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讥诮一笑,道:“也罢,既然这样,阿镜便再奏一曲吧。”
皇帝桌案前的空地上,设有桌案椅凳,上面放了一座古筝,一只七弦琴,又另有一尾琵琶。
太子说着走到古筝前,一掀衣摆,坐了下去。郎霖铃和佩兰相视一眼,便要走过去。
她的身~体也许吃不消,所以她一直忍着不出声,哪怕她早看明所有人的轻视之意,甚至包括上官惊鸿和宁王等人。但如今,为己,为北地,她不能不争!翘楚深吸了口气,提裙跪到皇帝案前,深深一叩,朗声道:“皇上,翘楚艺拙,但既蒙殿下盛情,翘楚便斗胆陪奏一曲,北地夷女,不通歌乐,若有任何鄙陋之处,还请皇上,各位娘娘,殿下和各位不吝指正;若还稍能入各位眼耳,便权当给大家助个兴。”
一瞬,声息俱静。明显,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好一会,皇帝才让她起来,莊妃轻轻一笑,道:“翘妃可是要跳舞助兴?”
翘楚朝她欠身一福,在所有惊怔质疑的目光中,走到距她数步的睿王前面,淡淡道:“笛子借我一用,谢谢。”
正文 171 篝火夜比试——最后的一曲(1)
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她似乎一直在变化着。
今晚,她终于变得连他也看不清了。
她很冷漠,骨子里都是冷。
睿王眯眸盯着前方那道单薄却冷漠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她握着他的笛子,将背脊挺得直直的,走向太子。
恳他心里突然变得烦躁,他咬了咬牙,不由得冷笑起来,他竟忽略了去想这场不是比试却是比试的比试,这场并非争斗却是争斗的争斗,忽略了刚才所有人乃至父皇的震惊,忽略了她竟然似乎会笛子的事,突然单单想起她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想她。
第一次是今天白天随父皇去狩猎的时候。
让嗯,其实并不是在想她,他只是在想,昨晚离开营帐的时候,他该将身上的大氅留下。
兵符无疑很重要,但他并不想她以性命去换,他不想欠她什么!他厌恶相欠!
但她确实帮了他……所以,给她留件氅子很应该。
原来在见晴语的时候,他下意识一直在想这件事。
而这一次,她就在他眼前。
去想一个在自己眼前的女人,他疯了吗!
不,这次他也不是在想她,只是她身上的狐裘惹到他了,他才以为自己在想她。
双手微微握紧,眼梢下意识微微掠过夏王。
他这个弟弟很喜欢玩女人,民间的女子,勾栏场所的花魁,上官惊骢什么时候真心对待过一个人!
一直带着她那天在选妃赛里作弄他的酸枣和荷包,今晚还赠她狐裘算什么?想以此来勾搭他的嫂嫂?
怎么,他这次竟然看上了自己的嫂嫂?看上他用过的女人?
只是,他的好弟弟似乎忘了,她是他的女人,即使他上官惊鸿不爱,他上官惊骢也休想能染指她一分一毫。
她只能是他的!
*****
翘楚站定,淡淡问古筝后的男人,“殿下,笛子可以吗?翘楚不谙东陵曲子,亦远不如我家爷和方主簿睿智,稍作磋商便可联奏,殿下想怎么联演一曲?”
太子扬了扬眉,这时,倒一下收回刚才的惊讶。
这番说话,谁听不出来,她根本就只是粗通笛子,萧笛较琴筝容易,正因为不难,要达到一定境界更不容易。
刚才的激将之言果凑了效,只是翘楚,你纵使出来了又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即使你会笛,但早有上官惊鸿和沈清苓珠玉在前,效彼之长,只会显己短更短。
皇帝一叹,道:“翘妃啊,你便和你姐姐一样,给朕也来段北地民舞吧,适才太子妃只是小演一番,朕还没看够,想大伙也是。”
皇帝分明有意给翘楚台阶下,在场的,除去太子府的人,篝火堆里有心看热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哪知道翘楚却似乎较起真来,捂嘴低咳了一声,道了谢,说既然选定了笛子,还是用笛子吧。她仍看着太子,似乎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一下,众人都变了脸色,暗自摇头,这翘楚也太倔强了。
宁王心想,狩猎赛里的表现,翘楚无疑是极为聪明的,怎么现在却为这意气之争犯了糊涂?本来,刚才她大可以设法出言将演奏曲目的主动权拿到手,她是女子,太子碍于脸面,必不屑与之相争,现在反而麻烦了。
皇帝见状,也有了丝恼意,淡淡道:“也罢,那便琴笛合奏吧。”
:(
太子按琴起抚,唇角微弯,目光却锋利异常,轻轻一笑,道:“父皇,各位,翘妃既不熟悉这东陵歌乐,孤便先演练几遍,翘妃什么时候将曲子记熟了便给孤和乐罢。”
“其实,这曲子已听过,也不用如何演练了。”他话语一止,手指按弦,曲调已如流水淙淙而出。
众人当即被慑,太子弹奏的竟是刚才睿王和方镜的曲子。那首曲子,在场的人即便是精通音律的刚才都是第一次听。
那非是金戈铁马之赞,也非是快意人生之调,却自有一股衷情默诉之意,加之睿王,方镜二人技艺高超,一曲既出,似乎红尘俗世之中,情事百般姿态都在其中,段段风~流,却又半点都由不得人,恍惚之间,让人只觉倘得一人知心,则什么也可再不相求,教人沉浸迷醉。
睿王报的曲目是《问情》。
这时,这曲子由太子奏来,乐器虽改,却风情不敢,毫不逊色,最让人惊叹的是,太子只听了一遍便能奏出。
这就是帝太子的才华,一时无两。
掌声四野再起。
随着掌声消竭,更多的人看向那个站在太子案前,脸色有些苍白的睿王妃。
宁王等人暗里叫了声不好,宗璞低声问佩兰,“此曲若由夫人来奏,夫人多久能学会?”
佩兰苦笑道:“最快也得小半个时辰。”
佩兰擅乐,尚需半个时辰,即使翘楚能达到佩兰的造诣,但太子又怎会等她半个时辰?
众人心里一沉,宁王眼尖,见睿王袍袖微动,睿王随即觉察到他注视,微微点头示意,宁王当即明白,睿王已想出办法帮翘楚,时机一到,即发细针锁住她的穴道,将她弄昏。
旁边有人微微移步,宁王一看,却是夏王,后者一脸峻色,似乎也甚为紧迫。
沈清苓低头轻睇手中笛子,不必细看郎妃,翘眉,翘楚……她唇角微微弯起。
“皇上一番美意,这翘妃——”莊妃轻声一叹。
“莫说她了,听着烦。”
莊妃眼里浮起丝笑,皇帝眉头一皱,摆了摆手,手却突然顿在半空中。
琴声里,不知什么时候揉进了一道轻扬如烟的笛声。
这样突然插~进琴声里,竟也不突兀,让人有种走到山水穷又见径的感觉。
和睿,方二人不同,起承转合的张力和心绪,这笛声里全然没有。那淡漠的音韵似乎早已和琴声融为一~体,又似始终独然于外,由始至终,轻轻的,淡淡的。
然而,只是这样的浅淡,已教人怔住。
一直都能听到吹奏者轻轻喘息的声音,似乎她已经竭尽全力在吹这首《问情》,可似乎已竭尽了全力,却仍诉不出情,只余这片言淡曲,轻薄得似乎只要你一个没留意,它已随风消逝在这黑夜里。
若说睿王二人的笛声让人感叹,太子的琴声让人惊叹,这笛声让人想流泪。
当一曲回咏两遍,琴笛之声蓦然而止的时候,篝火堆里的人泰半都站了起来,似乎在惊讶怎么这乐声突然便停了,不是应该还有吗,似乎都忘记了曲总有有曲终的时候。
和刚才不同,此时没有一个人鼓掌。
:(
目光同落在那个手持玉笛的女子身上,看她对着眉峰紧皱,一脸怅然若失的太子弯腰一福;看她走到高桌前端正跪下,叩谢皇帝;看她返身对着篝火堆所有明暗,向所有人颔首回礼。
最后,看她手握笛子走到那个白袍铁面的男人面前。
她伸袖轻轻擦拭着袖子,末了,双手呈上,将笛子还给男人。
*****
半晌,手中的笛子犹在,翘楚微微皱眉,慢慢抬起头,却看到睿王紧紧盯着她,那种神色她似乎在太子脸上见过,怅然若失,但他眼里又透着种隐隐逼迫,目光有些凌厉的戳在她脸上,仿佛她脸上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应该干净了。”她也不以为意,淡淡说着,又伸袖将笛子仔细擦了擦,末了,伸手拉过他的大手,将笛子放回他的掌心上。
四周的气氛一直有些凝滞,她有些惊讶,这时,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交回,她正准备离开这个让她厌烦的男人的气息笼罩,手指才抽起,他却连着笛子用力握住她的手。握得她猝然生痛。
她心里一沉,突听得太子的声音从背后沉沉传来,“翘妃娘娘,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和孤一曲,孤也和你一曲,请!”
翘楚怔住,刚才一曲已消耗了她不少心力,太子一声之下,她只觉头目一眩,脚下一踉,已被睿王揽进怀里。睿王一手紧抱着她,一手持笛,微微沉声道:“二哥,我妻子不适,二哥既有雅兴,这下面一曲便由惊鸿代奏罢。”
正文 172 篝火夜比试——最后的一曲(2)
翘楚听着这番维护,扯了扯嘴角,精神越发疲惫,她知道是靠着夏王那颗药丸才看似无恙的支持到现在,但现在,她只想回去睡一觉。
刚才一曲,似乎出了太子的意料,太子是恶棍中的典范,怎肯善罢干休!她不想和身边这个男人有什么接触,应战正好脱身,再奏一曲就回去……于是,颔首道:“好,那请殿下赐教。”
“啪”的一声,有掌声响起,很快,整个场子都是绚烂的掌声,率先传来的是篝火堆上将士的声音,“再奏一曲……”
高台上,皇帝的声音也挟笑响亮传来,“太子和翘妃刚才一曲实在精彩!原来翘妃的技艺果如太子妃所说精湛,翘卿倒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恳翘楚连忙谢了恩,她轻轻看向睿王,睿王深眸如晦,盯着她看了片刻,才慢慢松开手。左右两边,沈,郎,二翘都微微变了脸色,不细看却也发现不了,倒是翘容嘴巴大张,一副惊然。相比这几个女子,翘容也许更可爱一些。
宁王,佩兰等人都是惊喜的,睿王府那一桌的人也悉数站起来,景平等都含笑看着她;只有宗璞眼含讶然,却略有些皱眉;眼梢微微掠过夏王,他深深凝着她,眼里都是薄薄的光华。她多么幸运,有这样一个朋友。
“拿着。”
让正要往前走去,她的丈夫却将笛子递给她,她看了笛子一眼,淡淡道:“不了,笛子……本来就不是我最擅长的乐器。”
本来,她会笛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曾和四大美人说过,琴棋书画,翘楚都不大会,按翘楚的成长背景,是不该会的,但古乐,海蓝却懂的很多。
在古~尸陪葬品稀少、衣物毁坏不堪、博士也无法确定墓穴所属的情况下,她曾借助陪葬的几阕残破乐谱鉴定出两个古墓的精确年份。
睿王微微变了脸色,目光猝然一厉,她看到他捏着笛子的骨节微微泛出丝青白——
在其他人眼中,他们的姿态却是亲密的,她不过是刚才他怀中离去。
在其他人眼中,她的话也教人惊愣。因为,她说了句,笛子……本来就不是我最擅长的乐器。
她慢慢走向太子,轻轻笑道:“殿下,这次是翘楚出曲目,你来和么?”
“殿下?”
太子本紧盯着她,这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袖一咳,眯眸道:“不错,翘妃领曲,孤来和,敢问翘妃擅长哪种乐器?”
所有人都看着她,其中有道特别的目光一直若有还无的随着她,这倒提醒了她,念及刚才那让人心惊的疑虑,她顿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但是,这该如何善后,她想着,已走到太子面前,道:“殿下,这筝能让一让吗?”
“原来,翘妃擅筝。”太子眸光一深,淡淡说着,从案座里走了出来。
翘楚摇摇头,她在思考着那件要紧的事,必须要在弹奏开始之前想到应对的办法,于是不敢应答,怕分了神去。她双手按在筝上,起手试调了几个音,又慢慢走到旁边的七弦琴的试了一会,最后抱起琵琶,又拨弄了几下。
“翘妃可选定乐器了?”
——(
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传来,听去竟似充满惊奇,她一怔,心里猛地一动,瞬时拿定了主意,抱着琵琶盈盈一拜,笑道:“好了,回皇上,就这个罢。”
她随即又是一怔,对面,所有人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似乎连被她“请”了出来的太子也是一脸异样。
她哪知道,对她来说,刚才试音色试乐感是在拖延时间,但对在场的人来说,却是……展示!
案上三座乐器,她竟然都会。
在场的,精通乐器的不少,但即使像郎霖铃,王语之这些大才女心思平放在四艺上,也不敢说精通但是也只有太子,睿王,佩兰精通多种乐器了……
翘楚虽只是小试乐器,但起手,指法,甚至旋律都并非随意拨弄,虽曲调不似东陵现在流传的曲风,却确确实实成韵成律。
鬓束浅髻,数枚汀兰珠花别鬓边,两支碧玉钗斜斜簪在髻上,一身素简紫蓝衣裙,身上并无佩戴一丝一毫华丽装饰,只松松挽着一袭白裘,这个北地夷女在抚琴时,双眸晶剔若星辰,竟然一身是风~华。
新皇登基后,有在这一夜相随侍候的老宫人在给新进宫的诸位娘娘说起皇帝旧事时,都没有忘记将这晚的事一并说上,会说起那位来自北地的娘娘……
说,她必定也是皇帝最爱的女人……之一罢。
*****
曲子本是琴萧合奏的,最后换了琵琶和笛子……太子借了“方镜”的笛子,翘楚笑了笑,想有人必定要恼了。
她心里倒是暗赞了太子,刚才一曲《问情》,她能随即和上不过是取了巧,她本来就熟悉这首歌的旋律,否则,她虽极精通笛子,却也必须要听上二,三遍才能和上,虽绝不至于丢脸,却也没有刚才震撼的效果了。
太子才是真正的天赋。
然而,在所有人的期许下,那翘妃一抚琵琶,开始弹奏起来的时候,太子并没有把他的天赋再次展现出来。
听过《问情》的人都知道,此刻翘楚弹的曲子只比问情更简单,太子不可能不会,但是太子将笛子从唇边放下,没有再动。
虽互为劲敌,但这时,却没有一个人暗下诟病太子的能力一句。
佩兰轻声对宁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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