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啸卿并非没有来过S城,但这是第一次,他来到薛聆诺的S城,见到了她曾经生活了六年的中学校园。
以及那个供她练琴的家。
站在这个已经四年多没有回来过的地方,一种陈旧的香味袅袅而来拥抱了薛聆诺,仿佛含着泪的谁。
她顿时怔住,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熟悉,却已恍若隔世。
她扭头一看,原来正经过那家杭州小笼包店。
那一刹,蓦地觉得自己还是十七八岁,正骑着自行车从一地树影间穿过,心咚咚咚跳得厉害,恨不能跳出这个胸膛来,直接钻进那个絮絮念念一分一秒也放不下的怀抱。
人的记忆在足够长久的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尘封成一个缄默的匣子,轻易地不会亮给你看,但只要一缕熟悉的气味,或一段亲切的旋律,就会自自然然地将这段想念启开。
十几岁的日子,可以想象,可以回忆,却再也无法走近,而那时候的那些亲密无间的人,也已经幻化成了一组符号、一些概念,再触不到活生生的实体。
这时还没到下班时间,四下里不太有人走动。
薛聆诺忽然想起有一天晚上。
那天是她高考结束的日子,就在这个屋子里,她第一次把最真实的自己完完全全地呈给凌子岳,世界天旋地转,幸福变成漩涡,恨不能将他们吞噬,绞碎。
他们俩一直缠绵到天黑,快乐得不想好好吃饭,只想吃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于是他们跑出去找一条一直以来都很向往却从未一起去过的小吃街,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找到,印象中明明在某个地方,走来走去却老是发现有那么点不对,问了那附近的居民才知道它刚刚被拆迁了。
于是他们带着一点点因为太幸福而非常有限的遗憾,重新走回到这里来。当时天已经很有些晚了,也是这个样子,没什么人,只有关了门黑着灯的一些建筑,冷冷清清的,却是那么那么亲切的冷冷清清。
然后他们就注意到了那家不知已在这里做了多久生意、却从未被他们发现的杭州小笼包店。
——一分神间,薛聆诺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但她很勇敢地拽了拽尹啸卿的袖子,对他说:“我带你去吃他们家的炒面吧,真的特别特别香。”
这家杭州小笼包店,小笼包很好吃,馄饨也很好吃。
但是薛聆诺和凌子岳最喜欢的,是他们的炒面。
油放得很足,把筋道的面线炒得亮晶晶的,上面放着绿汪汪的小油菜,清鲜的味道直透肺腑。
现在,薛聆诺和尹啸卿面对面坐在当年的桌椅上,卖相一如往昔的炒面,味道也没有丝毫改变。
就在刚才重新看见这家店的时候,薛聆诺就开始幻想重新品尝旧日滋味的情景,她以为会如何地震惊和感慨,可是实际上并没有。味蕾,以及身上其他的所有细胞,仿佛都存储着最鲜活的记忆信息,使得一切重温的往事,都好像从未中断过一般日复一日地延续下来,那份再自然不过的了无痕迹的熟悉,就好像这几年来,自己每天都来吃这味面条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已经胶着了,混沌了,让人分不清彼此,辨不明今昔,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一样。
也许是她的心已经不够年轻了吧——尽管它是在一具还如此年轻的身体里跳动——以至于好几年的间隔,到了这颗心里,都平滑如缎,一抹则去。
仔细想起来,好像留在这里的记忆,大多与食物有关。
那时候,刚刚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凌子岳才学着做饭,常常怕自己做的饭菜不够好吃,于是在家里给薛聆诺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零食,其中总会有她最爱吃的湖南臭豆腐和香辣豆干。这些很便宜的小东西,是那个时候她每个周六来临之前一想起来就要激动的一大理由。
来这里练琴是从那个初冬开始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后来虽然明明经历过四季,却还是让薛聆诺觉得好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冬天一直缠绵不去,而那个小屋子里,温暖,美味,仿佛整个就是一间爱心厨房。
所以,在她一个人在B城上大学的那最初一个月里,在宿舍里待着待着,总是习惯性地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垫垫肚子,要咸的,辣的。
可是翻箱倒柜,手边不是甜味的零食就只有薯片,各种味道都有,却没有一种是她想要的味道。并不是B城就没有凌子岳从前常给她买的那些东西,但是还有凌子岳时的薛聆诺,是一个多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超市里琳琅满目的货架,很多东西她都找不到。
多么幸福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女孩。
她记得当时的每一个刹那,自己满心里饥肠辘辘地想要着的,只是数月前的臭豆腐和香辣豆干。原来有些时候,怀念和相思的味道,就和饿肚子的感觉是一样的。
尹啸卿陪着薛聆诺在S城住了两天。他们没有去打扰薛聆诺的叔叔和姑姑,只是住在宾馆里,一个标准间,两张单人床,晚上关了床头灯,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一直说话到睡着。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最后一个愿望
两天之后,尹啸卿和薛聆诺登上了上了从S城到薛聆诺家乡的火车。
这是一趟夕发朝至的快车,在车上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差不多到了。
出站后,薛聆诺领着尹啸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下车后走了一会儿,就拐到了一条幽僻的路上,路的一侧是一幢一幢或精巧或富丽的别墅,临望着一条溶溶湛湛的江流。
尹啸卿便知道了,原来薛聆诺并不打算先回家。
果然是典型的南方冬天,不怎么冷,可是一直有毛毛细细的雨在空气里浮浮沉沉,显得很凄凉,气温都仿佛凭空降了几度——或者不是气温,而只是人心里的温度罢了。
尹啸卿跟着薛聆诺一直走到某幢别墅门前。不需要问,他也已经明白,这是当初她和凌子岳一起学琴的地方。
他以为她会按门铃进去,但她只是拍了几张照片,就拉着他转身离开。
这回,他们上了另一趟公共汽车,在一片略显陈旧的特属于老城区的传统居民楼前下车。
尹啸卿觉得,这好像仍然不是薛聆诺的家。
他记得肖默默告诉过他的,薛聆诺家门口有个小院子,外面栽着许多树,夏天里绿茵匝地,凌子岳曾经在那里听她练琴。
果然,来应门的是一位看起来年近六十的长者,应该不会是薛聆诺的爸爸。
而薛聆诺叫他:“凌伯伯。”
他们俩是在凌子岳家吃的午饭。凌伯伯的手艺非常不错,尹啸卿一边吃一边猜测凌子岳烹出的味道。或许其实不会一样,因为他的厨艺,完全是按照薛聆诺的口味锻造出来的。
午饭后,他们俩去取了送洗的照片,厚厚一大叠,把一只纸袋塞得鼓鼓囊囊。
薛聆诺自己拿着,尹啸卿没有试图去表现绅士风度,他让她和它们再待一会儿,让她和她的回忆,再亲密无间地待一会儿。
他们这回坐的是出租车,目的地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片墓地。
尹啸卿手里捏着凌伯伯写给他们的纸条,上面的地址和活人的住址看起来非常相似,让人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他陪着薛聆诺一行一行地寻找,终于在其中一面墓碑上,见到了凌子岳的样子。
照片上的凌子岳大约还在上大学吧?一脸的青春朝气,头发理得很短,非常青涩的毛头小伙子的样子。
他真是长得很好看,干净利落的五官,线条分明,比例适恰,自自然然一个面对镜头的表情就让人觉得他优雅而快乐,一切都好,仿佛随时都会从照片里走出来,对着你谈笑风生。
尹啸卿感激这张照片,觉得它至少会令薛聆诺心里不那么难受,因为他自己看着这个样子的凌子岳,都会暗暗想:也许上帝这么早带走他,是爱之情切。
他甚至想到,也许这张照片就是凌子岳特意挑选出来给薛聆诺一个慰藉的。
他早已知道凌子岳有多爱薛聆诺,但是他为她所做的这最后一件细小的事情,就是令旁人也感动到无以言表。
薛聆诺慢慢地在这座墓碑前坐了下来。她的手掌在地上撑了一下,有细小而棱角分明的沙粒,毫不顾惜地硌在她的手心。
她抬手将它们拂落,用手指在掌心轻轻摩挲,玩味着这种疼痛的感觉。
自从进入这片墓地,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时,她坐在凌子岳的墓前,目光飘散在惨淡灰冷的空气里,似乎是空空的,又似乎是满满的。
从尹啸卿的角度望过去,她浓密的睫毛印在远处苍茫的天际上,仿佛一把不能收起的阴郁的伞。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取出手中纸袋子里的照片,划着一根火柴,先将那只纸袋子点燃。
是引信,也是最后的流连。
尹啸卿有些惊讶,他原以为薛聆诺会在这里嚎啕痛哭一场,他已经做好了用怀抱兜下她所有的眼泪、为她再狠狠地心痛一次的准备。
但她始终安安静静,鼻尖是红的,眼眶是红的,有一泡泪水汪在那里,裹着火光跳跃闪烁。
却直到最后也没有掉下来。
他不明白,其实薛聆诺想哭,真的很想很想,想要抱住凌子岳的墓碑,将嘴唇印在那张脸庞上,不遗余力地大哭一场。
可她总是记得,也确信无疑,凌子岳说过的,他会一直在身旁看着她。
如果她难过,他会比她更难过。
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讲的是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背后的故事。
男主角被抓去深山里淘金,因为试图逃走而被打成残废。他为了不拖累女主角,让人带话给她,告诉她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他还造出了一个假的坟墓,让女主角去看。
薛聆诺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女主角趴在坟上哭得肝肠寸断,男主角拄着拐杖,就躲在一旁的树丛里。他痛哭流涕浑身抽搐的样子不亚于女主角,却只能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忽然回头四顾——
可这是现代化的墓地,周围所见只是一座一座墓碑,没有可容肉身藏匿的树丛。
她不能让凌子岳的灵魂也那样狼狈地哭泣,那个画面,属于别人的与她无关的画面,是让她在这么多年之后想起来都还会心痛的,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忍心加诸于她的子岳?
照片,一张一张,全是属于他们俩的过往,没有人,只有背景,悄然无声,只因大爱无言。
子岳,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心里揣了很久很久的一个小计划。
那时候,我常常担心,担心你将来万一不想娶我怎么办?
或者,万一在我已经很想很想嫁你的时候,你却还不那么想娶我怎么办?
所以,我早就想好了,到了那个时候,就由我来向你求婚好了,没有关系,反正我一直都是这样傻傻地爱你,没有办法去计较公平不公平。
何况那么多年里,一直都是你对我更好,我们俩之间,早就没有公平可言。
我会把所有那些承载着我们最美好回忆的地方重新走上一遍,用相机把它们拍下来,再洗出来。
我会买一棵圣诞树摆在家里,把照片挂在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一树。
我会把它摆在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等你回来,一打开门,就会看见我跪在地上,和我们的回忆一起,请求你。
请求你,娶我,好不好?
我想了那么多,那么具体,那么生动,想了那么长的时间,只没有想到,我的求婚树,竟然会是在这个地方。
我们的回忆,竟然会一步一步,走到如此出乎意料的所在,而后戛然而止。
子岳,我原以为只要有爱情在,就什么都不会太迟,却没想到原来幸福也会失约,在一切明明都还太早的时候,就已然来不及了。
可是,子岳,这一刻,我好庆幸自己不是那个离开的人,真的好庆幸,如果非要是如此绝然的离别,那么就由我来守在原地,由我来撑起这份悲伤。
因为只有留在这里,我才有机会来做这件事情,至少从此之后,被亏欠的心愿,算是少了一个。
原来流星并不可信,那一夜无穷无尽无止无休的流星雨,带走了我们一生一世的祈愿,带着它们一头栽向永恒的陨落。
好在我还有一点点力量,总算实现了这一个愿望。
薛聆诺一直在凌子岳的墓前坐到傍晚,终于完成了她漫长的告别。
下一站,终于是薛聆诺的家。
她对尹啸卿说:“你就住在我家吧。”
尹啸卿很高兴:“好!”
看到突然回家的女儿,以及陪伴着她的高大英俊的男孩,薛氏夫妇几乎喜极而泣。
吃过晚饭后,薛妈妈去客房给尹啸卿铺床,薛爸爸对尹啸卿说:“孩子,不然就在这里过年吧——当然,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
尹啸卿立即激动起来:“可以吗?”
他马上拿起手机到院子里去给家里打电话。
爸爸在那头有些不满:“嘿,臭小子,翅膀还没硬呢,就赶不及地上别人家当倒插门女婿啦?”
他乐呵呵地答:“爸,您今年准了我这一遭,明年我就把媳妇儿领回咱家过年了!”
他挂了电话,回到屋里,对薛氏夫妇说:“叔叔,阿姨,我在这里过年,麻烦你们了。”
薛氏夫妇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答应。
此时薛聆诺正在洗澡,薛妈妈一个忍不住,就背过身去抹开了眼泪。
尹啸卿及时地加了一句:“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对聆诺的。”
这天晚上,薛氏夫妇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薛爸爸毕竟是男人,最后还是他先说了宽心话:“咱们聆聆还是有福气,子岳是没了,又来了个这么好的男孩子,以后咱们可以放心了。”
薛聆诺的家乡纬度颇低,春节时再遇上放晴升温,就暖融融的,只要穿一件薄毛衣加夹层外套就够了,轻便又舒服。
但是南方的冬天,大多数时候外面虽然不怎么冷,屋里却因为背阴而仿佛总是更冷一些。
大年三十除夕日,尹啸卿帮薛家大扫除。薛聆诺向来的任务都是擦木地板。她家是老式的房子,没有装热水管,也不习惯那么麻烦地烧热水来兑成温水做洒扫擦洗,或者戴上塑胶手套干活。
其实薛聆诺自己都不觉得怎样,但尹啸卿舍不得她碰冷水,总是自己去替她润湿抹布,用掌温捂热,再交给她。
薛聆诺担心地说:“啸卿,你会长冻疮的。”
他笑:“冻疮怕什么?不就是又痛又痒吗?难道你给我这样的感觉还不够多?我早习惯了,没有还会想呢!”
薛聆诺看着他,满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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