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收起双刀,回头看著一上船就跌坐进船舱的司空,面上的神色却是一点也不悠然。
司空的毒看来又发作了。
第一杀手(十七)
潺潺水声。
雨声。
秋的凉意渗入肌骨,湿漉漉的红叶一重压著一重,往下漱著雨滴。
往上看,青蒙蒙的天色,被屋檐,被枫林,切割得七零八落。
站在阶上瞧著这雨天出神,司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随即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司空,意欲何往?”
何往?我只是站在这里而已……
司空回过头,那个人倚在半开的雕窗内,锦袍玉带,然而脸却藏在窗内的阴影中,无法看清。
也看不清。
哪里也没打算去。无法说清涌上心头的那种强烈的空虚和寂寥感是怎麽回事,司空再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含著沁凉雨丝的空气,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房间。
那个人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仿佛那个问题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他只是将戴著面具的脸孔隐藏在阴影里,注视著司空默默喝下他斟好的那杯酒而已。
酒液冰凉,入喉却滚烫。
那股滚烫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让他甚至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声咳,一手血。这疼痛与其说来得过於出乎意料,倒不如说早已等待了许久。内腑如同被搅碎了般地翻腾、撕裂著,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那丝丝的细雨,青中沁红的枫叶,坐在自己面前的人,都在脑海中迅速淡去──或者,淡去的并非他们,而是自己的生命……
正在这仿佛整个身体都将散开的时候,不知是谁的手,轻轻按在了胸口。一道温和的暖流缓缓自心口涌入经脉,胸中的痛苦与烦闷亦如积雪般渐渐消融。司空模模糊糊地呻吟了一声,他感到这股热流十分熟悉,一个名字不由便在喉间滚动。
“萧俟……”
天已入夜,船舱中只点著一盏昏暗的油灯,模糊的光晕还没到舱门口就完全被黑暗吞噬了,倒是船舱外依然传来依依呀呀的摇橹声,和著水流苏苏地响,极为催眠。
小刀正瞧著司空,手还放在他的胸口没有拿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定定地看著他,十分认真。
司空似乎苦笑了一下,刚刚才从毒发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声音难免沙哑,含混地咕哝了一声:“是你。”
“二叔说过该怎样运功。”
“多谢。”
“不用客气……”小刀欲言又止,司空精神略好一些,看出他的犹疑,便道:“怎麽了?”
“这……我……”
难得看到这孩子竟然会吞吞吐吐,司空不由笑了起来,道:“有什麽话不妨直说。”
小刀在那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於下定决心地问道:“司空大哥为什麽会去做杀手?”
司空一怔,小刀那边已经急忙补上一句:“我觉得大哥不像坏人。”
“像坏人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司空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倒并不是小刀以为的那麽难以回答,只是难免让他想到那个始终笼罩在心头的阴影。过了这麽长时间,出动那许多人手依然一无所获,不知君主是否还能安如泰山不来理会。
“我认为大哥不是坏人。”
结果却是赢来少年一句更加笃定的判断,司空一时感到有趣,反过来问道:“为什麽?”
“二叔很重视你。”
“萧俟不一定是对的。”
“我也很喜欢你。”
司空哑然,触目是少年近乎严肃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玩笑。一瞬间司空觉得自己简直被感动了,於是微微一顿,道:“我从小就在枫林长大的。”
“啊……”
这个本来应该很好理解的答案,却让小刀露出了一点惊讶之色。
“怎麽?我以为这才是最不会让人吃惊的回答啊。”司空倒开始对他的反应好奇起来,一边试著半坐起来。小刀赶忙起身去扶他,动作麻利地将枕头竖起来让他靠住,然後才说:“我以为……自小被作为杀手培养,不是会更冷酷一些?”
“这个说法没错,不过我是有那麽一点……一些不同。”
司空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是只有“一点”不同而已,所以适当地改了口。
小刀只眨了一下眼睛,已经做出推断:“大哥毕竟是第一杀手。”
“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是第一杀手……”
司空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多做解释。小刀倒不多嘴,欠身剪去灯花,再将灯芯拨亮一些,便道:“大哥好好休息,我去外边看看。”看得司空点头应了,才弓身扶著狭窄的舱壁探身到舱门口。帘子一掀,哗哗的流水声便格外清晰而欢快地传了进来。船行平稳,夜航对於雁轻这几个熟手来说也不算什麽难题,只在船头挂著一盏白纸的风灯,随著满含凉意的江风微微倾斜。
发现小刀出了船舱,雁轻第一个跳起来,将手里正剥著的一颗花生殷勤地递过去道:“少爷尝尝?”
“不用了。没什麽追兵吧?”
小刀钻出船舱,直起身子环顾四周,然而江面茫茫,仅有暗沈夜空中数点寒星映照,实在看不出什麽。雁轻一面咯吱咯吱地嚼著花生米一面点头道:“少爷尽管放心,他们即便找到船,也绝不可能赶上我们。”
“二叔也是这麽说。”小刀好像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一直极其认真严肃的面上也罕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三哥这才发话道:“雁轻虽难免自夸,但这回倒是没说错。少爷还是回舱休息,这里都交给我们好了。”
“嗯,那我──”
在船头站了一小会儿,似乎对脚下有规律的摇晃有些不太适应,小刀当即回转身抓著舱篷打算回去,但他这个动作只做到一半,便被随著一声闷响而大幅抖动的船身给颠得失去了平衡。三哥眼疾手快伸手一托,让小刀重新站稳,然而目光却已经不在小刀身上。几人不约而同望向前方水路,原本黑压压什麽也看不清的水面,此刻正此起彼伏亮起盏盏风灯。更让他们如临大敌的是,有好几盏风灯竟就在他们侧翼亮起。
雁轻倒抽了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置信地摇头道:“这怎麽可能!”
小刀握住刀柄,左右看著,仍有些震惊:“这是怎麽回事?怎麽会有这麽多船?”
“少爷,我们的麻烦恐怕大得超乎想象了。”三哥深吸一口气,尽管只凭著那几盏风灯不能尽观对手船队全貌,然而这无声无息便完成的包抄却已说明了很多问题。他指向前方水路上密密麻麻的船队,道:“现在荆江水路上,还有谁能够调动这麽庞大的一支船队?”
“难道……”
想到那惊人的可能性,小刀也不由悚然动容,而三哥则在他吃惊的目光中肯定地点了点头。
“而且操练得如此熟悉,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说话间他们的船并没有完全停下来,离前方的埋伏自然也就更近,映入眼帘的赫然有一座灯火通明,足有四层楼高的巨大楼船。楼船那宽阔的甲板上,矛戟林立,一派森然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小船上的几人却是完全哑然,面对著这种情形,根本不晓得该说什麽话才好,只是忍不住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船舱。
“司空大哥到底杀过多位高权重的人……”
第一杀手(十八)
荆江的夜色,今天晚上显得格外浓重。
而江面上陡然亮起的无数盏灯火,却让遥遥关注著这一切的人大为吃惊。
孙麟一个跟头翻到船头伸长脖子张望著,惊奇地叫道:“怎麽回事,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追上来了,前面这阵仗莫不是有近百艘船了?”
船尾一个戴著斗笠的人摇著橹,并不理会他的问题。然而孙麟又如何耐得住这种寂寞,只是兴奋得上蹿下跳,深恨不能一下子便翻到司空那艘船上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功夫竟然就立足船头连翻了十来个跟斗。
这免费的杂耍功夫就在眼前,戴斗笠的船夫也不得不捧个场了。他将斗笠推到背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神色,停下摇橹的手,清脆地拍了三下巴掌。
“好把式。”
“你倒是赶快摇船啊!”
孙麟一点也不介意被别人当做是耍把式的,特别是一个没啥见识的船夫。他只是著急自己这要是没能赶上去,那司空那人头岂不就便宜了前面那些人?
船夫却是笃定地住了手,不但没有继续摇,反而坐下来从腰间摸出一只锡壶,一扬手,一仰头,咕嘟灌了一口酒,末了还极其享受地啧啧咂了咂舌头,就是没把孙麟的吩咐当回事。
孙麟大急,一纵身从船篷上直接跳到船尾,抓住船夫衣领叫道:“我可是雇了你来追人的,趁他们被拦住,不是正好赶上去麽?”
“赶上去干什麽,送死?”
孙麟勃然大怒。
“少爷我可不是那麽好收拾的人!”
“那真是可喜可贺,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追上去的。”船夫说著,深感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我不是你。”
“你……”原本打算爆发的孙麟,蓦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口气没处发,只得放手丢开他,又一个跟头翻了回去。船夫不是他,可没有他那份自信和身手,追上去最大的可能就是死在混战之中。
虽则觉得自己是出钱的大爷,但让别人为了他区区几两银子就去送命,就算孙麟也不好意思开那个口。原本斗志昂扬的孙二少爷瞬间变得垂头丧气,他懊恼地独自在船头跺著脚,看一眼灯火璀璨的远处,摇一摇头;再看一眼,再一摇头。他实在是不甘心在司空就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失去这个大好机会。
船夫却是非常惬意地依旧喝他的酒,一面凉凉地道:“在这边看热闹也没什麽不好的,没准那什麽杀手命大,半死不活刚好逃到你面前。”
孙麟立即义愤填膺地道:“我岂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
船夫忍不住一怔,道:“那若是他真的刚好半死不活地出现在你面前,你莫非还要救他?”
孙麟翻他个白眼:“蠢话,像他那种人人得而诛之的杀手,我可没有半点理由要去救他!”
“那……”无怪乎船夫露出一脸难以形容的神色,他实在是有些搞不清楚这位二少爷脑袋里转著的念头,连酒都有些喝不下去了。然而孙麟又拖长了声音嘻嘻地笑道:“不过……我虽不主动跟他落井下石,他要是太过惊慌失措找我动手,我当然也不能毫不反抗。”
“……於是一时失手杀了他,也不能算是落井下石。”
船夫叹了口气,收起锡壶闭上嘴,似乎是不打算跟他说话了。
孙麟一个人在那里嘻嘻笑了一阵,等一会儿回过神来,又不由苦恼地皱起眉头再次摇起头来。
“可惜就是他不会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唉……”
船夫动了动嘴唇,想忍住,终究还是开口了,淡淡地回道:“等著不就好了?”
“我只怕等到的是一具浑身插满箭支,还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不更好,只需一刀,就可以拿他的头颅去领赏。”
孙麟不屑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少爷要的是第一杀手的名头,赏金你想要拿去好了,我不跟你争的。”
“……就怕我没命走到领赏的地方。”
不管孙麟说什麽,船夫都是一样凉凉的口气,无动於衷的态度。孙麟可没那麽多功夫来考虑一下他这样升斗小民的事情,眼瞅著那边的灯火已在江面聚成一只巨大的萤火虫,更是急得抓心挠肝。
“有没有办法再靠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点?”
船体被一枚漂雷擦过而剧烈摇晃时,司空就察觉到了不妥。
他虽然是毒发刚过,但这毒性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有小刀帮忙运功,也没有特别虚弱。因而立即自榻上翻下,掀开帘子走出船舱。不得不说,即使以他第一杀手的见多识广,也不禁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大跳,脱口问道:“怎麽回事?”
小刀无言地看著他,旁边雁轻爽快地答道:“正想问你呢,你得罪过什麽样的人物,居然能调动荆江水路官兵来围剿我们……”
司空也是倒抽一口凉气,道:“这难道不是什麽误会?”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若是误会,怎麽也不可能误会我们这样不起眼的一艘小船。”
司空当然也只是说说,实际上他心里还真有些没底,趁著周围船只只是慢慢缩紧包围圈还没开始攻击,便尽力望向那艘楼船。不知是不是发现他出了船舱,楼船上的阵势亦是一变,长枪兵往後一退,一排弓兵站在了最前排,个个手中都已经是张满了的长弓,箭镞在风灯的映照下烁烁生光。
楼船的二楼却是出现一排持盾的卫兵,司空的目光也正好奇地投在这些盾牌後面,想必那後面正保护著的某人,正是这场围剿的主谋。
“怎麽办?”
摇橹的青年早已停了手,默默地看著这情势的变化,此时看著这近乎是天罗地网的布置,才终於问了一声。
三哥叹了口气,道:“没办法逃出去了。四面皆有流矢,水底恐怕也布著为数不少的鱼雷──”
“不过他们迟迟没有动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雁轻这麽一问,船上却是都沈默了。司空环顾一周,叹气道:“没动手是因为还没进入弓箭射程。”
“周围的船看上去像是联环舟,随便给一艘撞上都不得了。”这个气氛沈重的时刻,也只有雁轻能这麽若无其事地继续聒噪了。明明说著这麽糟糕的话题,他居然还能打个哈哈,对著司空说:“这人可也真恨你。”
“联环舟?”
司空虽是杀手,究竟对这种过於超出他知识范围的东西不够了解。
雁轻於是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外形看著是一艘船,实则中分为二,船首装著火药毒烟之类的东西,又装著倒须钉,一撞上敌船,後半部分立即脱身而出,只留火药毒烟对付敌人。”
司空听得悚然动容。“这种设计著实巧妙。”
“我也这麽想。”雁轻赞叹道,眼里流露出的竟是对那联环舟的无限向往之情。不过司空没再理他,转而看向皱著眉头只是思索的三哥:“联环舟没打算撞上来。”
“是,水下布著鱼雷,他们只是为防万一的手段。”
“从他们停泊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