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宿……”
“怎么了?”
似是而非。龙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剑子才发现,瀑布下,水潭边上,开满了成片的醉海棠,独特的香气弥散在风里。
时过小满,未及端午。无论如何,这海棠是不会有花的。人工培养又耗时耗力。龙宿不是会毫无目的去做一件事情的人。那么特意种植这些海棠必然有特殊的原因。
“这醉海棠是毒花。”这话一出口,剑子便知厉害关系。龙宿是不会特意去栽种这种花草去谋害别人。
“吾知道,然后呢?”
“然后……这……你怎么能泡在这样的水里?”
“这水清凉,吾解暑。”
“龙宿,认真回答我。”
“吾很认真。”龙宿偏过头去,“这毒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效果,不用担心。”龙宿说着,撩起放在石头上的单衣,披上扣好纽扣,大步便走。
剑子望着他的背影,皱着的眉头始终紧紧的:“怎么能不担心?”
龙宿始终没有回头,知道剑子在后面跟着,心下转过无数的心思,余下一片苦涩萦绕。
咬劲十足的细长面条,铺了半碗,清清而味道浓郁的汤头,撒上细碎的葱花,堆了迭迭薄而口感丰富的牛肉,最后撒上两勺正宗的辣子。剑子吃得停不下嘴来。
晚膳时间,儒门的小盘而精致的食物,是不够剑子大仙的口的。
龙宿问剑子有什么想吃的。剑子说,面。
至于是拉面炒面干拌面炸酱面什么的,他都没说。龙宿便吩咐下去让穆仙凤做了碗面条给他。穆仙凤对剑子不好,对龙宿唯命是从,用巧心思来烹饪,自然美味非常。
热热的汤咕嘟咕嘟喝下去。足足的大海碗,剑子吃了三碗才心满意足地靠着椅子背,吐气。
“吃饱了?”
“吃饱了。”
“喝些什么吗?”
“暂时不用。”
“那汝还不走。”龙宿一个眼刀子刮过去。
“我不走。嘿嘿。”剑子毫发无伤,还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
龙宿知他脸皮厚,但不知道这么厚,一时气结。
“我本来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剑子侧头去看看龙宿半靠椅背的模样,桌案上的吃食并未减少多少,龙宿吃得慢条斯理,极其文雅,专心致志地用玉筷子挑着喜欢的食物,不动声色地将不喜欢的拨到旁边去。剑子的话,似听到了,似又没听进去般。
剑子也不理会,径自说:“可看到了你,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有满肚子的疑问,也想知道现在你到底想如何?可是看到了你……忽然觉得不重要了。”
龙宿的筷子一抖,头压得更低。
“龙宿。我只想你好。”
龙宿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剑子措手不及,惊道:“龙宿?”
“吾吃饱了。天色不早,剑子大仙早点休息吧。”说罢也不等剑子回话,就转身入帘,将背影都掩去。
“龙宿……”“剑子先生,若要回厢房休息,这边请。”默言歆拿着扫帚拦在剑子的前面,本来这些事情是穆仙凤在做。穆仙凤一点都不高兴伺候剑子,只好换他来。
剑子知道事情着急不得,摸摸鼻子,跟着默言歆走了。
春风收,闲池阁,四月桃花芳菲早就落尽。
剑子跟着默言歆一步步走。天无尽的内部比外部看起来更庞大,高高的屋顶,雕着极其华丽细致的彩画,神情端庄的飞天仙女栩栩如生,仿若暂时栖息在此的蝴蝶,随时将振翼飞去。
长长曲折的廊道,两边栽种成片成海的桃花林,此时花已经剩下零星几朵,开始结出青涩的果实来。
剑子抬头,忽然觉得一点凉意。是那雨水打在脸上。纷纷小雨,带着凉意侵袭。
“龙宿,以前怕冷,又怕热。”
剑子忽然开口。
默言歆不解,停下脚步来看着剑子。
“同样是小孩。他的笑很虚伪。”剑子继续说,“那时,我想,如果有我在,他会不会不一样?”
“……”
“现在想来,他总是大步朝着他想要走的道路而去。我等,是等不到的。”话语里满带苦涩,无可奈何。
“主人中的毒不是‘相思难解’。”默言歆迟疑下,开了口,“是‘碎玲珑’。”
“碎玲珑?”剑子奇道,“我从未听闻这种毒物。”
“那是与‘相思难解’毒性相仿的毒药。”
“要瞒药师可不容易。”
“碎玲珑与相思难解的症状无差一二,用醉海棠可以缓解毒性发作,和云华篸一起服用的话,可以慢慢将毒性转成药性,就成了有益无害的药物了。”默言歆低声道。
“这些药师不可能不知道。”
默言歆摇头:“这个方子是当年魔界流落出来的。”
“魔界?龙宿怎么会和魔界扯上关系?”
默言歆一顿,露出了哀伤的眼神:“因为我和仙凤都是……”
当年,龙宿曾被儒门天下的一些弄权分子打压,不得不暂退少主之位,不能正式登上龙首之座。为了避开敌方的锐芒,龙宿甚至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打算稍做调息。在长月宸和楚君仪的周旋下,他独自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
直到一日,他在常去的地方,看见了死死抱着还在襁褓中孩童的默言歆,怀里的孩子自然是穆仙凤。
默言歆那时很小,浑身都是血道道,抱着仙凤的手却从未松懈过。
瞪着龙宿的眼神警惕而认真。宛如负伤的幼兽。
龙宿想都不想,将随身的一柄剑解下,丢给默言歆道:“从今开始,汝们想活就要听吾的。”默言歆接过长剑,一怔。他的人甚至还没有剑长,莫名就握出一股气势来。龙宿满意地笑,抽出另一把缠在腰上的软剑。
“都来吧,他们,汝们还不配动。”
那一场厮杀,只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当龙宿手握着长剑站在血海里,伤痕累累,紫色的长袍轻易地染上了难以洗去的血红,他的笑,地狱罗剎一般,极其美丽,极其残忍。
那一副画面,至今在默言歆的脑子里,不曾有半分褪色。
后来,龙宿将他们两人收入儒门也曾有人反对过他们的身份。很快就看不到那些人的身影。默言歆知道,那些人被龙宿悄无声息地打压死在无法归去的地方。为了保护他们。
默言歆清楚,无论是他还是龙宿,只要能保护住仙凤温柔善良的笑容,一切代价在所不惜。
【家人,是无可取代的。】
龙宿说这句话,低头看着手里一块凤梨酥。穆仙凤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鼻头一酸,泪水差点就止不住了。
“不对……云华篸不是……如果没有云华篸,那碎玲珑不是……”
默言歆点头:“是毒。”
“怎么会?”
“所以,仙凤恨你。”
“那当初为何不跟我们说清楚?”
“主人不让。”
主人肯定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去忤逆的。
“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你……”
“默言歆。”
“哦,言歆,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希望你能救主人,因为……”
“剑子先生,龙宿休息了,可有雅兴,不妨与我烹茶赏花?”忽然走进两人视线的白衣公子,微微地笑着。
默言歆朝他行礼:“弦先生。”
“龙宿若不方便招待客人的话,不妨让吾来吧。”语间已然将自己当成这边主人,奇怪的是默言歆毫无异议地顺从,低头行礼:“那劳烦弦先生了。”
“客气了。”弦知音摆摆手,朝着内边伸手,“如果不弃,请移步到吾的朝霞亭,饮一杯茶吧。”
剑子也学他方才笑脸,道:“客气了。”心理浑浑噩噩地想,最近是怎么了,老遇到儒门的人请喝茶,那么大方,请吃饭不是更好。还是龙宿实在。
剑子见过弦知音的,虽然偷窥是不对的。那时弦知音与龙宿形态亲昵,让剑子不由觉得焦躁。后来转念,龙宿并非一个容易接近的人,表面看得这般,并不一定是这般。
“先生怎么称呼?”
“弦知音。”弦知音轻声道,“剑子先生可以随意称呼。”
“那我直呼姓名,可会唐突不敬?”
弦知音抬眼看着剑子,许久才笑道:“吾以为汝不在乎龙宿。”
“怎么可能?”剑子耸肩,“你倒是很敏锐。”
“汝一再干扰,很容易让龙宿受更多的伤害。”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
“汝什么都不必做。”弦知音指了指前面的朝霞亭,“到了。”剑子一扫亭内香茗器皿糕点一应俱全,笑:“看来你等我很久了。”
“吾有一物想托给汝保管。”弦知音刚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或许在汝的手里,麒麟九王墓才能得到安宁。”
“什么?”
弦知音提起热水,冲泡茶叶,一种清幽的香气散漫开来。冲干净了杯子,倒了一杯给剑子。
“……我不想喝茶。”剑子苦着脸。
弦知音一怔,笑了:“为何?”
“儒门的茶都不是轻易能喝的。”
“百里先生的碧螺春是极品好茶,非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喝到的。”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了?”
“有感而发?”弦知音见眼前的点心推到剑子面前,“那么尝尝凤儿做的凤梨酥。”
“凤梨酥。”剑子重复了一句,有些怔忪,一些事情历历在目。他不曾忘记,但那人不知道是否还记得。
“凤儿说龙宿喜欢吃,她便常做。”弦知音似不知情,饮下清茶。
剑子听他一说,轻轻笑了,道:“多谢。”
“不必谢吾。吾是有求于汝的。”
“你给我麒麟钥,是因为龙宿?”
“剑子先生不愧是天下无双。让龙宿时时在意的人。”弦知音若无其事泡茶,倒茶,神情一直淡淡的。
“时时在意?我有这种荣幸吗?”
“吾相信。相信吾与龙宿的眼光。”弦知音敛眉,“相信龙宿不会瞎了眼爱了一个傻瓜。”
“嘿嘿。我如果是傻瓜,他就是大傻瓜。”
剑子“哈”了一声。弦知音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夜色渐深,露重。
天色渐明。东方的天空透出蒙蒙白色,继而化成清淡的蓝色。
推开窗子,听见清脆的鸟鸣声。
龙宿许久没有起得这么早了,稍稍伸直身子,转动腰部,腰酸背疼。
哪知,才片刻,就看见一脸无精打采的剑子和神清气爽的弦知音相伴而来。
“汝们,彻夜长谈?”龙宿忽然察觉自己尚未梳洗,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那边两人都是了然一笑,不欲点破。
恰巧,默言歆推开门。穆仙凤端着温水,布巾和茶水过来。
龙宿眼色一转。穆仙凤抿嘴笑着,会意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他们一夜未睡?”
“弦先生留剑子仙迹在朝霞亭喝了一晚上的茶。”穆仙凤笑道,“让月儿伺候左右,做了一个晚上的茶点吶。”
“他们倒是好雅兴。”龙宿冷哼一声,接过茶水漱口。
穆仙凤看着龙宿这般模样,抿嘴笑着:“主子不是羡慕?”
“凤儿,汝最近闲散了不少,是不是事情太少了?”
“主子不带这样威胁人的。”穆仙凤撅嘴,“鞍前马后,主子看过仙凤偷懒了吗?”
龙宿笑了笑,换下睡时穿的单衣,坐在铜镜前。穆仙凤赶忙将换下的水盆递给默言歆,迎过去梳理长发。淡紫色荧光的头发,慢慢梳理下来。
“仙凤真喜欢主子的头发。”
“为什么?”
“一捧在手里,这么顺滑,这么漂亮,慢慢梳下来,有多少人能有这样荣幸替主子梳头?仙凤要替主子梳一辈子的头。”
“傻凤儿,汝总有一日是嫁人的。”龙宿看着铜镜里穆仙凤莹白的手指,“这双手,日后要替汝的夫君梳头,再久些要为汝的孩儿梳头,不能一辈子跟着吾。这才是汝该有的幸福。”
“仙凤最大的幸福就是主子。主子好了,主子欢喜了,仙凤就幸福了。”
“汝……汝这傻凤儿……怎么会是吾养的呢?”轻声长叹。
穆仙凤俏皮一笑,将梳开的头发流利地挽起来,佩上玉簪,珍珠扣,一枚一枚,仔仔细细戴上了,再整理两三遍,才满意地放开。
这才罢了。那边已经有人敲门。穆仙凤出去应门。正是弦知音。
弦知音此时已经换了套衣衫,身上带着微微的水气,刚刚沐浴过的模样。
“汝刚当选教统便来吾这里避难。现在要走了?”
“虽然他仍怨吾,但吾该走了。”
“也罢。汝初登教统之位,这般离开本就与礼不合,免得多事之人再嚼舌根。”龙宿皱眉,“太史侯这人便是与汝才太过计较。他自尊心太强,容不得汝偏袒与他。汝这回确实是错了。”
“原以为他会懂。”弦知音叹气。
“汝这一票不仅对他毫无帮助,反而让他成为笑柄。若是吾,也会怨汝的。”
“龙宿,吾是不是错了?”
“这是汝决定的事情,不该问吾。”龙宿轻声道,“吾从不干涉汝的任何决定。汝也别来问吾任何的意见。”
弦知音点点头:“吾知道了。吾走了。”
“去吧。”龙宿挥挥手。
“龙宿,好好和剑子谈一谈。他是真心对你的。你该明白。”压低的声音,是真诚,是感悟。
龙宿一顿,偏偏在关于别人的事情上,汝说了真心话。
弦知音走后,龙宿推门出去。穆仙凤出去准备早膳。剑子坐在门口廊外的台阶上,回头对他笑。一如往昔。不同的是,这次,龙宿没有走到他身边去。他慢慢地走过他的身边。
剑子怔怔地看着他走过去。开口喊他。声音干哑。
“龙宿……”
“剑子。”龙宿背对着他说,“汝走吧,日后都不要再与儒门扯上关系了。吾不想再见到汝。”
“胡闹。”剑子站起来,“不要说什么你讨厌我之类的话,你想自己去做什么事情,不想将我拖下水。但我怎么能明知道危险还让你独自去面对?”
“剑子。吾不需要汝的保护。”龙宿转过身来。清晨的韶光撒下来,暖暖的。笼罩在龙宿的身上,就仿佛一层金纱。
“龙宿。”剑子有些着慌。
龙宿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觉得那样子的剑子可笑,偏偏感觉眼睛发酸。
【……他是真心对你的。你该明白。】
吾何尝不明白?
吾只是太明白……
“汝是不是接受了弦知音的钥匙?”
“啊,是。”
“汝……”龙宿心知是预料中的事情,仍然忍不住要发火,“汝这个笨蛋。把它给吾。”
“不行。”
“剑子?”
“你该明白,我答应弦知音的条件是什么。”
“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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