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只能常常哑然,任由满腹想要替薛聆诺开解、为她分担的话,随着窗外刺耳的蝉声,一丝丝地向天边扯去。
薛聆诺在一觉睡醒之前,都不能相信凌子岳是真的移情别恋爱上秦芳,而肖默默则是直到这时都还无法相信。
凌子岳?怎么可能呢?
凌子岳对薛聆诺的爱,是她所见过的、所知道的,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深的程度,他怎么可能会离开薛聆诺转而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而这其中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根本就不爱秦芳啊!
肖默默的逻辑是:如果他爱秦芳,那么他早就爱了,当初还在逸仙中学的时候就爱了,然而还在逸仙中学的时候,她和另外两个姐妹都看得清清楚楚,凌子岳的眼里除了薛聆诺,根本就没有别人——更确切地说,根本就不可能还容得下别人。她觉得没可能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爱上,分开了这么远这么久反而爱上了,美产生于距离也不是这么个产生法啊。
然而肖默默苦于凌子岳曾经是自己的老师,她始终没能把这个角色定位转换过来,因此也无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在自己的姐妹被伤害的时候,气势汹汹地去质问那个该死的男人。
而在薛聆诺这里,这个问题的真相倒是越来越通透。
刚开始,她比肖默默还想不通:怎么凌子岳还是爱秦芳了呢?这么说来,他当初就应该是爱她的,对不对?
所以,会不会这两年都只是我的幻梦一场?
南柯也好,黄梁也罢,总之,会不会是我当年暗恋自己的老师太过,精神上终于出现了问题,患上了臆想症?
所以,其实我这两年里从来都没有跟凌子岳在一起过,是不是?那一切全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是不是?
而那天,我终于看见了真相,这才醒了过来……
薛聆诺把这个想法告诉肖默默的时候,肖默默真的担心坏了,她觉得薛聆诺会这么想,才是精神上出现问题的某种可能的征兆。
但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悄悄地关注,开始想着如果薛聆诺真有什么不好,自己应该怎么做。
然而薛聆诺毕竟还是比肖默默所以为的要坚强一些。几天之后,她就慢慢地沉淀了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她开始能够一条一条地去梳理这些事情,然后就想起来了,去年夏末,凌子岳曾经到S城出差了几天不是么?
这么说,难道他和秦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想到这样的可能性,薛聆诺心如刀割。凌子岳给她买的那两双阿迪达斯跑步鞋还摆在床下,而她自己还曾经很傻很天真地说过:如果换成别的女人,男朋友或者老公对自己这么好,说不定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啦,好在是咱们俩,我不必有这种担心。——可到底一个男人对女人特别特别好的时候,果真就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凌子岳也不例外。
思路一旦打开,她就陆陆续续地想起了其他许多事情来。譬如,那天晚上她说了那句话之后,凌子岳停了一下的手。
还有,他这几个月来越来越少的对于亲热的要求。
薛聆诺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必去面对这样的问题,这种当大奶遭遇小三的时候才会不得不细细揣测的尴尬问题,然而自己却终于还是沦入了这番境地。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秦芳早已来了B城工作,所以他们平常都可以在一起吗?
这充分解释了凌子岳为什么会拒绝她每天回家住的要求。
还是秦芳虽然还在S城,但他们每天都可以通过电话或者网络,甚至视频,来满足某种需要?
这也能解释凌子岳为什么会拒绝她每天回家住的要求。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么?
薛聆诺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该怒还是该恨,自己原本奉若珍宝以为完美无瑕的爱情,原来竟也是这么肮脏丑陋的东西!
觉得自己已经想清楚了这一切,薛聆诺对肖默默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说:“上天从我们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那是因为它将要把一件更好的赐还给我们,或是在试图帮助我们去保留那些真正值得珍惜的。”
她看了看一脸惊愕的肖默默,淡淡地笑了一下:“所以,放心吧,默默,我已经好了。”
大约在五月底的时候,莫子川打过一个电话来。
薛聆诺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犹豫了很久。
然而铃声一直锲而不舍地响,她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莫子川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那头问:“薛聆诺,你怎么样?还好吗?我来看看你吧?”
薛聆诺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不想看见你。”
话没必要说得更白,她不想看见的,是他那张脸。
挂上电话,薛聆诺冷冷地笑了一下。
没有爱又会怎样,谁都要孤独收场。真的,早早晚晚都是分离,哪怕真的厮守一生又能怎样?与生前身后亘古绵延的永恒分离相比起来,就算有生之年常相厮守朝夕恩爱,难道就不会因为被漫长的时间忽略不计而成为幻梦一场么?
觉得已经把一切都想通了的薛聆诺平静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当然,这种生活让她感到陌生而无味。独自走在校园的路上,那些无处不在紧紧相拥的面孔不断地把一片寥落的失恋情怀注入她的心底,在那里兀自颤抖。
Summer Love……
在她心目中,曾经的最美的画面。
而如今,她绝不认为那有什么美的,如果它的确是美,那么它就更可恶,因为它竟然这么不管不顾地凌驾于一个弱女子的绝望之上!
她常常在梦中来到期待已久的南欧海滩,凌子岳曾经说过要和她一起去度蜜月的地方,然而空旷辽远的海岸线竟呈现出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悲伤。
在这些梦里,她总是撕心裂肺地渴望有人来带自己回家,可是整个世界都遗弃了她,任凭她的爱情、她的整个生命,都陷落在这样的困境里。
薛聆诺也开始像许多A大学子那样,抱着本书到草地上、或是湖边的长椅上去看。她以前不这么做,是因为每次都会引来搭讪,这对她非但没有必要,而且是一大负担。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也许真的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证明给自己看,让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个不值得关爱不值得珍惜的女孩子。
而且,她终究是没有选对吧?其实一个人就是应该和自己的同龄人在一起的,她的本该无忧无虑的二十岁,就是应该交给一个同样二十岁的阳光又简单的大男孩,两个人心无旁骛,不受那么多别人所认为的他们还不能懂得的东西侵扰,只要纯纯粹粹地开心就好。
薛聆诺坐在草地上一片有树荫的地方,她以为自己是在等待搭讪,可她的耳朵却是关闭的,一如她的眼睛并没有停留在摊开的书本上。到底有没有人来搭讪过,她甚至都不知道。
五月里那么清冽的阳光,阴凉处却还是沁凉凉地冷。只坐了一小忽儿,薛聆诺两条裸露的手臂上就密密麻麻挤满了鸡皮疙瘩,而且仿佛还有数倍于此的新疙瘩争先恐后地要继续往上冒,却苦于没了立锥之地,直挣扎得她两大片硬邦邦的疼。
她于是想,索性坐到敞开在阳光下的地方去吧。
站起来,拍拍屁股,湿漉漉一层。
那是自己的汗水,不是草地的眼泪——薛聆诺这样对自己说。
对了,那天她用以充作发呆道具的书,是亦舒的《天秤座事故》。
其实这本书是她近一个月前就借来了的,当时选它,不为别的,只因为天秤是凌子岳的星座。
后来一直没有看,直到这时已经快要到期。她原本是想着根本就不要看,直接还了了事,但终于还是翻了开来。
是好学生不忍浪费图书馆资源的习惯么?
这是她所看过的最另类的一部亦舒小说,竟然写到了外星人。外星人赋予女主角焦日朗一个限时三个月的能够穿梭时光隧道回到过去的能力,巧而又巧的是,那位美丽的外星女孩,名字就叫作晨曦。
晨曦……
May……
薛聆诺用力甩了甩脑袋,把马上就要脱缰的思绪拉了回来。
——焦日朗偏偏吊人胃口,迟迟不肯启用这个能力,她的理由是,想不出过去有哪一天是特别开心、因而值得再过一次的。
焦日朗在苦苦追忆冥想的时候,薛聆诺也情不自禁地悄悄追忆冥想:如果给我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是想回到哪些天、想要找回什么东西?
然而焦日朗老是想不出来,薛聆诺也挑不出这样的三个月,能够让她放弃其余的时光去特别重温的三个月。过去固然有无数个让她幸福得死去活来的三个月,如今看来却都是假的,再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和价值。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从她十二岁算起,那么她爱凌子岳已经爱了整整八年。她才只有二十岁,八年几乎是她生命的一半,有几乎一半的生命在突然之间被发现全部落空,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后来,老庄对焦日朗说:真正回到过去,或是看到未来,都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恐怕我们应付不了,还是专心对付今天的好。
看到这里,薛聆诺忽地一凌醒。
梁兆平在回到过去一日之后,恋恋地醒来,坚持对日朗说原来我们曾经那么相爱那么好,几乎忘了眼下家贵妻贤的幸福——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回去一日,不但浪费了现在的一天,而且险些把好不容易走过的路前功尽弃。
张欣在《依然是你》里写到曹虹劝管静竹的时候说:小时候我们听的鬼故事,最后沿着唯一一条生路逃命的时候,指点迷津的人一定会告诉逃命者,一直往前跑,千万千万不能回头,回头则会丧命。
而在薛聆诺的家乡,送葬之后以及接下来的三天,每次去上坟回来的路上,也千万千万不能回头,否则亡灵就会无法放手,跟着回家。
古往今来的传说与民俗似乎都在反复强调,逝者往矣,生人只能前行。
薛聆诺对自己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忘了吧。反正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的,有些意外看起来像一个小幽默或恶作剧,让你原本就可能得不到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好在来日方长,漫长的时间会把这些意外一个个筛选过滤,一点点消化溶解。
她的这个总结或许很不错,但她忘了,生活中的这些意外,也可能使一些本来就让你很难做到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就在他们俩分手一个月之后,凌子岳重新出现在了薛聆诺的宿舍楼下。
第61章 第六十章 小别胜新婚
这天傍晚,凌子岳穿着薛聆诺最喜欢的那套夏装——衬出修长腿部的牛仔马裤,前襟纹着一个酷酷骷髅头的深红色背心,那样孤独地站在那里,有几分狼狈,让薛聆诺一眼望见之下,整颗心都抽紧了。
她原以为再见到就只会有怨恨和愤怒,然而真的事到临头,才发现竟然是无限的心疼与怜惜,翻江倒海地冲破了自己这层故作冷漠的外壳。
凭什么?明明他才是转身走掉的那个人,凭什么反倒是他要以这种失恋者的姿态出现,骗取和掠夺她的疼惜?
薛聆诺一同他打上照面,便赶紧回身就跑,像那天见到他和秦芳的动人镜头之后落荒而逃那样,只是这一回,一转身就有纷飞的泪水被甩得飘旋起来。她无法自持,除了不让他看着自己失态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她被用力地拽进一个怀抱——太熟悉,又太陌生……
她低着头,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巨大的厌恶让她伸出双手抵住那面胸膛拼命地推,要把他推开,或使自己挣脱;然而强烈的贪恋却迫使她十指痉挛,狠命揪紧那片衣襟,无论如何都没法放开。
而他的声音满含痛楚,在她头顶上乞求地响了起来:“小聆,对不起……小聆,你听我说!”
她继续同他无声地厮打着,同时下了死力地摇头: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听见你,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再听!
“小聆,你一定要听我说——秦芳她生病了!”
薛聆诺的全身骤然一滞。
她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凌子岳,眼睛里写满了讶异与不解,以及——
一丝无法自欺欺人的希冀。
凌子岳叹了口气,双臂一收,把她紧紧地揽到胸前,布满了短短胡茬的下巴在她的头顶轻轻重重地摩挲,每一下都是无尽的怜爱与不舍。
“小聆,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薛聆诺跺了跺脚,双拳在他胸前恶狠狠地作势,真的砸到他的时候却是轻柔无力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终于忍不住,失控地抽泣起来。
凌子岳更紧地抱住她,一手替她擦着眼泪,喃喃低语:“宝贝、宝贝,不哭,不哭……你要心疼死我了!”
他低头吻着她的头发:“秦芳的身体里长了瘤子,是……子宫癌。她来B城看病,已经确诊是恶性肿瘤。她还没有结婚生育,如果切除子宫,她这辈子就没法再做母亲,再也不是完整的女人,所以,她……她决定不做手术。”
薛聆诺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满脸都写着无法置信。刚才她没有办法不自私,为了和凌子岳之间或许只是误会而欣喜若狂,现在缓了过来,她开始感到同情和心痛。
不管怎么样,她和秦芳曾是一对感情颇为融洽的师生。
她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愣愣地听凌子岳继续往下说:“她来B城,找到了我,我才知道,她、她原来对我……倒的确是有心的。她已经不能活太长,只想在走之前能有一段幸福的日子。小聆,你说,我怎么拒绝?”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年之后,薛聆诺再长大一点,有了更多的社会阅历,对人情世故也有了更多的体悟以及更多冷眼旁观的漠然。
如果这件事不是凌子岳亲口告诉她,只要不是凌子岳,只要不是从这双于她而言太过致命的嘴唇间说出,其他任何人都好。
她也许不会相信,她也许会气极反笑地狠狠给他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尖说:你这话骗谁呢?以为是写言情小说呐?
至少,她会立即想办法去求证。她并不是不认识秦芳,并不是没有别人认识秦芳,要确认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是一件难事。
可这件事偏偏就是发生在当时,薛聆诺还只有二十岁的当时,而且是从凌子岳的口中说出。
所以,她唯一能够给出的反应,就是嘴唇一扁,又哭了起来:“傻瓜,你这个傻瓜!你可以跟我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