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爷走到床前,看着床上躺着的少年,面色潮红,衣裳微敞,眼神晦暗不明。
顾倾醒了之后恢复如常,偶尔也去那勾栏之地找找美人。但只有福如海心里知道,皇上总爱在傍晚的时候,登上城楼,看着西边的方向。
“皇上您在看什么啊?”福如海见他日日如此不免好奇。
顾倾眯眯眼,笑了笑,指着西方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福如海瞅着西空,愣是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落日来。
顾倾晚上出了宫,却没有去勾栏之地,晃荡着晃荡着,猛地一抬头,叹了一口气,牌匾上赫然三个字“漱玉宅”。
刚准备往回走,瞥见了苏珩之。
苏珩之仍旧一身火红火红的衣服,见了皇帝简简单单施了个礼。
“苏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珩之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只是没有以前嚣张而已。
“我也想问问陛下这个问题。”
顾倾眨眨眼,道:“想找子玦喝酒,走到了才发现子玦不在。”
苏珩之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横眉竖眼道:“陛下有必要这么防着他么,难不成这里还藏着什么人不是?”话里嘲讽之意十足。
顾倾也不辩解,道:“苏公子在这里,何不一起喝酒?”
苏珩之弯唇,本来就生的妖里妖气的脸看上去带了股邪气,道:“这我喜欢!”
两个人买了两壶不怎么好的酒,在长河边晃荡起来。
苏珩之本身就是个话篓子,这时喝了点酒,脸红的跟虾子一样,也不顾以前的嫌隙,拉着顾倾一顿狂说。
两个人从石子侯真的很丑不配当状元,谈到宁王爷的美娇妻有些眼熟,再谈到苏大人的童年趣事。
苏大人说了很多,大致是这个样子吧。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春风十里,荠麦青青。
扬州好,一则美人多,二则进士多。
有两户人家,向来交好。都有一个小公子,两人一起玩泥巴、骑竹马长大。其中一个小屁孩喜欢耍脾气,爱穿红衣服,另一个性子软软的,经常被小红衣欺负,欺负了也不哭,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呆呆愣愣的。后来小呆头十二岁那年,去了趟京城,回来之后就变了个样儿,天天埋头读书,再也不和小红衣一起玩了,小红衣问他为什么,小呆头说,他在京城的亲戚家住了几天,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小娃娃坐在地上哭,嘴里喊着哥哥,小呆头想走过去,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抱走了他。有人对小呆头说,那个小娃娃就是你长大要保护的人。小呆头说他没看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娃娃,发誓要考上状元,去保护他。小红衣见小呆头如此,也开始发奋读书,却怎么也比不上小呆头聪明。
后来小呆头十四岁那年,又去了趟京城,回来对小红衣说,他又见到那个小娃娃,比以前更漂亮,拿扇子挑着小呆头的下巴,笑的满脸邪气。小呆头说,他知道小娃娃不开心。
一个故事讲完,苏珩之已经倒在河边睡了过去,顾倾也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剩下个笑眯眯的小呆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评论的是坏人,会怀孕!!
☆、漱玉宅
一日,顾倾正在御书房写字,简文奚走了进来,瞥了一眼宣纸上的字,顾倾把字收起来。
简文奚道:“陛下,蜀地传来捷报,说是洪水治理效果很好,想是温大人不久就可以回来了。”
顾倾猛的抬头,双眼里藏不住喜色,道:“真的?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简文奚道:“八月十五前,可以回来吧。”
顾倾别过头,嘴角渐渐弯起来。简文奚走出御书房,看着远方寥廓的天空,眼中浮上苍茫的悲色。
顾倾把字展开,一行娟秀小楷: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顾倾换了身寻常衣裳,来到温府,刘伯又是惊又是喜,热情的把他迎了进去,一口一个“福公子”的喊。
刘伯喜笑颜开,悄悄对下人说:“这位客人对公子很重要,可不要疏忽了。”又命下人们做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待顾倾,弄的顾倾哭笑不得。
顾倾几次三番要刘伯坐下,刘伯才慢吞吞的入席。
“福公子,您怎么不经常来坐坐,我家公子总是一个人在家,福公子来和他说说话就好了。”
顾倾笑笑,道:“家里事情多,平时抽不出什么时间,以后定常来拜访。”
刘伯看了看他的脸色,接着道:“唉,我们家公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平时闷闷的,想来不怎么招女孩子喜欢。”
顾倾一愣,双眼一弯,道:“怎么会,谁不知道温公子是京城少女的梦中情郎。”
刘伯道:“那福公子怎么不常来?”顿了顿觉得这话不对劲,又道:“老奴是说福公子不怎么与公子来往,一定是公子不好了。”
顾倾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道:“我经常和温公子见面,上次您和下人不在的时候,我也来过。”
刘伯愣了愣,突然一张老脸笑起来,好像吃了蜜一般。顾倾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两人又说了些闲话。
“听说,温公子的家父,在扬州为温公子寻了门好婚事?”顾倾不经心问道。
刘伯一听来了精神,道:“定是公子用来搪塞提亲的人说的,扬州老家提亲的也不少,从公子十几岁就开始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死活没有答应。”
顾倾点点头,不再言他。
一顿饭下来,已是月上中天,临走时,刘伯对顾倾说:
“福公子,不久我们公子回来之后,还希望福公子常来拜访,公子一定很高兴的。”
顾倾笑笑,点点头走了。
八月初八,顾倾正在宫中逗着鹦鹉玩。
“你说扬州美不美?”
鹦鹉歪着头看他,叽叽喳喳道:“你说扬州美不美?。”
顾倾哈哈一笑,戳戳它,道:“小呆头,你应该说,美。”
歪脑袋鹦鹉叽叽喳喳:“小呆头,你应该说,美。”
顾倾失笑,眨眨眼,道:“你个小呆头,笨死了!”
福如海见着皇帝心情好,一张褶子脸也展开来,心道,宁王爷送的鹦鹉还真不错。
顾倾处理了半天奏章,扳着指头算了算,离八月十五还有七天,如果他回来,就告诉他,若有机会微服出访,就去那扬州,看看瘦西湖,走走五亭桥,在夜里坐着游船,钻空洞,过云桡,卧听玉人箫。
来到内阁,沈容恭恭敬敬道:“这次温大人立了大功,微臣以为,应当予以奖赏。”
顾倾在心里冷笑,好一个老滑头,见着温言玉没死成,于是顺水推船,卖个人情。
“大人怎么觉得?”
沈容道:“工部尚书抱恙已久,前些日子说是思乡情切,想要辞了官回去,不如,就让温大人升为工部尚书。”
顾倾喝口茶,闲闲道:“朕觉着,内阁只有四人,不如让温大人入阁,可好?”
沈容一惊,但老油条就是老油条,旋即垂首道:“陛下所言甚是,温大人进了内阁,想必如虎添翼。”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评论呢~~~
☆、夜听玉人萧
如此又过了两天,京城一阵惊雷闪过,下起暴雨。
顾倾站在宫殿门口,皱眉望天。
“陛下,您可别站在外面了。”
“福如海,你说,蜀地,会不会又在下雨?”
福如海连忙道:“这里离蜀地那么远,想必没有吧。陛下可是在担心灾情么,温大人治理好了,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顾倾捂着胸口,面色有些苍白,道:“朕怎么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福如海道:“陛下多虑了,下暴雨的时候,都会觉着胸闷的。”
“是这样么?”
雨一直下着,仿佛要把这四方的京城用水淹满不可。
顾倾躺在床上,空气十分闷热,睡意阑珊。他拿出温言玉曾经给他擦脸的那张帕子,帕子上一朵空谷幽兰,清清淡淡。朦胧间,好像去了扬州,有淡淡的阳光,碧蓝的天,窗棂上有几枝桃花斜斜掩映。一个红衣服的小孩子踮着脚趴在窗沿上,看着窗里面,一个白衣服的小孩子正在写字,浅色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氤氲成柔和的线条,一转眼,那小孩子变成一个大人,也是侧着脸,白玉般的手执着一根毛笔,在一副仕女图上款款落字,行云流水。
“一顾倾城天下醉,自问不是画中仙。”
亮蓝的闪光一道,一声闷雷从宫殿的左边隆隆滚向了右边,顾倾乍的从床上坐起,这时宫外传来喊声,一声大过一声,顾倾莫名心慌起来,衣服也没穿好,奔出了寝殿。
福如海衣服全湿的跑了进来,见着顾倾就跪在地上,喊道:
“陛下!陛下!蜀地,前天蜀地下了大雨,温大人他,温大人他掉进了山沟,没有出来……”
顾倾一句话没有听完,脑袋哄得一声,直直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
阳光柔柔缱绻,空气有些湿润,模糊间听见桨声悠悠,水波轻荡。童谣声清脆如银铃,悠远的飘来,仿佛如兰花淡淡的清香一般:
扬州好,入画小金山。亭榭高低风月胜,柳桃错杂水波环。此地即仙寰。
扬州好,高跨五亭桥。面面清波涵月镜,头头空洞过云桡。夜听玉人萧。
顾倾只睡了一夜,清早醒过来第一个看见的是哭的双眼红肿的福如海,再看见的是紧皱着眉头的简文奚。
“然雅,现在,初几了?”
“陛下,十一了。”简文奚显然也是一夜未睡,眼睛里血丝布满。
顾倾笑了笑,拉着他的手,道:“然雅去休息休息吧,朕不碍事。”
简文奚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颤抖,道:“温大人的尸体还没有找到,陛下,陛下……”
顾倾突然一震,眼泪啪啦一声滚了出来。
“子玦,子玦……”
恍惚间,手被抓的生疼,顾倾转过头来,却看见简文奚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场雨不眠不休,已然进了北方的雨季。
风袭夜凉,云雾迷茫,顾倾恍惚如梦。
他缓缓登上龙椅,听着朝堂上众人的喧哗,却一句也没有听清。模糊间,他好像看见沈容哭的满脸哀戚,看见苏珩之面色苍白,看见陈伯彪一如既往的苦笑,看见……
也看见,有的人,在讨论给温言玉的谥号,在争论由谁来补工部尚书的空缺……
顾倾晃了晃神,喃喃道:“子玦,你十年寒窗,一朝金榜,若看见今天这场景,你是否愿意,为了当年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小娃娃,努力博取这虚妄的功名?”
到了傍晚,雨停了些,天色暗青,天边浮云暗叠,暮风清冷。
顾倾坐在御花园的藤椅上,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任丝丝凉意,侵骨入膏。
耳后传来细微的讲话声,原是两个浇花的侍女,只道是:
“听说,城东一个姓罗的女子,听闻温大人死了,跳进了长河……”
顾倾嘴角微弯,轻声说道:“子玦,你看,这世间,终归是温暖多于凉薄,依然有人,愿意为你付出所有,而我却做不到,若你回到十年前,还是否愿意,为了那个根本不认识你的小娃娃,拒绝父母指定的婚事,一心奔赴京城,乞求着,为那人做一道你亲手做的饭菜?”
若当初,你没有从扬州走来,我没有登上帝位,抑或我先于你死,或许一切不再是如今的模样,我失了透澈,你失了不羁,如今你黄土一抔,我空留行尸一具。
今年的中秋,想必无月,但,有月又如何,那个明明如月的人已然不在。
再也不能装作撒酒疯,偷偷吻那个人。再也不能趴在那个人身上,悄悄闻他身上淡淡的兰香。再也不能,故作调笑,只为了试探他的心意……
再也不能,看着他在柔和的桃花枝下安静的写字。在一片紫色的花影中,回过头来,对自己淡淡一笑……
多想与你,放舟江湖,南山携隐,任天地寥廓,草木成霜。
多想与你,携手湖上,穿桥过洞,随桃花流水,琴声悠扬。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梅子青青又待黄,人已去,空断肠。
八月十二,皇帝重理朝政,擢原大理寺左侍卿苏珩之为工部尚书,谥温言玉文忠,厚赏温家,安抚其绝子之痛。
当然也有一件怪事,沈容沈大人自从听说了噩耗之后,大哭一场,一病不起,精神已是大不如从前。顾倾给鹦鹉喂食,顺着它的羽毛,笑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猫哭耗子假慈悲。猫哭耗子假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
☆、芦花深处泊孤舟
八月十三,越族叛乱,皇帝命大将军曾宁远前去平叛,亲自祭酒取道。
八月十四,皇帝亲自为温言玉镌刻墓碑,墓碑上八个字:君子如兰,温其如玉。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帝下令百官回家过节,是夜,灯火重重,长河上画舫游船,琴箫声奏。
晚凉天净月华开。
顾倾提着酒壶,坐在池边,将脚伸进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水面,碧波轻荡,莲叶微颤。
青丝散乱,凤眼半睁,嘴里胡乱说着什么。
简文奚在皇宫中找了顾倾一圈,始终见不到人影,不禁心下着急,想起七年前的中秋夜,顾倾躺在草丛里,衣服破败,微微蜷缩,面容呆滞的模样,就越发心急如焚起来。
寻了良久,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莲池边看到月光下那抹瘦弱的背影。
简文奚轻轻唤道:“陛下……”
顾倾闻言一震,颤颤巍巍的爬起来,转过身来,怆然一笑:“你终于来了。”
简文奚一愣,只见顾倾打着赤脚,手里拿着一枝莲花,晃悠悠的走过来,却在只有几步远的时候,猛的扑上来,吻住他,唇间酒香弥漫。
简文奚浑身一僵,顾倾轻哼道:
“子玦,子玦……”
一个月过去,已是九月,桂香阵阵,碧天高远。
皇帝和工部尚书苏珩之一道于长河游船。
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
两人饮酒作乐,扣舷高歌,悠然落棋。
苏珩之一壶酒下肚,已是面色绯红,斜卧在船上,道:“皇上居然也有这般兴致,和苏某人是一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