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雍养病的卧室就在旁边,虽开窗户通风,可房间里还是有股骚臭味,几个婆子丫头守在床边正换着被褥,扼在盆里的床单露出一摊摊带着血丝的黄水。
杨文雍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双搭在锦被上的手,鸡皮起皱包着骨头……
“霍大夫,请!”杨文治指了指床,请顾若离去诊脉。
顾若离颔首,却是喊住端着盆的婆子:“稍等!”她走过去,捻着染了污秽物的床单……
张丙中干呕了一声:“师父,脏!”话落,捏着鼻子过去,打算帮顾若离拿。
“不用。”顾若离朝他笑笑,细细看着床单上的东西,又捻了在手指上,试粘稠度。
杨勇正好进来,一脸愕然,捂着嘴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还没见过哪个大夫看病人排泄之物的。
还说大夫,这样不讲究的人,不是乞丐也是出身低贱之辈!
“霍大夫你这是?”杨文治过来,面露不解,顾若离笑笑将床单放回盆里,“我看看大便的颜色浓稀。”话落,神色自若的和一脸扭曲的婆子道,“劳烦给我打盆水!”
“哦,好!”婆子忍着恶心,指了指盆问顾若离还要不要,顾若离摇头,她飞快的提了出去,打水进来!
杨文治很吃惊,她年纪这么小,行医手法这么老道,且心性沉稳还如此能吃苦,他行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见。
此女,将来前程不可估量。
顾若离不知道杨文治的想法,洗了手,在床头的杌子上坐下来,凝神号脉……
☆、051 问诊
“如何?”杨大夫心头升起希望,显得有些急迫,看着顾若离。
“脾气下陷,失于固摄。”顾若离收了手,又上前看了眼帘,就在这时杨文雍醒了,一双浑浊无力的眼睛看着她。
顾若离朝他笑笑。
“你是……”杨文雍凝眉,看向杨文治。
杨文治上前来,将顾若离介绍了一遍:“……愚兄已没有更好的法子,所以请霍大夫来看看,你只管躺着休息。”
“有劳了。”杨文雍微微点头,皱着眉一脸痛苦的轻哼着。
顾若离朝杨文治笑了笑,上前立在床前:“得罪了!”她抬手去按杨文雍的腹部,边按边问,“这里痛吗?”她按在下腹。
杨文雍顿了顿,摇头,顾若离又换向右边,最后停在左边,手上一用力,杨文雍的脸就越扭曲起来:“甚痛!”
“杨大人!”顾若离收手轻声问道,“您腹泻半个月,那早前排便如何?”
杨文雍看着顾若离,一手紧握着床单,强忍着难受:“时有三五日,偶也有一日三两次!”
“那可有心口烧灼,反酸的症状?”顾若离坐了下来,又握了杨文雍另一只手号脉。
杨文雍略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以往不曾有过,自数月前开始,倒有这样的情况……”他说着话,人已经喘着气,捂着肚子,顾若离又道,“劳烦您张嘴。”
杨文雍张开口,顾若离看过没有说话,杨文雍却是憋的脸通红,抓着帐子猛然扯下来。
房间顿时弥漫着一股腥臭,杨文雍痛苦不已,晕了过去。
“别问了。”杨勇拦住顾若离,“问这么多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父亲正难受呢吗。”喊婆子收拾床铺。
“我问,就是为了让他以后不难受。”顾若离扫了眼杨勇,语气冷凝,并不相让。
杨勇正要说话,杨文治已怒道:“大夫问诊自有缘由,你不懂岂能无故打断,下去!”
杨勇一脸不悦,看着杨文治也觉得他这个伯父是病急乱投医了。
顾若离在桌边坐下来,看着杨文治:“前辈,我听方大夫说,您先开了白头翁汤,后又加了真人养脏汤?”
“确实如此。”杨文治颔首道,“下泄未止,老夫便疑是脾虚下陷随添了养脏汤,可汤药下腹也不过安稳了一日,其后病情愈重!”这样的病,他一辈子不知治好了多少例,不但是他,便是城中随便一个大夫,也能对症开药。
可现在,就是这样常见的病,却叫他束手无策。
“那您其后还开过什么药?”顾若离有了别的想法。
杨文治就回道:“老夫昨日又添用了异攻散,加了升麻,木香,干姜,可只略消了疼感,下泄却依旧!”话落,他惭愧的摇头,“这两日,也就用此方续着,保他能休息个一两刻钟。”
五味异功散出自《小儿药症直决》,对胸脘痞闷、食入作胀、大便溏薄有功效!
“可是有所不妥?”杨文治看着顾若离。
“若是疟疾,前辈所开的方子稳妥对症,没有丝毫不妥!”顾若离若有所思,又看向正收拾床铺的婆子,“几日前杨大人病情略缓时可曾食过什么?”
婆子一愣,没有想到顾若离会问她,便停下来回道:“老爷好的那日下午夫人用鸡汤熬了粳米粥,喝了半碗!”
“霍大夫!”杨文治觉得顾若离的态度有所保留,急着问道,“可是老夫辩证有误,没有对症?”
里急后重,身热,尿黄赤而热,舌质红绛,脉滑数,乃湿热郁滞,腐败气血,下趋肠道故而下痢脓血,气机阻滞故而腹绞剧烈……这些是他的辩证,确确实实是疟疾之证。
不可能错啊。
“你这小儿!”杨勇一拍桌子,喝道,“你什么东西,居然质疑我大伯医术,对症不对症他不比你清楚!”
顾若离皱眉,那边杨文治就喝道:“住口,我是人又不是神,错了就是错了,有何不能说的。”
“叔父!”杨勇欲言又止,杨文雍若能治好,他愿意减寿十年,毕竟杨家如今的名望,皆是杨文雍所挣,可要是杨文雍真的就此去了,杨家好歹还有杨文治撑着,至少一时半刻不会没落。
可若是顾若离将杨文治的名声也……
岂不是陷杨家于末路。
“她只是一个孩子。”他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指着顾若离,“大伯,我知道您也着急,可是不能病急乱投医,害了父亲的身体,更毁了您的名声!”
“嘿!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我师父害了杨大人。”张丙中忍了半天,实在憋不住,“若非看在杨大夫的面子上,你们求我们,我们都不会来。”
“你!”杨勇还要再回,杨文治一拍桌子,喝道,“够了,都闭嘴!”
杨勇愤愤不平没有再说。
“霍大夫,你请说,不必顾忌什么。”杨文治语气真诚,医术博大精深,疑难杂症不胜其数,他不懂的还多的很,“为医者,以病者性命为重。”
顾若离尊敬的看着杨文治,心里的顾虑消了,便道:“我观杨大人排便,稀黏隐含血色,半日五六次。舌苔白腻,口有溃疡……又听气肠鸣,问其口苦心灼,且他早前大便无规律,或燥结或轻度腹泻……且腹痛时痛感减轻……”
杨文治点点头,这些症状他也知道,正是疟疾的病证。
“前几日杨大人曾缓了一日,他吃了鸡汤梗米粥后,又病情复发愈重!”顾若离顿了顿,下了结论,“所以,我认为杨大人得的可能不是疟疾,而是慢性结肠炎!”
“慢性结肠炎?”杨文治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顾若离颔首,回道,“乃肝火炽盛,肝血虚损,又兼胃气挟热上逆,脾虚湿热之证。”
也就是说杨文雍的病根并不是灼热结肠,用药更不单只是涩肠固脱,清热燥湿。
而是责于肝脾,应当健脾止泻,疏肝达木,调胃肠,双管齐下?
杨文治定定坐着,双目圆瞪。
他真的没有对症,用错药了?
“大伯!”杨勇大骇,忙过去扶住杨文治,瞪着顾若离道,“你懂不懂医术,胡言乱语什么。什么慢性结肠炎,听都没有听过,快滚!”居然还说杨文治误诊了,简直是荒谬!
“杨大爷!”霍繁篓似笑非笑的挑眉道,“她有没有胡说,不是你我外行人胡乱吠嚷的,还是听杨大夫怎么说吧。”
杨勇哼了一声,连带着对霍繁篓都恨上了,扶着杨文治道:“伯父,您怎么样了,不要听信别人胡言乱语,我父亲的病还要靠您呢。”
杨文治没有反应,杨勇真的害怕起来,对一边的婆子吼道:“发什么楞,还不把这些人轰出去!”
☆、052 谦和
“住口!”杨文治清醒过来,“不懂的事也不知谦虚,你不及清辉半分。”
杨勇面色一僵,喃喃喊道:“伯父!”
“退下。”杨文治不再看他,转眸对顾若离道,“你说的没错,他确实自一个多月前就有反复,只是不曾腹泻我就未放在心上,是我疏忽了!”
“前辈!”顾若离怕他受刺激,尤其他这样的年纪许多大夫已不再看病就诊,因为只要略有差错就能毁了一世生名,“此病确实少见,我知道也是早年间我师父与我说过一回。要不然,晚辈也只会当做疟疾。”
在此时,还没有慢性结肠炎一说,亦无法单一从表象病症区分,若是在现代用大便做隐血化验,轻易就能分辨。
她能得出这个结论,不但因为她有过经验,也因为杨文治前面已经用了几个方子却没有效果得出的结论。
“老夫惭愧。”杨文治颔首,回道,“这就开方子,此番得亏霍大夫提点,若不然真要延误兄弟性命了。”
顾若离尴尬的笑笑。
杨文治走到桌前提笔飞速的写了药方,给杨勇:“速速煎来!”
杨勇愣愣的拿着方子,惊愕的看着他:“大伯……这是……”
“还不快向霍大夫赔礼。”杨文治心情畅快起来,有了信心,“若非她指点,你父亲的性命恐怕真难以保住了。”
小姑娘说的是对的?杨勇看向顾若离,喃喃的道:“……她指点您?”
“不错!”杨文治颔首。
杨勇点头:“是……是!”话落,飞快的拿着药方到门口喊自己的常随,“快去快回。”
“族兄。”杨夫人由杨清辉扶着进来,她眼睛里满是期待,“这么说老爷的病有治了?”
杨文治颔首,笑眯眯的点头:“有治了。”话落,他看向杨勇,“还不快向霍大夫赔礼。”
杨勇很了解杨文治,所以脸涨的通红,当着儿子的面,他走过去朝顾若离长长一揖:“方才多有冒犯,还请霍大夫大人大量,原谅在下!”
“哼!”张丙中昂着头道,“一点诚意都没有。”
杨勇一怔,尴尬的立着。
顾若离没理他,更没有接话。
杨夫人就满脸笑容亲昵的握住顾若离的手:“有劳姑娘援施圣手,若我们老爷的病真的好了,我们一定重金答谢!”话落,又道,“来人,快请霍大夫去客房歇息!”
“不用了。”顾若离和霍繁篓对视一眼,“我们有地方落脚。”话落,又和杨文治道,“若杨大夫有事,可再派人去寻我,我这两日都会在延州。”
“好。”杨文治抱拳:“此番恩情,老夫铭记在心。”
杨夫人欲言又止,杨文治解释道:“霍大夫不愿留下,怕是不习惯府中规矩。让人送他们去同福楼,帐就算在我们杨府头上。”家里这样态度,顾若离不愿住他能理解。
杨夫人颔首,朝自己身边的婆子打了眼色。
“那就多谢了。”顾若离没有推辞,“告辞。”
方本超有些憋闷,敷衍的抱了抱拳,道:“杨大夫,在下也告辞了!”便和顾若离一起出门。
顾若离等人一走,杨文治便回头看着杨勇,不悦的道:“这般沉不住气,平日我和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
杨勇不敢多言,垂着头,杨清辉调解道:“伯祖父,我父亲也是着急。”
“他什么心思我心里明白。”杨文治不想再说,摆手道道,“清辉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便捻了针去给杨文雍施针。
顾若离并没有住同福楼,而是在杨府不远的庆阳楼住下来。
“顾三。”霍繁篓倚在顾若离的房门外,“我有事和你说。”
房门打开,顾若离穿着白天的那件素面的褙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面颊红扑扑的,身姿纤细,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什么事?”
“进去说。”霍繁篓一闪身进了房里,顾若离关了门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自己坐在一边擦头发,“说吧。”
霍繁篓喝了口茶,盯着她的脸,忽然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摸,顾若离拍开他的手:“有话说话,动手动脚的!”
“你这脸上的东西,洗不下来?”他托着腮一脸的好奇。
顾若离放了帕子,看着他道:“谁说我脸上有东西了,本就是这副容貌!”
“呵!”霍繁篓笑立起来,他又不是没有见过顾若离的容貌,“行,行,你这样别人认不出,也不会有什么红颜祸水之类的事,往后就这么打扮,好的很!”
那就没有人能看到她真正的容貌了!
顾若离不想和他说这些无聊的话题,便道:“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又是搭上杨府,又让我去诊病……”她打量着霍繁篓,“我看你不是为我们去京城后多条路,而是让自己多条路吧。”
“双赢,有什么不能的。”霍繁篓一副磊落的样子,“只要杨大人不死,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就要感恩戴德。”
顾若离不想理他,低头喝茶。
“我说,这么久庆阳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份,应该是没将一个丫鬟放在眼里。”霍繁篓凑过来,目光闪烁,“你别小心翼翼的了。再说,你的脸我都认不出来,不会有事。”
“你想做什么。”顾若离对他已经有了了解,若没有算计他不会颠来倒去说这么多废话,“我告诉你了,不准胡闹!”
“我能做什么?!”霍繁篓漫不经心的站起来,摆着手往外走:“你歇着吧,我出去逛逛,晚上不回来吃饭!”话落,开了门步子飞快的出去。
“霍繁篓!”顾若离追了几步,他已经没了影。
霍繁篓的目的,顾若离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打算晚上找他说,可晚上他回来的很迟,早上天不亮又没了人影。
“师父!”张丙中从外面进来,坐在顾若离的对面,“找遍了,也不见霍兄弟的影子!”霍繁篓说他和顾若离是兄妹,可他怎么看怎么不像。
哪有这样的兄长,太不负责任了。
顾若离沉了脸,不想等霍繁篓了,便看着张丙中,正色道:“张大夫……”
“别。”张丙中眼睛骨碌碌一转,嬉皮笑脸的,“您喊我阿丙就行了。”
顾若离无奈的叹了口气:“阿丙,我不收徒弟,也没有这个资格。更何况,我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吉凶难测,你不能跟着我给自己招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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