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寒假而已,高三的学生,除了春节放假七天之外,其余时间都在补课,补着补着就又开学了,沉寂的校园重新热闹而欢腾起来,新的希望在暮冬早春交接时分偶然展露一角的灿烂阳光里流淌着,蒸腾着。
自从去年圣诞节那天对凌子岳说了不会再去他那里练琴之后,薛聆诺和凌子岳就真的再也没有过私下里单独的交集。
他没再找过她,像一年前她生日后的那天晚上那样,在某个自习课的晚上突然把她叫到天台上去,对她说“以后还是去我那里练琴,好吗?”。
而事实上,在那之后,她也再没来上过英语晚自习。
可是,他也没有用其它的途径找过她。
每次收到发回来的英语作业或者试卷,她都偷偷地仔细翻看,想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他写给自己的小纸条,就像那次乐器比赛的节目单一样。
可是,没有。
薛聆诺痛恨自己的这种状态,明明是自己主动摆出了退出的姿态,为什么还要奢望对方的挽留?
可他越是没有挽留,她就越是想他,想得胸口发疼。
在她心痛难言的这些日子里,三个最要好的姐妹一如既往地陪在身边,只不过她既然不去开口提起,她们也就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消沉和忧郁,更不会主动去提到关于凌子岳的和英语课无关的任何话题。
这是最让薛聆诺觉得舒服的状态,她常常在心里暗自感激能有这样几个姐妹,不知是大家气场太合,自然而然地就会用最让她舒服的状态来处理一件事情,还是因为对她太过了解,又太愿意为她费心劳神地时刻注意着,不要在一不留神间让话题遁入禁地。
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是最绵长最温暖的姐妹情谊,这就够了。
有一次,她们姐妹四人行在一起讨论她们所共同最爱的《海的女儿》。这个话题之所以会被提出来,是因为她们学校这年选送去参加S市中学生英语戏剧节的获奖话剧正是《海的女儿》。
身为班长的小小女强人李蓓最是直截了当,上来第一句话就说的是:“如果我是小人鱼,我一定刺死王子,回到我原来的生活,那样就还有漫长的时间,大把大把的机会,让我忘掉这段失败的单恋,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而丁云颖则把时间往回拨了一点点,企图赶在结局之前达成命运的转变:“那何必呢?其实小人鱼虽然不能用说的来告诉王子自己是谁,起码也能用写的呀,文盲也可以学写字,至不济也可以画画嘛!再说了,就算表达不清楚,不能让王子相信自己才是那个当初救了他的女孩子,至少也要让王子知道自己爱他呀!表达爱可比解释说明什么的容易多了,尽可以二话不说,直接上去强抱强吻!”
肖默默冲她抱拳:“看不出来啊,班长大人彪悍,您比她更彪悍!”
丁云颖撇撇嘴:“因为说到底还是王子不可理喻嘛!他那都是什么奇怪的惯性思维俗套心理啊,为什么就非要去爱那个救了自己的女孩子?身边明明有一个那么可人的小美女放着呢。再说了,就算报恩也不用以身相许吧?反正,废话少说,小人鱼就让他知道自己爱他呗,说不定那样一来王子就也发现自己其实也爱她了,至于那个救了王子的人,爱谁谁!你说是不是,聆诺?”
薛聆诺一直都只是听着,什么话也没说,丁云颖问她,她也只是微笑颔首,无言以对。
她心里觉得丁云颖说得很不错,这样的态度大约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所应该抱持的,毕竟,错过不如做过,如果不淋漓尽致地挥洒一番,焉知道他不是也在爱着自己?焉知道他内心的柔软处不会被自己触动而情爱顿生?
而就算这些都没有实现,单单只是宣泄一番,也算是不辜负了自己的痴心一场啊。
然而,仍然地,为什么还是觉得不能这样做、也无法做到?
而且,假若一切都尝试之后,王子却用明确的话语正式宣布他的确不爱她……
假若你所爱的人不爱你——
单这几个字,就已经足以让人痛彻心肺,生不如死。
那段时间,她读完了《白马啸西风》,竟然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心痛至斯却无法流泪。书的结尾用那样一种极尽苍凉与无奈而又多么不甘的笔调写道:《可兰经》可以告诉人们许多许多道理,却无法告诉你,当你所爱的人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
是啊,你所爱的人不爱你,你又能怎么办?
所以,对于小人鱼而言,刺不刺死王子,变不变成泡沫,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如果说凌子岳果真不爱自己的话,那么他真的爱秦芳吗?
在自己退出之后,竟然也没发现他和秦芳之间有更加明确的发展。
事实上,在旧学期结束之后,学校里关于这两位英语老师的流言也几乎完全消失了。
任何八卦都会有失去新鲜感的一天,在这群因为太年轻而善变的少年由寒假而分开之后,往事变得味同嚼蜡,更要给新出现的花俏绯闻让位。
这么一来,薛聆诺发现自己竟然也无法再像先前那样介意这件事了。
而且,严格说来,就算凌子岳真的和秦芳在一起,他也并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啊,自己什么时候是过他的女朋友么?自己什么时候有资格去介意这样的事情啦?
在平安夜的那天晚上,以及其后的好些天里,薛聆诺都觉得她很恨凌子岳,这样的怨恨给了她离开的动力与勇气。
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对他无从恨起,更糟糕的是,这份曾经出现的恨强化了原先的爱恋,像是背景的阴影烘托了前景的亮度,让她更加明白地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在乎。
也让她更加想他。
就像从初一到高一的那几年,一直一直都见不到他的时候,那么想他。
不,比那时候还要想他!
第41章 第四十章 原来我是你的愚人
这天,薛聆诺找回了她久违的兴奋与雀跃,因为约好了要和凌子岳一起去打羽毛球。他们说好,星期六下午,在球场上见。
星期六……这一直是他们的日子啊!当年一起去康老师和筱老师那里上课就是在星期六,所以,他们俩就是在星期六认识的。
后来去他那里练琴,也是在星期六。
可是她来到球场的时候,发现四下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你在哪儿?”她喊着,环顾着四周。
“嘿,在这儿!”
她激动地扭头,却惊呆了。
来人不是他,是颜回。
“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你约的呀。”
“我约的不是你,是他!”
“他是谁?聆诺,我一直都想要和你一起打羽毛球,你却从来都不愿意,今天要好好打一场补过哦。”
她低声说了句“你走开”,就自顾自扭头走了。
身后还传来颜回的叫声:“你去哪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正是中午,太阳好大。她跑遍了全城去找他,而他究竟在哪儿?
你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你只要出现一面就好啊!
太阳好毒辣,我的头好晕、好晕……
——薛聆诺只觉得头猛地一痛,随之一声闷响,伸手一摸,一根冰冷的床栏杆。
感觉蓦然回注,她这才发现全身又热又黏,就像泡在浆糊里煮过了一通似的。
掀开被子,一阵突然的寒气往她酸痛的脑袋里一钻,脑子里便像去了层纱幔般清晰了许多。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发现枕头全湿了,自己一头的汗,以及满脸的泪,整个人像是才从开水里钻出来的。
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可这整个没有他的梦中,满心里却依然都是他、他、他!
而这一整个长长的梦里,她都没有找到他。奔走寻找的路途中,熟人遇见了无数个,大家都在嘲笑她。不时有人说你停下来吧,太阳这么烧人,你跑来跑去的做什么呢?
而她谁也没有理睬,只冷冷地瞪着所有那些人,继续地跑。
最后,她终于无处可去,停在了一个死角前。
她发现那是在故乡,自己家的院墙边。
她竟跑回到那儿去了。
一切正如五年多以前那样,晚归的邻居,孩子们的笑闹声。
她竟跑回到那时候去了。那时,她的生活中还有他,两个人都心无旁骛,好像彼此的生活中只有对方似的——或许只是个假象,但就是那样也已经足够的好。
或者,那其实是更早一些的时候?比如说,七年前,那时,她的生活中还没有他。
有一首歌曾经这么唱道:我要回去,回到过去,就算你并不在那里;我要回去,回到过去,就算我们从未相遇。
在梦中,她回去了,可他却仍在那里,在她的心里。
因为,他们相遇过,这已是定局,而她忘不了他,这也已成定局。
春天又来了。
在南方,春天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季节。春假过后,新的繁忙的开始淹没了花开的声音,鸟儿们无牵无挂地向北方飞去,留下的那一串余鸣也不能在飞机轰响的空中缭绕。
准备高考真的很辛苦,于是作为对自己的犒赏,薛聆诺重新放开了一点对自己的约束,每天允许自己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凌子岳。
这么一来,她的心就像是千里长堤上突然开启了一道小小的闸门,从这里奔涌而过的水流怒潮澎湃,巨浪滔天。
她最常做的一件事,是在忍不住走神的历史课上,握着圆珠笔在课本上一页一页地画。
第一页上,只有一点。
第二页上,只有一提。
第三页上,一横。
第四页上,一竖。
……
于是,历史课本的书页里就夹上了她的秘密,这一道道笔画接续起来,能够拼凑成一个名字。
本是完完整整的名字,写在破碎的心上,大约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三月很快地就要走到尾声,四月已经近在眼前了。
然后就到了四月一号,和圣诞新年一样能让年轻的孩子们雀跃不已的愚人节。
当天早晨的英语课,凌子岳让大家到语音教室去上,因为要集中做听力强化练习。
大家带着课本到了语音教室,按照原教室的布局找到自己对应的位置坐下,戴上耳麦,调好耳机和话筒。
凌子岳在讲台上也和大家一样戴着耳麦,问大家是不是都已经准备好。
一片乱哄哄的声音,纷纷回答Yes。
凌子岳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开始说话。
老师在上课前总要有段开场白,而这天因为是个特殊的日子,每门课上老师的开场白几乎都离不开愚人节的话题。
因为是西方的节日,英语老师就更不能例外了。
凌子岳一如既往地操着一口漂亮的美式口音——这是他大学期间曾经到美国交换过一个学期的印记——似是轻描淡写、又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意趣盎然: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知道吧?今天一大早,我刚来到办公室,就听见对桌的一个人对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你女朋友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啦!’
我一听急坏了,得罪了女朋友可吃罪不起呀!于是我赶紧拿起电话给她回,可是打来打去,都不见她接,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
我又掏出手机,要往她的手机上打,却发现办公室里信号实在不好,怎么也打不出去。
于是我拿着手机蹬蹬蹬跑到顶楼,好不容易才在那里找到了信号,赶紧给她拨过去。
结果女朋友生气地说:‘你搞什么嘛!我今天休息,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就这么被你吵醒啦!’
同学们,你们知道我这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刚说了个开头,就已经有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到了后来,大家简直是哄堂大笑,许多个声音异口同声地答道:“愚人节嘛,你被同事骗啦!”
凌子岳笑眯眯地点头道:“你们都比我聪明多了!”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薛聆诺,从凌子岳说到“你女朋友刚才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起,就一直听见自己的脑子里面在嗡嗡地响。
如果这种响声能再大一点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这片噪音居然掩不住他接下来的话,让她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枚一枚钉子般锲到骨髓里去。
我女朋友……
他女朋友……
他真的有女朋友了……
终于公开承认了……
是秦芳吗?
不是秦芳吗?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有什么差别吗?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节听力课,下课铃一响,薛聆诺踩着一路高高低低落荒而逃的狼狈,抢到楼梯口时,却发现颜回已经在那里了。
他回过头来,惊问道:“你怎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很吓人,这时候也没有时间去想,她马上就转开去把额头抵在了墙上,因为她做了一件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事——
她哭了!
“怎么了你说话呀!”颜回有些不知所措。
谁要你问的!
薛聆诺心里发起急来,却不能说话。于是,她摇着头,边擦着眼泪边从他身边跑下去了。
原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心死成灰,什么都不会在乎了,却原来完全不是这样的。
而知道自己的心还没有死,知道自己还会哭,知道自己还有可以任人宰割的感情,在这种情形之下,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天晚上,仍然是数学晚自习。放学后,薛聆诺刚一下楼,就发现又在下雨了。
有两星雨,倏的一下就扑在了她的睫毛上。
走出了校门,她推着自行车,在幽暗的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地走。
在飘雨的春夜,人们的睡梦总是宁谧的,甜美的,而她,就这么怔怔的,在那无数个甜美的梦境之外走过。
她要好好地想一想,借着雨夜的清冷,想清楚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纠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持续了大半年的这一番数起数落的周折,在她心里徘徊着,就像这在晕蒙蒙的空气中徘徊着的阴灰的雨。
刚开始,雨还像是密密软软的帷幔,轻柔地笼罩了她的头脸。
不久之后,雨越下越大,飘到她脸上的雨水汇聚着,从腮边一串一串地滑落下来。雨声像鼓点一样越发地急促起来,敲在她酸痛的心上。
喜季的热闹早已尽然退去,春夏的温热尚未来临,一切都被遗弃在这无尽的清冷中。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茫茫地升了起来,这种孤独感真是前所未有的,是只有在一个人被整个世界宣布抛弃之后,才能体会得到的。
而薛聆诺,她是真的被抛却了吧?时光把她永远地留在了这段飘雨的记忆里,她再也走不出这雨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