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聆诺灵机一动,抬手给了他一个A音,他一眼瞥过来,对她感谢地笑了笑。
琴音调好,他对薛聆诺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
薛聆诺便转过身,开始弹前奏。
前奏过后,康杰和筱丽琴很惊讶地发现,虽然事先已经交待过薛聆诺可以照常演奏钢琴原曲,她却临时改变,把主旋律完全留给凌子岳的小提琴。
这么一来,她的右手就空了出来。而她并没有死板地单手演奏,而是把左手的长琶音改成双手配合,拆分成左右手连贯的短琶音,只在偶尔需要提重音的地方,加一个主音,辅助凌子岳的小提琴,把整个效果提得更加明亮,听起来非常自然。
这是她自己想当然的伴奏法,当然同正式的伴奏谱不完全一样,但已经在正确的路子上,简单,却很聪明。
和前一日康杰的判断恰相吻合,这两个孩子的乐感非常相近,对同一支乐曲的处理,他们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合在一起,有一种十分舒服的默契。
这一点到了这曲近终的时候,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那里有一处是要处理成节奏渐缓、再徐徐回复的效果,而乐谱上对于这样的处理只能给出一个“渐缓”的提示,并不能更进一步地指示具体慢到怎样的速度,又怎样恢复到稍快的节奏上。这些都是留给演奏者自由发挥的。
而薛聆诺和凌子岳就算在这个地方,也是完全合拍的。
康杰和筱丽琴听见琴音快要走到这个关窍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替他们提起一口气,暗自紧张。而当他俩发现这两个孩子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时候,忍不住相视一讶,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词来——
心有灵犀!
其实在薛聆诺这一方面,因为前面的配合并不难,她很快就投入演奏,并没有多想。
而到了最后,需要速度渐缓的时候,她想起了这一节,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凌子岳的小提琴合上。
于是,她像是从一个醉梦里醒了过来,抬眼看了看正立在钢琴旁的凌子岳。
不知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还是同样也需要一个提示,凌子岳的眼睛也正对她望过来,俩人相视一怔,然后又心至灵开地同时绽开一个微笑。
什么提示也没有,可他们却都已知道,只要继续跟着自己的感觉演奏下去,就不会有错!
薛聆诺在这一眼之后,又把目光掉回到琴键上去了。
凌子岳比她慢了一秒钟转开眼睛,再度微微合上眼帘,重新暗下来的世界里,嵌上了她刚才那一瞥之间水色半掩的眸子。
分明是金灿灿的阳光映进来,她的眼底却波澜不惊地汪着两泓月色的莹白,好像任何东西、好像这一整个世界,滤到她眼睛里来的时候,都会清澈成月光,静静凝注,缓缓流转,微微轻漾。
他忽然想起刚才她对那两首吟诵月光的乐曲的解析,以及她的手指下涌动如泉水的琴声。他忽然觉得,她的琴音不是单纯的泉水,更有月光!月亮是由一大块纯银铸成的,将它熔化了,和在水里调匀,封存在钢琴里,当她开启它时,月便涌出来了。
钢琴曲正是月光,她的眸色,正是月光……
一曲终了,日光急转,已尽然退出了门外,厅堂和廊间,仿佛都隐隐渗着一种水洗过的阴凉的潮润。
康杰讶然地望着薛聆诺,问道:“这首曲子,你以前给人伴奏过吗?”
薛聆诺摇摇头,眼里一派不染纤尘的清纯。
康杰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要把伴奏拆成两手并用?是不是以前觉得单手弹长琶音太难,自己试着这么偷过懒?”
薛聆诺还是摇头:“我没有试过,不过单手弹长琶音比双手弹短琶音难,现在变成双手,是更容易的演奏法,当然一试就成啊!”
康杰转向筱丽琴,眼睛里盛满了激动:“丽琴,咱们找到了一个小伴奏天才!”
第19章 第十八章 情缘会有遗传吗?
康家的别墅在二楼建有两间琴房,一间钢琴专用,另一间小提琴专用。
琴房是专门设计装修的,隔音效果颇佳。
当然,也不是绝然不能彼此相闻,而是你自己在演奏的时候,是听不见对方的琴声的,因而也就不会受到干扰;而倘若停下来,便能听见对方的乐音从隔壁传来。
因为存了一份将来令这对小儿女琴瑟和鸣的心思,康杰给薛聆诺安排的授课时间同筱丽琴给凌子岳的授课时间恰好一样,都是周六早晨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初见薛聆诺的这天,凌子岳也是刚到,才到二楼琴房放好自己的琴,再重又下楼倒水喝,薛聆诺就是在这个时候摁响了门铃。
凌子岳在练琴的间隙,经常能听见薛聆诺的钢琴声在隔壁悠扬悦耳,其间偶或夹杂着康杰指导她的声音,有时候会很激动,十足一副艺术家的派头。
凌子岳知道音乐教师往往脾气不小,在他拜筱丽琴为师之前,也和薛聆诺过去一样,是跟着G省师范大学艺术系的一位教授学的琴。那位教授火性就很大,他布置给学生的练习,下次来上课的时候一检查,假若他不满意,就会暴跳雷啸,轻则将琴谱一摔直接走人,重的时候,曾有过抄起一只沉重的水晶烟灰缸一把砸碎一只玻璃茶几的例子。
康杰的脾气算是好的,但他在国外多年,秉承了一些西方钢琴教师的传统授课习惯。他会拿一柄小小的戒尺,在学生弹琴的时候,坐在一旁,看哪个手指弹得不好,就在那只手指上啪的一声敲打一下。
凌子岳上洗手间会路过钢琴房,有一次,他透过玻璃门清楚地看见康杰的戒尺打在薛聆诺正急速跳动的右手上,至于到底是食指还是中指,从他的角度,无法辨清。
那一下子,凌子岳感到自己的心凉颤颤地缩了一下,就好像那一尺是打在他自己的心上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薛聆诺。她显然已经习惯了戒尺的教训,手仍然很稳,并没有弹坏掉,只是脸上有一团红晕蓦然云涌,而她小小玉贝一般的牙齿,又轻轻地咬住了下唇。
虽然授课时间一样,在还没有真正开始合奏练习之前,他们俩未必同时下课,所以也不大会一起离开。凌子岳家住得比较远,总是公车来去,而薛聆诺则日日骑自行车。
有时候薛聆诺先走,这样凌子岳就完全没有同她道别的机会;倒是他先走的时候,总会在去往公车站的路上,听见她叮铃铃的车铃声在身后响起。
他惊喜地回头,就会看见她映满阳光的明亮笑容从后面赶上来,道一声:“再见,凌子岳!”
话音未落,她的浅紫色小自行车已经从他身侧轻盈地滑过去,留给他一个渐去渐远小巧可爱的背影。
暑假开始以后,他们俩的学琴时间都改成了每周两次,进度一下子加快了,康杰夫妇开始从他们的两个小时里拿出一半时间,让他们专门练习合奏。
从这时开始,他们就总是同时下课,一起离开了。
有了长时间单独说话的机会,凌子岳才总算有机会问了那个他一直都想要问的问题:“薛聆诺,你为什么直接叫我的名字?你不觉得应该叫我凌子岳哥哥吗?”
其时,他们俩刚刚别过康杰夫妇走到门外,薛聆诺走到自己的自行车边,正弯腰打开车锁,凌子岳就在她身后问了这么一句。
薛聆诺推着车子开始往外走,嘴里答道:“我不要。我外婆家在这里,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所以到我这一辈,所有人都是我的哥哥姐姐。”
她有些不满地撇撇嘴:“而且外公特别讲规矩,是哥哥姐姐就必须叫哥哥姐姐,不许叫名字。我都叫腻啦!”
凌子岳觉得诧异而有趣:“哦?你是女孩子,为什么不想当最小的?你叫别人哥哥姐姐,别人就会觉得应该照顾你保护你,疼你爱你对你好啊!”
薛聆诺骄傲地噘了噘粉嫩嫩的唇瓣:“才不要呢!比别人小总是会受歧视的,很多东西他们可以玩,我就不可以;很多地方他们可以去,我就不可以。这样一点也不公平,一点也不平等!”
听见这么小的女孩子这样郑重其事地要求公平和平等,凌子岳忍不住乐了。他又说:“可是你哥哥姐姐一定都只比你大一点点对不对?我比你大很多啊,你这样直呼其名,不觉得不礼貌么?”
薛聆诺就偏偏头问他:“那你多大了,凌子岳?”
好像是为了担心他真的已经大到让她知道他的年龄之后,不叫他哥哥都不行了,她赶紧又叫了一声他的大名,以免万一以后真不能这样叫了,再后悔也来不及。
凌子岳大约是听出了这层意思,忍着好笑,故意沉了沉本来就粗重的嗓音答道:“我快满十八岁了。你呢?”
薛聆诺又羡慕又崇拜地看着他:“啊,真好……我才十一岁……”
眼神很热烈,说出来的声音却细细小小没有底气。
凌子岳得意起来,拍拍她的肩膀:“所以我说你应该叫我哥哥吧?”
薛聆诺想了想,忽然又振作起来。她欢快地摇着头,活泼的马尾辫在她脖子后面一跳一跳的:“不就是七岁吗?现在看起来好像差很远,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再过五十年!”——她总算找到了一个自觉最能抹煞这个年龄差的时间段,拿定了主意:“到时候咱俩就几乎算是一样大啦!”
凌子岳笑了:“那也还是不算吧?一百年恐怕还差不多。”
薛聆诺很认真地反驳他:“不会的!我爷爷就比我奶奶大七岁,我奶奶也从来没叫过我爷爷哥哥。再说了,我也没觉得我奶奶比我爷爷年轻啊,她也还是奶奶,我又不能叫她阿姨。”
凌子岳哈哈大笑起来。薛聆诺回头一想,怎么会说到要管奶奶叫阿姨的?这也太扯了吧!她于是也忍不住笑起来,直笑得比凌子岳更欢。
女孩子就是这样,笑点比较低,一旦笑开了就不容易止得住。
所以,还是凌子岳先收了笑容,再问了薛聆诺一个问题:“那你爷爷奶奶在一起,他们俩好不好?”
薛聆诺点头:“他们可好了!不过可惜……他们俩都已经不在世了……”
凌子岳不禁讶然:“哦?这么早?你爸爸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吗?”
薛聆诺摇头:“倒也不是。我奶奶五十多岁就得了白血病去世了,两年之后我爷爷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家里的大人都说,是爷爷太想奶奶,才熬不了多久,而且去的时候还是心里的病。”
这是大人的事情,即便是早慧的女孩子,在十一岁的时候也还是半懂不懂的,所以薛聆诺只是复述大人的话,说完了也就没再挂在心上。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推着车子和凌子岳走了半天,黑色的车座已经被晒得发烫了。
于是,她对凌子岳说:“你的公车站在哪里?我要上车走啦!”
凌子岳点点头:“嗯,去吧,再见!”
薛聆诺便骑上车子,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再见,凌子岳!”
还是一个大名甩过来!凌子岳笑着摇摇头,刚才那番讨论算是泡了汤了。
可是他看着小姑娘渐渐缩小变成一点、消失在路的尽头的背影,心里忽然很柔软地痒痒了一下。
她说:再过十年二十年——再过五十年!
而他说:再过一百年。
如果两个人真的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回过头来,会不会仍能想起这天的这场对话,然后在苍苍白发之下,绉起一脸深深的笑纹?
而七岁,正好是她爷爷奶奶之间的年龄差。
小姑娘,这会不会成为你血脉里的一项遗传?妻子正好比丈夫小七岁……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行,第一次同彼此说这么多话。
他们俩第二次同行的时候,薛聆诺才打开车锁,车把就已经被凌子岳自然而然地扶了起来,替她推着往前走。
“谢谢你,凌子岳!”薛聆诺赶忙道谢。
“不客气。”凌子岳回头看她,眼睛里仿佛有温柔的水光漾起涟漪,“手还疼不疼?”
“啊?”薛聆诺小小吃了一惊,微微启开樱唇,尴尬地瞪着他。她的心里瞬间雪亮,明白凌子岳看见了今天早些时候,康杰打在她手背上的那一尺。
真丢人……她心里老大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一定是很笨的学生,才会被老师打手,而偏偏这么难堪的一幕,还被他看见了……
她一不自在,空空闲着的手上就有了小动作。凌子岳听见一声很轻的折断指甲的声音,敏锐地低头,就看见她正在抠手指头,用一只手的指甲,去掰断另一只手的指甲。
他一把捉住她那只正在“行凶”的小手,牢牢束在掌心,不容动弹。
薛聆诺惊异地抬头,见凌子岳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余光瞟见了她询问的注视,他低低说了一句:“坏习惯!这样抠指甲,一不小心就会扯坏皮肉,不疼的吗?”
她便娇俏地摇了摇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也等于是摇了摇他的手臂,卖乖地说:“这种状况很少出现的,我可是老手啦!”
凌子岳低头,故作凶相地虎了她一眼:“还老手呢!指甲要用剪子剪,以后不许这样了!”
薛聆诺没有回答,只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第20章 第十九章 梁山伯与祝英台
从康氏别墅出来到主街道之前的这段路非常僻静,丛密的绿树笼起一片幽暗,阳光从树影间漏下来,就跌成了点点碎金,玲珑清脆地在光洁的石板路上散得到处都是,微风一来,便随之跳跃,宛若玉盘微颤,莹珠乱滚,砰然声碎,晶光映人,其轻盈活泼仿佛俯身可拾。
那年夏天,凌子岳和薛聆诺就常常这样牵着手,踏着脚下一块一块的石板,踢着那叮铃铃的小晶片,悠然漫步。
“凌子岳,你要不要骑我的车?你可以把我带到你的公车站,然后我从那里走就好。”薛聆诺忽然提议道。七月流火,这样走了一会儿,虽然是在树阴下,她也还是有些热了,强烈地想念起家里的空调和冰镇西瓜来。
凌子岳低头看了看她,答了一句:“我不会骑车。”
“啊?”薛聆诺意想不到,不由瞪大了眼睛,“你都这么大了,还不会骑车吗?”
这回,换成凌子岳发窘了。他有些局促地说:“那有什么?我又不需要,谁说大人就一定要会骑车?”
唔……这个道理的确说不通……可薛聆诺不甘心,便来挑他的刺:“你还不是大人呢!”
凌子岳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已经成年啦,怎么不是大人?那你说怎么样才算是大人?”
这可是个难题。薛聆诺冥思苦想一番,然后拍拍脑袋:“得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