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染正要去,突然鬼影一样的陈亭亭在对他招手,只好走近一些。陈亭亭附耳过来,小声说:“这水是苏姣帮你烧的,告诉你知道,不过你不用谢她了,她的脾气怪得很。还有,灶台旁边帮你搭好了布罩子了,你就在里面洗吧,蜡烛也还有好长一截呢,应该够的。”陈亭亭晾完衣服就去睡了。白染折腾了一阵子也自己去睡下。
第二天大家还是一块出去,村长带队。昨天下山时天已经比较黑,这时候上山才看清,原来山上稀稀落落的割过的地方没多少。白染想起余锡裕昨天说过的话,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走到半山腰,趁众人不留意,他就一个人单独脱队向上走了。到了昨天割稻子的地方,地上还是一片狼藉,桑树下一个人四仰八叉地横躺著,是余锡裕。
白染上去用脚轻轻踢踢他,说:“什麽时候来的,怎麽这麽早。”
余锡裕打个哈欠坐起来,说:“不是你说我懒的吗,我就早点来。”
白染说:“大清早的,刚起来就又睡觉,这还不算懒吗?”
余锡裕说:“你又没来,我闭上眼睛养神,现在不是睁开了吗?”
余锡裕懒洋洋地靠著桑树坐著,没有要起来干活的意思。白染不理他,从树根下的草丛里找出昨天收好的镰刀,又开工了,说:“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偷懒?”
余锡裕说:“不是我要偷懒,是你一来就把我的工具抢走了。”
白染大怒,恨不得把镰刀扔他身上。
余锡裕说:“别别别,别当真呀。好吧,是我偷懒不想动弹行了吧。”
白染叹了一口气,说:“进度这麽慢,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割完。”
余锡裕说:“早著呢,连这边山上都没割完。别处还有不少小块的散地呢。”
白染说:“要是突然下雨怎麽办。”
余锡裕说:“真是咸吃萝卜操淡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得住吗?”
白染又要生气,余锡裕赶紧又说:“你放心好了,这段时间不会下雨的,不然村长哪里还按捺得住?”
白染一边割一边想著午饭的事。早上狗子妈果然蒸好了所有人的午餐,他没有带出来,那两个大窝头现在还在碗柜里放著,不知道今天中午又会怎麽解决。
两个人的车站53
余锡裕也没有总坐著,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起来帮他。白染说:“算了,你的好镰刀在我手上,你还是不要勉强了。”
余锡裕说:“你真是没救了,别人说什麽你就信什麽,镰刀这种东西,都已经自己动手加工了,怎麽可能只做一把。”一边说,他一边拿出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镰刀。
白染再度险些气晕,不过有余锡裕帮忙总比没有好,就默默地接受了。余锡裕本身是非常能干的,有他帮忙,进度就快了不少,中午两个人就差不多把这一层割完而且捆扎好了。
余锡裕说:“吃了东西睡会儿再到上面去吧。”
白染说:“又是吃又是睡的。”一边说,一边瞄著余锡裕。
余锡裕又从小书包里掏出那个钢精饭盒,揭开盖子,里面竟然排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六个小窝头。白染情不自禁“咦”的一声,余锡裕很得意说:“怎麽样,做得不错吧。”
白染瞪著眼睛看。
余锡裕说:“看什麽看,快吃呀。”
白染就伸手拿了一个。
余锡裕说:“昨天你嫌弃洋芋饼子,今天我就捏了几个洋芋窝头。”
白染咬了一口,又“咦”了一声。
余锡裕耸耸肩说:“对呀,我在里面掺了一点酱菜。”
白染很吃惊,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吃惊了。
余锡裕说:“别那样看著我。我再聪明也不会做酱菜的。跟别人东讨一点西骗一点就有了。好吃吗?”
白染努力地嚼了几下,可是喉咙似乎完全堵住了,无法下咽,眼睛眨了几下,眼泪就刷刷地滚了下来。
如果是给自己做吃的,余锡裕是不会这麽用心的,现在花了这麽些心思做了几个洋芋窝头,完全是为了讨好白染。可白染吃了一口竟然就哭了出来,他瞬间就斯巴达了,嘴巴张成了“!”形,说:“你这是在哭吗?哭个什麽劲呀。”
余锡裕很怕看到别人哭,因为他经历过太多痛彻心扉的变故,没有办法排解或倾诉,长久独自憋著,尽量找点别的方式消遣,也算自我安慰,但一看到别人哭,心里积存的痛苦就很难再压抑。
偏偏白染也是攒了太多不如意,一时触动掉了眼泪,就一发不可收拾。从母亲出走开始,他就没怎麽掉过眼泪,他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掉眼泪也无济於事,再者父亲受的苦比自己不知多出多少倍,自己不事生产吃父亲的用父亲的,哪里有资格哭。可是这时候不知道怎麽的,眼泪就跟开了闸一样哗哗地流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想起离家出走的母亲,还有被单单一个剩在家中的父亲。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变故该有多好,父亲是个简单的人,过著简单的生活,本来别无所求,可以蹲在他自己的象牙塔里自得其乐终其一生。而自己,最好从不开始就不存在,这样在变故发生的时候就不会成为父母的累赘了。惨淡的人生,惨淡的世界,不知道何处是出口。
两个人的车站54
这年头,谁没受过委屈,更何况这还是自己一眼看对的人,余锡裕深吸了几口气,呼出了胸口的烦躁,一下子就理解了眼前这个咬著窝头就莫名其妙哭得天昏地暗的男孩子,并且想要安慰一下对方,说:“你别不好意思,想哭就好好哭一会儿,谁都时不时地需要哭一哭。”
白染背过身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头埋到腿上,肩膀一耸一耸的。余锡裕没有办法,只好开始吃自己的那一半窝头,一直吃了一大半,再也无事可做,看著白染的背影发呆,几乎睡著的时候,白染的肩膀微微一动,接著整个人转了过来。余锡裕吓了一跳,怕他看到自己在打瞌睡,很尴尬。可白染并没有抬头,垂著脸把余锡裕手上的饭盒接了过去,一口一口地,把剩下的窝头吃了。余锡裕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发红的鼻尖,有点滑稽,也著实可爱。
很明显,白染身上自尊心过剩,而且非常倔强,这时候哭过了,一定会觉得很丢脸,余锡裕也就不去逗他说话。
白染吃完了窝头,说:“你做的东西真的很好吃。我本来以为自己很会做饭的,结果根本不能跟你相提并论。”
余锡裕很意外,说:“你会做饭?看不出来。我会做才是情理之中的,长年累月只有自己孤家寡人的,再怎麽活得不耐烦,也还是不想饿死。”
照理说,白染也该做一回中饭请余锡裕吃才是,可是自己的住处并没有一个可以供自己随意使用的灶,口粮又被别人管著,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只好说:“谢谢你。”
余锡裕说:“就这麽几个洋芋你就要一本正经地谢我?别往心里去,反正是我愿意的。”
白染低著头总没回答,余锡裕再看的时候,他竟然睡著了。余锡裕啼笑皆非,想著大中午了,自己本来就困了,睡就一块睡吧。把白染轻轻放到地上,他自己接著也靠在桑树下睡了。一觉睡到自然醒,都三点多了,白染索性偷懒偷到底了,不再埋怨余锡裕,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接著该怎麽干怎麽干。
接下来余锡裕带的中饭就不那麽有新意了,就算形状不同,饼子团子,也还是洋芋而已。白染却向往著余锡裕带来的中饭,从没提过其实狗子妈给自己也准备了中饭的,只不过变成晚上的加餐了。
翻船山上的梯田足用了四天才收完,余锡裕眼看著下面的人渐渐上来,就躲了。白染天黑时也瞅了个空,独个儿下山去了。快进村的时候,听到背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回头的当儿,那人已经追上来,是苏姣。
白染对苏姣的感觉是跟别人不同的,当时说不清那种感觉,他後来回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大概是很欣赏苏姣的聪敏灵巧吧,总之他完全没有办法对苏姣摆出冷脸来,而是扯出一点微笑,说:“怎麽了?”
两个人的车站55
苏姣从来都不是遮遮掩掩的人,劈头就问:“这几天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
这种无理的问题,要麽回答“关你什麽事”要麽“跟你在同一座山上干同样的活”,白染选择了後者。
苏姣说:“那你为什麽不跟我们在一起。”
白染心想跟你们在一起对我有什麽好处,却还是一板一眼地敷衍说:“你们一群女孩子在一起,想说什麽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我掺和进去,对你们反而不方便。”
苏姣说:“这个我当然明白。不过,今天下午我看到了,你跟小余在一块亲亲热热地有说有笑,我们一上去,小余就走了。”
白染说:“是啊,他很懒的,抓著机会就要开溜。”
苏姣说:“我们也都以为他偷懒,秋收的时候不参加劳动,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跟你在一起。”
白染说:“我们两个男的在一起干活,才算道理吧。”
苏姣唉了一口气,说:“搞不懂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白染听到这话,就有一种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觉,但还是故作镇定,说:“这里还能有什麽机关吗?你想得太多了。”
苏姣说:“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
白染说:“你和陈亭亭都对我挺好的,我怎麽会不喜欢?”
苏姣垂著头咕咕哝哝地说:“你从来没有主动跟我们讲过话。”
白染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个男孩子跟七个姑娘同住在一个屋够招人嫌了,当然是要尽量避嫌,哪还有主动去招惹的,不是自讨没趣吗?想了一下,说:“我怕你们讨厌我。”
所谓人心隔肚皮,聪明如苏姣,也不可能一眼看透白染的真实想法,无奈之中,只能又叹了一口气。
要说白染讨厌女孩子,那是没有的事,但他的确一直相当反感女孩子动不动就叽叽歪歪讲是非,现在苏姣这些听似是非的话让他有些不快,苏姣突然沈默了,他也跟著沈默。
对於花季的女孩子来讲,最最了不得的头等大事不是零食也不是穿衣打扮,而是谈恋爱。苏姣在心里感叹世事无常,人生晦暗无光,眼前的人明明并不起眼,七个女孩子在一块儿,没一个想要跟自己争,可是阴错阳差反而越发艰难,真是老天不长眼。在黄平乡不知道还要呆多久,也许三五年也许八九年,未来茫茫无期,这无尽的岁月里,要是默默地看著自己中意的人投向别人的怀抱,实在不是她能忍受的事。她思来想去,觉得从各方面来看,白染确乎是个呆子,如果要认为他会大费心思跟自己玩文字游戏,那麽自己就是比他更笨的笨蛋了,於是她决定单刀直入。
离住处越来越近,白染也越来越轻松了,苏姣绝不是讨人厌的人,但是今天的话题也未免太难受了点,快点回去,就可以快点摆脱这个话题了。进了村,走在小土路上,眼看著马上就要进院子了,苏姣说了一句让他八辈子也想不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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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姣说:“别人怎麽想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心我自己是知道的,我很喜欢你。”
白染楞了足有十秒锺,才想起她这话可以算是在回答自己刚才说的那句“我怕你们讨厌我”。可自己也就是随便说说,没有指望谁来回答,再说了,那句话并是在说自己的怕,真正的潜台词有二,一个是“你们肯定是讨厌我的”,另一个是“我不怕你们讨厌”。而且,比起苏姣对自己的好感,这种坦率热诚的话竟然是从苏姣嘴里讲出来的,这更让白染吃惊。苏姣大概是家境还不错而且在家很受溺爱的,平常对著所有人都显得过於骄纵了,讲话大多没大没小尖酸刻薄,完全不像是讲出这种较真的话的人。
白染不知所云地说:“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苏姣皱著眉头说:“我怎麽会讨厌你?”
白染说:“你总说我笨,我们来了才几天,你说过无数遍了。”
苏姣说:“你就是很笨呀,我说错了吗?”
白染当然不认为自己笨,耐著性子说:“没错,我笨得不得了。”
苏姣跺著脚说:“你还想数数啊,太小气了。”
白染说:“是啊我很小气。”
苏姣的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这时候基本上已经天黑了,白染看不清苏姣的脸,但看到她肩头的微微颤抖,感觉到她大概是哭了。他突然想起邹琴,想起当时那条没有人的小巷子,邹琴急得哭了起来。当时白染不理解她为什麽那麽著急,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的回应,可後来回想时,总对自己的麻木不仁有种遗憾,邹琴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平淡的长相,平淡的家世,平淡的表现,安安静静地对孤独的自己传递著一丝淡淡的好意,就是那种平淡,在回忆中显得那麽美好。苏姣就不一样,哭或者笑都那麽激烈,就像一盘油煎辣椒,可现在,她与邹琴似乎也没有什麽两样。
就像当时拥抱邹琴一样,白染突然很想抱住这个女孩子,好好安慰她一下,可手刚碰到她的肩头,她就猛地抖了一下,向後退开了。
白染僵住,想解释一下,说自己没有什麽企图,但又觉得那样的解释实在太傻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苏姣侧著身子看著小土路边的黑黝黝的荒草堆,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这个男孩子才是我会喜欢的男子。我不喜欢那些浮华的整天喊著革命革命的傻男人,我喜欢安静的人,向往安静的生活。我想跟你在一起。”
白染的性格可说是相当内向,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脑子里简直一片空白,可苏姣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几乎吃惊到下巴都掉下来,只听她说:“我不在乎跟自己喜欢的人睡觉,可是我现在不想跟你睡。因为男人可以毫不在乎地跟不喜欢的人睡觉,女人却做不到,这不公平。等到你也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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