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光线一暗,车窗玻璃就变成了一面镜子。薛聆诺原本放得很长的目光被骤然立起的山壁一挡,突然弹回了近处。
于是,她就看见了映在车窗玻璃上的,那双因为比几个女孩子都高出一个半头、因而清朗朗照了过来、直直打在她镜中影像上的目光。
她打了个激灵,赶紧转过脸来正对着前方坐好。
可是一颗扑扑狂跳的心,却兵败如山倒一般地溃乱下来。
翻过这座山之后,一直到水库,天气渐渐变成多云,天空里是一片纯然的苍白,看起来像是很空,又像是很挤,均匀地挤满了厚重的云气。
水库提供那种一次能载二十来人的电动船,好朋友们便各自相携着分别上了十来艘船。
然后,嗒嗒的马达响了起来,船一艘接着一艘划开水面向前开去。
刚才那四个最要好的姐妹还是靠在一起,面朝外坐在舷边。
肖默默坐在薛聆诺的右边,丁云颖在薛聆诺的左边,丁的另一侧则是李蓓。
丁李二人好像在讨论着什么冰箱呀洗衣机之类的居家产品,肖默默则在和薛聆诺说着此时并不和她们同船的凌子岳:“哎,这位新来的凌老师真是不错哈,人长得帅,脾气又好!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都好客气好和蔼噢……”
说到这里,她又赶紧改口:“不对不对,不是和蔼啦,和蔼这个词不能表达出那种性感的感觉!所以,应该是……慈爱?呸呸呸!温和?……哎呀聆诺,你语文那么好,快帮帮忙啦,找个合适的形容词给我!”
与此同时,一旁的丁云颖和李蓓则在说:“……当然好卖啦,听说很省电,款式又很漂亮,我们邻居就买了一个……”
不等薛聆诺说话,肖默默又说了起来:“而且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呢,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才刚大学毕业哈。哎聆诺,你说他有多大?25有吗?唉,反正低于25就是青春勃发,高于25就是老成稳重!”
旁边的丁云颖一拍李蓓:“哇真是不管怎么样都好呢,绝对的物美质优哦!”
肖默默一愣,夹在中间的薛聆诺把这两组对话一连,登时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直笑得伏在肖默默的肩膀上起不来,只好一边揉肚子一边喊“哎哟”。
丁云颖和李蓓也醒悟到了这番撞车,顿时加入进来,四个女孩子莺莺燕燕地笑作一团。
笑累了,薛聆诺又在心里对自己悄悄叹了口气——他真是很好啊!可他越是好,不就离我越是远吗……
随着叹息在心里沉落,她的目光也垂在了水底。
但未容她消沉太久,后面有一群同学齐声唱起歌来,提醒了她这是秋游的日子,理当放下心事、全身心放松的一天。
她便使劲撑起了那垂在水底的目光,扑面只见连绵不绝的矮崖,从上船处便是这般景物,并没有很美,多看一会儿更觉乏味。
于是她侧首向船行的前方望去,想看看这矮崖究竟还有多长——
触目所及,只见一片迷濛的雾,掩去了矮崖的延伸。
但,船头有人惊声大叫起来,随后,前前后后几条船立即连起了一片喊声——
原来那不是雾,而是一片白茫茫相接的水和天!
所有的崖壁在这里骤然截断,只腾着一片空灵灵的水光,浩浩地磅礴着,空空地开阔着,直阔到人的心怀里来。远处有几点舟影横着,渺若纤尘,或许就是人们自己,溶在这里时也早已是渺若纤尘!
薛聆诺忽然感到一股喷涌而来的感动,狂野地要决破她的胸口劲冲而去。她也想跳起来雀跃高呼,为这清妙奇绝的境界。
但她竟什么也不会了,只会呆在那里,拥着满怀感动。开学以来一直紧紧相随的压抑在这骤然的开阔里轰然散尽,满腔隆隆的欣喜几乎让人快要承受不住了!
从船上回到岸上之后,凌子岳惊喜地发现,一个多月来一直躲着自己的薛聆诺,竟开始会从人群后面大大方方地投来甜美的笑容了。
那在他心里珍藏了几年、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笑容啊……
于是他也迫不及待地对她绽开一朵极尽温暖的笑。因为受宠若惊,他是那么那么努力地在笑,拼命地想要把所有的柔情都揉进这朵笑容里,投射给她。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又怎么可能呢?他对她的柔情,当是无穷无尽源源不绝的,终此一生,直至生命的绝境,才能奢谈一句倾尽所有吧……
——薛聆诺正在一个自认为很安全的角落悄悄地对凌子岳痴痴遥望,不想旁边却突然伸过来一包什么东西。
她一被搅扰,顿觉烦躁又沮丧,抬头一看是颜回,正半带求恳地讨好道:“聆诺,给,我最喜欢的旺旺仙贝!”
薛聆诺低头看看眼前这一大袋东西,冷冷地摇了摇头:“谢谢,我不要。”
她转身正要避开,颜回又闪到了眼前,压低了声音,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为什么?”
薛聆诺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对不起,我不喜欢吃这个。”
颜回不死心地又说:“那你喜欢什么,告诉我,也许我书包里有,如果没有,下次我可以给你带!”
薛聆诺看了看他,有些心软,又更觉担当不起。她回头看了看凌子岳,他还站在那里,直直地向这边望过来。
她转回来,对颜回说:“不用了,我都不喜欢。”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情敌是个致命伤
秋游之后,一年一度的校排球联赛开始了。
文科班的男生太少,排球打得好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根本就组织不出一支男排队。
与之相反,壮丁充足的理科班则人才济济地每班一队,主力替补一应俱全。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了之后,薛聆诺刚摊开物理作业写了一题,就被突然之间俯到眼前的宋捷拖了起来:“薛聆诺,我们班今天和高三的人打比赛,去给我们加油吧!”
薛聆诺莫名其妙:“你们班打比赛,干嘛要我去加油啊?”
宋捷腆着脸,把一通歪理说得头头是道:“你们班不是没有男排吗?所以我们班一早就决定了,你们班的荣誉也就是我们班的荣誉,你当然也有加油助威的责任啦!”
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让薛聆诺再想拒绝也不好意思起来。可她低头再一看桌上的物理作业,又摇起了头:“我不能去了,我还得奋战物理作业呢!”
薛聆诺的物理不太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宋捷马上大拍胸脯:“这有什么问题!一会儿我帮你写!”
薛聆诺更是不干了:“那怎么行!”
宋捷便壮着胆子凑过脸来:“那就……回来之后,我给你手把手地指导,怎么样?”
薛聆诺沉下了脸:“我自己能写出来!”
宋捷无奈,转身跑出了教室。
薛聆诺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想才刚坐下,就听见门口一阵喧哗,抬头一看,宋捷他们整个排球队都杵在那儿了,七嘴八舌地对她嚷嚷:
“去给我们加油吧薛聆诺!”
“你的物理作业我包了!”
“你作为我们的精神支柱一出现,高三那帮臭小子准得垮呀!他们一绝望一颓废,我们就势如破竹了!”
最后还是宋捷灵机一动:“聆诺,要不这样吧,你可以带着你的物理作业到看台上去写。你不看我们都行,只要让我们看着你就够了,这总可以吧?”
说话间,那群男生已经一拥而上,生拉硬拽地拥着她往门外走去了。
薛聆诺百般无奈,也不能真跟这群其实并无坏心的愣小子们翻脸,就只好由着宋捷的主意,把物理作业拿到排球看台上去写。
排球场上已经人头攒动,除了呐喊助威的学生们,不少年轻的教师也来了。凌子岳下班后没什么事,就也来凑凑热闹。
他是新来的老师,仅带高二的课,因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高二的一员,径直向高二的看台分区走去。
他选了最高处一片比较空旷的台阶坐下,然后四下里张望一番,就发现薛聆诺正坐在离自己几个位置开外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课本一个作业本,正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这丫头,怎么跑这儿写作业来了!
他心里疼爱地失笑,正考虑着要不要坐过去和她挨在一起,接下来的一幕却生生地扼住了他——
薛聆诺正在和最后一道题殊死搏斗着呢,眼前突然一黑——
嘻,不是晕倒,是有两只手把她的眼睛捂住啦。
她摸了摸其中一只手的手腕,摸到一只手表,再摸另一只,光光的。
那么一定不是李蓓了,李蓓总是有些好玩的东西戴在腕上的。
“许雯雯!”
没声儿。
“肖默默!”
还是没声儿。
“丁云颖?”
“噢……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从雯雯到默默到丁云颖,却始终不喊我的名字!”
薛聆诺飞快地扯下那双手,回过头去,惊喜地叫了起来:“阿蒙!你怎么来了?”
这个明明用双臂紧紧环住她肩膀的人,却故意不理她,仍然自顾自地唱:“你可感到我双手在颤抖,笑意凝结在我眼中,难道你对我已有所改变,我不再是你的唯一……”
薛聆诺笑了起来,大声唱出了最后一句:“我只是故意在逗你!”
——浑然不能自觉当中,凌子岳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脸上乌云密布,仿佛马上就要电闪雷鸣,暴风骤雨。
他看着那个剪着短平头、一脸俊秀声线粗重的男生,如此无所顾忌地搂着他的姑娘,而他的姑娘,竟然那么亲热地拉着这个男生,紧挨着自己坐下,脆声催问道:“快说呀,你怎么来了?”
那个阿蒙撇了撇嘴,露出一点坏坏的、据说很能要女孩子命的痞气来:“怎么?想你不行啊?”
薛聆诺马上娇声笑了起来,一侧身腻在了他的怀里:“行,当然行,太行啦!”
阿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着下面排球场上激烈的争夺,好像身旁美女的依恋完全是理所当然一样。他的手臂更紧地揽住了薛聆诺娇小的背,脸上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气来。
凌子岳再也看不下去。他的胸膛里闷闷的怕是马上就要炸开,却又苦于实在没有发作的立场。
毕竟,在她面前,要他如何摆出一副老师的面孔?
毕竟,在爱情面前,用身份来压迫,还有什么意思?
他只有霍地起身,拂袖而去。
薛聆诺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刚刚开始能够和她脉脉遥对相视而笑的凌子岳,突然变得冰山一般冷漠起来。
而且,这种冷漠,似乎完全只是针对她一个人而来。
比如说,过去上课的时候,那双时时向她追击而来的眼睛,现在仿佛对她避之惟恐不及。她可以大大方方一直探询地凝视他都没有关系,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回视,偶尔间,当他的视线不得已经过她的时候,也是轻飘飘地就滑了过去,绝不作分秒停留。
当然,他也不再提她起来回答问题,甚至有几次,她随着其他同学一起举手,他也视而不见,点过另外几个人之后,就把那个问题过了。
又比如说,她和别的同学走在一起,在走廊上遇见他的时候,循例要叫“乔老师好”。他每次都会对她身边的人亲切地微笑点头,却把她当作透明人,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再比如说,上个学期的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初赛复赛的选拔之后,决赛放在了这个学期。薛聆诺和另外几个同学都是要参加决赛的,凌子岳作为他们的任课老师,自然有责任辅导他们。
他把其他几个同学都一个一个找去,单独开过了小灶,唯独薛聆诺不在其内。
这样的排除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薛聆诺在这几个人当中,既不是成绩最差因而获奖无望,也不是成绩最好故而无需指导。
然而这个世界上,每件事情一定都是有它的道理的,只不过这个道理是不是为人所知而已。
他的冷漠也必然有它的解释在后面,而这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不愿搭理她了。
而这又是为什么呢?
薛聆诺思前想后,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那唯一的可能——
我这段时间对他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妥了吧?
原来,尽管我只是在心里偷偷地幻想,这样的幻想毕竟也是大逆不道不容于世的。
事实上,不容于世并没有关系,而不容于他,这就有关系了……
这个想法一旦发生,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越来越深地噬入到她的脑海里去。薛聆诺感到自己刚刚在那场秋游的水阔天空之中轻释而上浮的心又在沉落了。而即便再试图去回忆那一日天开地阔的感动,想要给自己重新找回一点鼓励和希望,也只是让她惊惶又颓然地发现,记忆里那遍布苍穹渺渺濛濛的灰白,竟沉得直压下来,把原先许多遥远的清晰都渲成一派萧茫。
好些日子过去了。
时光是如此滔滔地流逝着,而流逝的却不止是时间。
在这种可怕的流逝中,薛聆诺觉得自己的心,在一日低落过一日地灰冷冷地沉沦。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在拼命试图对他示好,放下一个花季少女最敏感的自尊,拾起一个憔悴女人最执著的卑微,去乞求他一段久违的温柔。
一个星期之后,她放弃了。
他的冷漠如此坚硬,原来并非她早先所以为的冰壳,而是煞白的化石。
有些东西,竟似是已经死去很久很久,再也不会有复活的希望。
时间继续向前滑着,在凌子岳死水样默止的冷漠、以及薛聆诺滞守不散的悲伤里,不停地滑着。
同样开始滞守不散的是那深秋的雨云。
人的心情也应和着天气,这些日子,一闭上眼,薛聆诺就会觉得自己是在一整片濛濛的空白里飘,下坠着飘,却总也够不着底。
那段一起学琴的往事常常在她眼前飘忽而过,仿佛隔世的云烟。这样的追忆越来越让她有些上瘾,继而竟然变成生活中最让她期待和沉溺的事情。
刚开始,她还只是在做其他不需要太用脑子的事情时,顺带着想一想。
后来,就变成了需要抽出专门的时间来,一心一意全身投入地去想。
向来都没有午睡习惯的薛聆诺,开始在最清闲的周六中午,长时间地窝在床上午睡。
说是午睡,其实鲜有睡着的时候,她只是躺在床上专注地倾听雨点在窗棂边均匀地跳动着,偶尔有那么一两滴碰着了玻璃,轻柔地撞击出一点不失含蓄的清脆,仿佛在略带羞赧地倾诉着什么。
而在这均匀细碎的倾诉声中,一个最响亮最圆润的声音被高高地托起,一下一下,缓缓地、从容地敲着拍子。这是从屋檐落下来的大水滴,像和蔼的聆听者,时时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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