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让你贴身伺候吗?!”颜启昊大怒,但又不敢高声。
庆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郎君说在中都的时候,一向一个人睡,屋子里有旁人,便睡不安稳。”
“有旁人便睡不安稳?”颜启昊喃喃,他竟是一个贴心可靠的人都没有吗?
“对了!三郎君曾经问起一个公公的下落,说是满头白发,不会说话……”
“述羽!你是说述羽?!”颜启昊激动得站了起来,按住了庆伯的肩膀。
庆伯不解,一脸迷惑的看着颜启昊。
“你先起来,音儿,他还说过关于这位公公的什么事?”颜启昊按耐住激动,缓缓说道。
“三郎君只说担心这位公公无处可去,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暂去惠民署栖身。”
“惠民署?!”颜启昊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他了?!快!你快找人拿上我的札子,连夜去惠民署,务必恭请戴神医过府,就说音儿病了,急需他诊治!”
戴子和一进门,顾不上旁的,便一把拉过颜音的手臂诊脉,又解开颜音的衣服,在他的几处穴位上下了针。
颜启昊在一旁看着,见戴子和黑着一张脸,不知吉凶。想问,却又有些心虚,不敢开口。
戴子和一边起针,一边指着颜音胸口上,那碎瓷割出来的伤口冷冷说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那伤口有一寸长,很深,被湖水浸过,肌肉翻卷了出来,看上去很是严重。
颜启昊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那是自己打的这种话。
“哼!”戴子和冷笑,“怕不是被王爷打的吧?”
颜启昊没有出声,但脸上尴尬的表情已经承认了一切。
“王爷还真是心宽呢!这个位置,稍微再深一点儿,就扎进心脏了,到时候大罗金仙来了也回天乏术,王爷就一点也不后怕吗?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王爷若这么厌弃这孩子,不如过继给我可好?”戴子和一边给伤口上药,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怎么行!?”颜启昊大急。
“这孩子先天不足,后天又被庸医误了,调养失当,母亲新丧正当身心虚弱的时候,又在军中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身子已经是雪上加霜了。被王爷重打之后,又在雨中淋了一夜。他身子什么情况,他刚去中都的时候皇上应该跟王爷说过,否则也不会给王爷赐婚了……他身子这状况,他自己也未必十分明了。王爷既然什么都清楚,还会这么对他,不是厌弃他又是什么?”
“不是说善加调养就没有什么大碍吗?什么病调养了七年还没调养好?”颜启昊皱着眉头,很是奇怪。他常年在军中,看惯了那些军卒的生老病死,受了伤,将养一阵,好了就好了,死了就死了,再不然就像谢德这样,废了,再也上不得战场,却从未听说有人病了十来年不好,但又看不出任何明显症状的事情。
戴子和摇头,“富贵人家的孩子,和贫贱人家是不同的,像他这样的体质,若生在贫贱人家,活不过周岁就死了。但生在王爷这样的大富大贵人家,衣食照顾都很周到,便活了下来,但身子的底子却极差,受不得半点风寒劳累。就像是那梅花,若强要把它移到极北苦寒之地,如果悉心照料,也是能活的,但是一个疏忽,或是天气骤变,很容易便死了。”
颜启昊默然不语,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痛悔交加。
“他本应从立冬起,直到立春,连续服三个月的药,只怕是进得府来,一副也没服过吧?”
颜启昊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身上应该还有杖伤,想必也是王爷打的,他犯了什么错在下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大错,若是大错,早被王爷打得爬不起床,也就不会溺水了。”
戴子和的语气冷冷的,不紧不慢,但听起来却是句句诛心刺耳,锋利如刀。颜启昊这才发觉,颜音说那些尖刻气人的话语的时候,语气跟戴子和一模一样。
颜启昊张了张嘴,刚要说些解释的话,却听床上颜音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二、于今父子自师生
“师父!”颜音猛地扑到戴子和怀里,“您可来了!我还以为您不要我了呢!您快带我走吧!我先去惠民署给您打杂儿,后年去考医科,待高中之后再回来名正言顺的帮您!”
颜启昊听了这话,浓眉紧锁,这是什么话?堂堂宗室勋贵,近支王子,去考哪门子的医科?又想到颜音之前说过的除去宗籍的话,这孩子,竟是不想当自己儿子了吗?想到这里,颜启昊重重咳了一声。
颜音听到声音,扭头看了颜启昊一眼,那眼神空空洞洞的,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又像是刚刚清醒,还有些恍惚。接着便扭回头去,继续扑到戴子和怀里,撒娇道,“师父……”那语气,倒像是个五六岁的孩童。
颜启昊一怔,这孩子,便是五六岁的时候,也不曾这样跟自己撒过娇,总是规规矩矩的小大人模样。
“你给我跪好!”戴子和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一边说,一边按着颜音的肩膀,将他调整到跪坐在床上的姿势。
臀部的伤压在小腿上,疼的颜音眉头一皱。
戴子和见此情景,满脸都是心痛,嘴上却低声斥道,“跪直了!”
颜音乖乖直起身子,口中却委屈地叫道,“师父……”那又甜又娇的语气,听上去和颜童一模一样。
“你自己说,犯了多少错!”
戴子和不知道从哪拿出一个筷子粗的秤杆,红木的杆身,白铜包镶,想必是用来称药的。
“季节到了要吃药,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吃?你多大了?还要大人跟着屁股伺候,没人照顾你,自己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吗?”戴子和说完,便拉过颜音的左手,狠狠打了一记。
颜音粉白的手心,立刻泛起一道红晕。颜音疼得一缩手,又赶忙把手向前伸了伸,嘟着嘴,一脸的委屈,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颜启昊有些恍惚,这孩子像是换了一个人,对自己从不曾有这样的态度。小时候是一味的沉默隐忍,长大后又是针锋相对的争辩。
“这屋里这么冷,不知道生炭火吗?还是你爹买不起?!”啪的一声,又是一记。
听了这话,颜启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戴子和指着一旁颜音换下来的湿衣服,又骂,“这什么破衣服?!是你这身份的人该穿的吗?皇上赐给你那么多好衣服为什么不穿?那件皇上亲手猎的舍利狲端罩怎么不穿?留着给你后妈生的弟弟吗?还是都被烧了?”第三下,接踵而来。
那衣服其实并不粗劣,只是不够华贵,如今浸了水,满是泥泞,兔毛饰边皱缩成一团,显得肮脏残破。
这话说得很是过分,颜启昊的脸腾地红了,想要发作,却又压了下去,不仅仅是因为戴子和是皇上的救命恩人,也不仅仅因为戴子和和万民称颂神医,更因为颜音的身子,非他调养不可。颜启昊紧紧咬着牙,将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戴子和却目不斜视,仿佛身边根本没这么个人。
颜音也觉得这话有点过了,才刚入冬,哪至于穿舍利狲那样的大毛衣服了,况且师父一个劲儿的提皇上,不过是要刺刺父王,让父王难受罢了。颜音扭头看向颜启昊,眼中带了一丝歉疚。
那一瞥,被颜启昊捕捉到了,却又不敢相信,那眼中的歉疚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想像。
“还有,身上的伤怎么回事?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古话你不知道?你看那么多书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啪的一声,又是一记重打。
颜音浑身一颤,又轻轻叫了一声“师父”,依然是撒娇的口气。
“你胸口的伤上药了吗?”
颜音摇头。
“为什么不上?“
颜音刚要张嘴解释,戴子和却又把话头抢了过去,“你父王不给你药,对吗?先不说他给不给,你找他要了吗?没要,对不对?那就是你的错!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知道你要了他也不给?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颜音摇头,同时手上又挨了一记。
颜启昊见颜音的手掌微微肿了起来,刚要出言阻止,却听戴子和又低声喝道,“趴下!”
颜音委屈的又叫了一声,“师父!”但终究不敢违拗,不情不愿的趴了下来。
戴子和一把褪下了颜音的裤子,第一次的青黄伤痕尚未褪尽,第二次的皮破血流又是那样红肿刺目,戴子和一看之下就急了,“你到底挨了多少打?你身上有脚不会跑吗?他是锁你了还是关你了?跑不了,不会托人找我吗?”
颜音扭过头,说道,“我就是用那个药方给师父带信啊,十倍的甘草剂量,任谁在柜上也会奇怪吧?师父不是见了方子才来的吗?”
“方子?什么方子?”戴子和摸不着头脑。
“难道……”颜音扭头看向侍立在角落里的庆伯,“你没去惠民药局?”
庆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郎君,老奴……老奴把那药方拿去给王爷看了,是在府里配的药。”
“好……”颜音苦笑,“你果然是父王派来监视我的,亏我还对你掏心掏肺。”
“三郎君……”庆伯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笨蛋!在中都吃过那么多次亏,还是这么轻信别人……”戴子和一边给颜音清创上药,一边絮絮叨叨的数落。
看着这情景,颜启昊觉得这师徒二人更像是一对父子,而自己和庆伯,反倒像一对算计这孩子的恶人。
刚才挨打是一声□□也没有的颜音,此时却大颗大颗的落下泪来。
“哭什么?你老实说,你明明会游泳,又怎么会溺水?是不是自己又想不开?”
颜音猛地翻身坐起,也顾不上下身衣服不整,忙忙地分辨道,“我没有!我这条命是师父给的,我怎么敢轻生?师父你别冤我!我只是在湖边一阵眩晕,一头栽进水里了而已。”
说到了这个话题,颜启昊也忍不住插了进来,“那你写这个做什么?”
戴子和拿过那册子,翻了几页,便知端倪,沉声喝道,“你父王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这是谁教你的规矩?”
颜音转头看了一眼颜启昊,却又扭回头去,对戴子和说道,“师父你误会我了,我本打算跟师父去惠民署,再也不回来了,才写了这个……”颜音越说,声音越低。
果然,这孩子是彻底寒了心,打算离家出走了,颜启昊想着,心中隐隐的痛。
戴子和长出了一口气,又恨恨说道,“你就不爱惜自己身体吧,冬至给我接着上玲珑灶!”
“师父!不要……”颜音大急。
“活该,谁让你不按时吃药?”戴子和嘴上说着,手里却没闲着,忙着给颜音的左手上药。
“可这里没玲珑灶,原来那个,不是放到会宁惠民署救治民间病人了吗?”
“没有不会让你父王烧一个吗?皇上能为你烧,他为什么不能,他不是还有一支军队驻扎在汝州吗,让他给你烧个你最喜欢的天青色的!”
“师父!”颜音抗议,“您这不是难为父王吗?”
颜启昊完全弄不懂他们说的玲珑灶是什么,但见颜音开口反驳戴子和,回护自己,不由得心头一暖。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张从正最伟大的发明,玲珑灶了:)
☆、九十三、古事今说玲珑意
第二天一早,颜启昊早早便来到颜音的卧房看望颜音。
炭火生起来了,室内暖和得让人流汗。
庆伯竟然把偏院中的衣服都搬过来了,正在收拾整理。
颜启昊虽然也有此意,但见庆伯自作主张,还是有些不快的,想要发作,又怕颜音多心,只得忍了。转头看见那些书箱也在,想着恐怕是颜音让弄过来的,又庆幸幸亏自己没有鲁莽。
颜音穿着一身雪白的苎麻的中衣,趴在床上看书,腰臀间搭着一角锦被,两只脚翘着,还不停的荡来荡去,看上去心情不错。
庆伯忙过来施礼,叫了声“王爷”。
颜音却像没听见似的,全然没有理会。
颜启昊轻咳了一声,见颜音还是没动静,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音儿,在看什么书呢?”
颜启昊问完这句话,心中有些忐忑,怕颜音依然不理会,让自己下不来台。谁知颜音却翻身坐起,要下床请安。
颜启昊忙一把按住颜音,“别动,你的伤还没好。”
颜音却执意下了床,规规矩矩站好,回道,“在看《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哪吒的故事。”
颜启昊本就是没话找话随口问问,其实并没有在意颜音回答了什么,因此又随口接道,“那是个什么故事?”
“说的是陈塘关总兵李靖的三儿子哪吒,在海边沐浴的时候,和龙王的三太子起了争执,杀死了他,还把龙筋抽了出来,要给爹爹做一条腰带作为寿礼,龙王发兵报复,哪吒奋起迎敌,却没成想被亲爹爹收走了法宝。哪吒为了不连累父母和百姓,只得断臂剖腹,剜肠剔骨,当场自戕。”
“哪吒的魂魄拜太乙真人为师,本来有机会复活的,却又被爹爹阻挠。最终师父只能用莲花重塑了他的肉身,但他再也无法发身长大,始终只能是小孩子的模样……”颜音的语气清清冷冷的,带着点儿哀伤,但又不分明。
颜启昊听到这里,觉出有些不对味儿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父王,你说那李靖为何收走了哪吒的法宝,不让他迎战呢?他自己不肯保护儿子,又不让他自保,这不是让他去死吗?”
“哪吒便是有天大过错,自戕之后便也抵了,他爹爹为何还不放过他?”
“哪吒把父精母血都还了回去,其实已经再世为人,和他爹爹两不相干了,可他爹爹为何还要追杀他?”
“还有,那李靖后来只做到托塔李天王,只是王爷而已,哪吒为何又被称为哪吒三太子?”
“还有那条龙筋,是不是已经做成了腰带?他爹爹可曾戴过?”
颜音微微皱着眉头,喃喃说着,似乎真的很是困惑。
颜启昊张口结舌,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中的腰带,那是一条女直人常用的熟牛皮腰带,简洁朴素。颜音送的那条南赵式样的腰带又沉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