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闭好门窗,在桌边落座。花瑶匆匆灌了一大口凉掉的茶水,才低低开了口:“你猜我在给锦颜脱衣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白亦桦沉默了一会,然后极其认真地看了眼花瑶,凉凉地开口:“发现她比你身材好?”
幸好此时花瑶已经把水咽了下去,否则定一口喷将出来。她怒得一拍桌子,震得水杯一抖,道:“都什么时候你还玩笑!”
白亦桦依旧一副淡淡的模样,捞过另一只杯子边倒水边道:“谁让你问我这个。莫非你当我是算命的不成,除了这个你让我怎么猜?你不是说很重要,烦请挑重点说,我累得很了。”
花瑶被噎了下,一瞬间有种想把手里的茶水泼到那张面瘫脸上去,忍了忍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只狠狠瞪了白亦桦,继续说了下去:“我看到锦颜的左心房长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白亦桦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举着杯子的手也顿了下来。
“你还记得师傅的藏书吗?我依稀记得翻过一本很破旧的小册子,里面有描写过这一情景的,叫,叫什么……”
“幻血之境。”白亦桦忽然接了口。
“对!就是幻血之境!书上说是一种罕见的毒,由八十一种幻药融合而成,服下的人便同那死人一般,但脑中尚有意识流转,身体却陷入沉睡之中。”花瑶说完又觉得一阵口干,拿过白亦桦手中倒好的茶水喝了。
白亦桦不与她计较,只问道:“你可检验过眼皮上方?”
花瑶放下杯子道:“我一瞧见那朵血花便去检验了,果然如书中描写一般无二。若不是这幻血之境症状太诡异,我还真记不得。”顿了顿,又踟蹰地道,“可是书上说,此毒……”
“不知解。”白亦桦声音低沉,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花瑶的脸色也沉重下来。那幻血之境,毒性罕见,中毒之人身体机能停止,如同入了梦一般,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不老、不死,永陷困境。
“至少我们知道锦颜没有死。当下能做的,便是先寻出下毒之人来,说不定那人有法子。”花瑶转着手中的茶杯道。
白亦桦沉吟了片刻,道:“若没猜错,谋害公主的应是在苏州宁家和风家之间。这次公主本便是奉了皇上之命为宁家的事而来,宁家应早知道了。公主一旦查出什么,对宁家的势力是很致命的打击,趁公主还没入苏州境内想暗暗解决。但也不排除与宁家较量已久的风家嫁祸。毕竟虽说公主这次为宁家而来,但风家在苏州的那些破事要是公主有心必然会一同被揪出来。这对风家而言也是个隐形祸患。趁此歼灭了公主一行,就算被查出来,首先怀疑的也是宁家。更何况这次准备显然很周密,不管是谁朝廷根本拿不到证据出来。那些死去的人我派人查了下,的确是寻常匪盗不假,应该只是被集合在一起训练过些许时日。我怀疑剩下的应该也被当场灭了口,否则以死亡的暗卫人数来看并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伤亡。只有青姑娘提到的那个面具女子……看来是唯一目标了。”
花瑶认同地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觉得。能入手的只有那个面具女子了。可惜我们并未见到,否则观那功夫路数说不定还能瞧出一二来。青若不识,那面具女子听说又是黑袍面具的,甚至那嗓音估计也是故意变了,连年龄都听不出大概来,煞是头疼啊。”顿了顿,花瑶的声音里带上了疑惑,“我只有一事不明。既然要除去公主,为何还要下幻血之境?白白浪费这珍贵的毒药啊……”言罢,脸上竟带了惋惜之色。
白亦桦没好气地瞥了眼花瑶:“没个正经。不过你说的正是我也不解的地方。何况为何那面具女子为何竟独独放了青姑娘。那会听青姑娘说的时候我便存了疑虑,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才隐了没开口。”
“真是奇怪的女人。”花瑶嘀咕了句,也觉得怎么都想不通,“你还记得青若说起过么,感觉那面具女子看起来并不像要杀了她们一般,所以青若当时觉得有希望才逃回来求救。”
白亦桦点点头,沉默下来。
这诸多事,瞧着明里暗里地纠结着,当真是谜团一般搅弄不清。
被吃豆腐
傍晚,青若从小憩中醒来,又忍不住前往锦颜的房间,正遇上呆在锦颜房里的花瑶。青若朝她轻轻点点头示意,便轻轻坐到了锦颜的床边一声不响地看着。花瑶不打算立即告知,不想给了青若微薄的希望却不知是否能等到,但看到这幅模样心里觉得如今的状况已经太坏不过,不忍心青若继续伤心,于是开口将她与白亦桦商讨的都一并告知了,同时让她不要透露出去。
青若当时的表情复杂得很。一时竟连花瑶都揣测不出。
沉默了半晌,青若只低低应了声“我知道了”,然后继续回头望着锦颜。
花瑶见状倒是怔了怔,然而很快便似懂了,也不再多说,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去。
不是她没有反应,而是不知应该怎么反应。在听到锦颜没死的消息后一瞬间心中的确涌上狂喜,然而在听到并不知道如何救醒锦颜的时候心里又一阵失望。甚至很多情绪都杂糅在一起,欣慰,害怕,着急,担忧。只短短一天发生的诸多变化几乎已经超出从来都淡然生活在自己小世界的思维范畴,青若有些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这些过多的意外。
不过终归比原先的绝望好些了。青若此刻望着锦颜,在洗净那些斑驳血迹之后,愈发觉得眼前的人只是睡着了一般,睡得沉稳恬静,甚至有超脱烟火之气散发出来。青若静静地握着她身边的手,感受那微凉的体温,心里有一晃而过的感动。
花瑶说了,你其实还是有意识。那么,锦颜可感受得到我在身旁?
及夜深,白亦桦才拿了碗药过来催了青若回房,看着她将药喝了,边嘱咐她明日清晨启程,早些休息,才顾自回了去。
青若见对方隐入了黑暗中,才将眼光收回来,想了想,还是俯下身,将被子拉过盖在锦颜的身上,掖好被角,然后定定凝视了会,方才关好门,离了去。
夜幕深重。万籁俱寂。
花瑶并未入睡。妖媚的眼角此刻也耷拉下来,有些愁绪的模样。她本躺在床上心里琢磨着白日里的一些事。片刻后想得烦躁起来,便索性起了身,也不点烛,只轻轻坐在桌子旁,摸到桌上还有残酒,便给自己自斟了一杯,啜饮起来。
春日的夜还尚有些凉,花瑶却不甚在意,只在白色亵衣外草草披了件暗红色外衫,执酒低酌。微凉甘醇的酒液倒入口中,舒润地滑过喉咙,抵至身体,从内里散发出微微的热气。
一时倒也静了些许。
正在花瑶准备起身回床的时候,耳边忽然想起一声极轻的簌簌声。
花瑶执酒的手随之顿了顿,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脸色凝重起来。
过了会,又极轻极快地响过一阵碰击声。
这下子花瑶听得确定,惊得倏地站了起来。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而隔壁是——某个不会动弹的人躺着的房间。念及此,花瑶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她什么都不怕,却独独怕那虚幻的鬼怪,并坚信,所有正常的女人都必定是怕的。除了像白亦桦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面瘫女人。那人呢别说鬼怪,怕是连天塌下来,都不会出现一丝神情的。
然而再怕,她也还是悄悄出了门。女人强烈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恐惧。花瑶自恃虽不会功夫,轻功却极佳,鲜有对手,因此打着一旦不对劲便跑的打算,一声不响地来到了锦颜的房前。
她站定,将耳朵贴在了门上,打算一听究竟。
事情便发生在这电石雷火之间!
大门突然变迅速地从里打了开来,贴在门上的花瑶显然不及防备竟有这茬,本就往前倾着的身子一个不稳往里跌去,正正撞入一个柔软的怀抱。对方显然也没有料到竟然从门口突然跌进一个人来,被撞得趔趄了几步,下意识地撑着对方的肩膀,重新倒入了屋内。
花瑶第一反应便是诈尸。她似已忘记锦颜并不能算是尸体,只一门心思地兀自在头脑中闪过各种鬼怪形象,导致自己受了极大惊吓。而视线中的对方全身被黑色笼罩,黑森森得看不清面貌,只有脖颈处在明晃晃的月光下露出的惨白一截来,煞是惹眼,也极是骇人。
于是花瑶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就要开口尖叫。
对方看着花瑶嘴巴一张便知晓了她的做法,然而双手正搭在花瑶肩上来不及去捂,不及思考便下意识地倾身上前,仗着微薄的身高优势脸一压便迅速地用嘴成功堵住了那已在某人喉咙的尖叫。
只一眨眼的时间,事情一连串地发生,快得让平时头脑灵活的花瑶也反应不过来,待清醒时已经被堵了嘴,只感受得到迎面扑来的微微热气落在脸上,黑布粗糙的触感摩挲着自己娇嫩的唇瓣,以及一抹柔软从两人隔着的黑布处透出来。
花瑶的脑中劈啦啦地闪过一道电光火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竟然被!吃!豆!腐!了!
滔天怒火席卷而来,花瑶不管不顾地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柔软在齿缝里一闪而逝,有依稀的铁锈味残留在舌尖飘散开来。
蒙着黑布的人趁这当口身子一转向外飞去。
花瑶哪肯罢手,连原本打算唤人的意图都被怒火冲得忘了光,脚一跺也跟着飞出门外。
两人轻功都极好,周围的环境以肉眼难捕捉的速度往后退去,一眨眼,便出了府衙,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巷子口。
对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花瑶。
花瑶没想到对方竟然不跑了,连忙也停了下来以免撞上去再发生方才的惨剧。
黑衣人站在巷口处,整个人隐在一片阴影了,几乎看不分明。
花瑶的头脑被半夜的凉风吹了吹,开始清醒起来。她死死盯着对方,脸却一点点黑起来。因为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除了轻功之外,其他功夫根本不堪一击。当然,她还会下毒。然而现在,显然后者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因为她本是睡不着在房内自斟自酌的,只堪堪穿了件亵衣,连外衫都在刚才锦颜门前掉落了。此时她身上并未带任何毒药。而一想起身上单薄的亵衣,她就想起方才被莫名其妙拥入那人怀中的事,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没想到黑衣人竟然不跑了!来和她对峙了!有仇难报的感觉,真是窝囊!想她花瑶,何时这般吃亏过!
如今之计,只有先唬着对方了。
“你到底是谁?溜进那房间去作甚么?”花瑶见对方不动不响,耐不住性子问道。
黑衣人仍旧站在阴影里,不接话。
花瑶哪里受过这般冷遇了,眼角一抖,气得笑起来:“怎么,占了人家的便宜,想走么?”
“速去苏州。”忽的,黑衣人开了口,酷酷地扔下一句话,又转身飞上了屋顶,一眨眼便消失在花瑶眼前。
花瑶追不得,恨恨地跺了一脚。
最好不要让我抓到。否则,必让你跪在我面前求饶!
醒转
锦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缓缓回放着小时候的那些事,那些被她抛弃和珍藏的所有,那些苦难与幸福的所有。她梦见那个看不清面貌的魁梧男子手里拿着鞭子,在黑暗中狠狠地抽打她,疼得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滚动,希图逃离这般的痛楚。鲜血在灰暗的地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花来。再然后,梦境又突然切回了青府,她睁开眼,小青若便扑到她身上,嘴里嚷着“吓坏若儿了——”,柔软的身体带着微微的奶香,温暖极了。她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然后伸手触摸自己的眼,眼睛亮亮的,片刻后俯身过来,将唇轻轻印在自己眼睛上,眼皮能感受到湿润的水汽漫过,让人心里融化成一片。冬日清晨的日光温柔地洒进来,映亮了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大眼睛扑扇扑扇地望着她,眼底泛起青涩的羞赧与欢喜来。
她又梦见两人牵着手穿着新衣在大街上晃荡着手走,走着走着小青若便不见了。她去寻,然而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摇着头,她的手上多出了一个穿着红色新衣的面人。她的泪滴在面人身上,融进了其中。她看到青宇走过来,下一秒又在了皇宫。青宇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公主,去做应该做的事吧。”
身旁忽然有哭声传来,锦颜转头,瞧见小青若站在身后,哭得泪水磅礴,大眼睛红红得肿了起来,使劲用袖口抹着满脸的泪水,嘴里念叨着破碎的话语,依稀分辨出是“小姐姐讨厌”的字眼。锦颜看得鼻子一酸,正待上前,父皇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颜儿,听说你前几月卧病,父皇忙,没抽得出空来瞧,可怨父皇?”锦颜心里一紧,朝父皇看去,看到父皇眼目慈和疼爱地看着自己。她连忙低头,知必然是因为母妃的事父皇觉得对她不住才过了来,心底不屑,口中还是乖巧地应了。突然想起青若,猛然又转回头,发现早已没了她。这一转头的时间,父皇竟也消失了去。周边忽然暗了下来。
锦颜觉得头一下子剧烈疼痛起来,左胸口又火烧火燎,几乎让人觉得身在火海。大颗的汗水从她额头滚落下来。之后手上一紧,脸上拂过柔软的触觉,那还未来得及滚落床上的汗水被轻轻擦了去,有熟悉的气味随之飘入鼻翼。
锦颜心里安定下来,缓缓睁开了眼。
青若如往常一般静静坐在锦颜床边。过了片刻,床上人的平静表情忽然波动了下,原本舒展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紧接着汗水便顺着额际流了下来,看得青若心中一紧,握紧了锦颜外边的手,另一只手连忙伸过去用衣袖擦了。这般,那眉毛才又重新舒展开来。
下一秒,未待青若反应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便直直撞入了青若的眼帘。
时值春末,天气渐暖,阳光明媚得不像话,从开着的窗户晒进来,照得素净的室内一片亮堂,也照进那双浅色的瞳孔里,反射出潋滟的光芒。此刻,这双熟悉的眼睛安静地问着自己,浅色湖泊中倒映出自己怔怔的表情,波光里泛出如水般的温柔来,那温柔里又带着浅浅的笑意,凝视着自己。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