本来就是比较复杂的工作,而余锡裕要做的不止是一副,而是一系列的画册。不过黄平乡这样偏远之地,乡人们也没有讲究,上头指派下来要做学习班,弄出来做做样子交待过去也就行了,所以对宣传品的题材和质量都没有硬性要求。余锡裕也就刻得比较随意粗糙。板子是上好的梨木,著刀很容易,随手几个笔划人物场景就渐渐显现出来,一块刻完了紧接著又是一块。余锡裕顾不上说话,白染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他刻。画面跟之前在各处墙上刷的宣传画差不多,但刻的过程就精彩得多了。
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