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正旦那日,我也在门楼上,那样的盛景,任谁见了也不会忘记的。”
“那天的情景,父皇……爹爹也画过一幅,爹爹画的时候,嬢嬢就抱着我,站在旁边。”
“我知道,肃宗的那张画,现在就收在内府,我时时观摩把玩的。”
金郎听颜音称自己父亲为“肃宗”,像是称呼秦皇汉武一样的古人,眼中一暗,抿起嘴巴不做声。
颜音却没有察觉,像是找到了知音似的,兀自兴冲冲说着画艺,“肃宗那张,构图四平八稳,中正平和,俨然王者之相,我可画不出那种从容大气的感觉。我这张是人在楼头,凭栏斜望,只取一角飞檐入画,虽然更活泼些,但刻意跟肃宗不同,倒是落了下乘……”
金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颜音侧过头,“怎么?你有什么见识只管说,我难得能找到个懂画的。”
“这只,飞翔时头颈是弯曲的,这不是鹤,而是鹳的姿态,这只的尾羽太直太整齐,像鹭,而不是鹤。”金郎说得兴起,不禁提起笔来,在纸的空白处勾画起来,“这是黑颈鹤,这是丹顶鹤,这是白鹤,世间只有这三种鹤是白身有黑羽,跟那天的鹤一样,但我那时候太小,记不清到底是哪一种了。”
“这只是鹳,这只是鹭,体态羽毛,和鹤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脖颈和足部的动作。”金郎一边说,一边徐徐勾画。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三、数尽南飞几字鸿
颜音见金郎寥寥数笔,便将那些鸟儿勾画得活灵活现,不禁又惊又喜,“你居然画得这么好?在大梁时学的吗?这些年来你是怎么练的?”
“小时候爹爹和嬢嬢都教过一点儿,嬢嬢也擅画……后来到了这里,很难摸到笔墨,就用小树枝在沙子上画,风一吹,便没了痕迹,倒也干净。”
颜音听了,心中一酸,“你要不要去书艺局供职?我引荐你,再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脱了奴籍。”见金郎不答,颜音又解释道,“你们康氏一族,没有皇上的旨意,是不能脱籍的。直到今天也只有收入宫中的几位生下皇子的帝姬和宗姬被抬为了良人,我若要帮你脱籍,只能给你改个名字。”
金郎摇头。
“为什么不去?你在书艺局,我们能时时谈书论画,你也有笔墨纸砚可用,可以安安心心画画了。”
金郎看着手中那只翠鸟,“它宁可死,也要飞,也不愿在笼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是,你现在的身份是奴啊,你带着枷锁,也不能自由自在的飞。”
“和被折断翅膀相比,我宁愿带着枷锁;和圈入笼中相比,我宁愿在泥涂中挣扎。”金郎只是摇头。
颜音无奈,“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很好……”
“我要听实话。”
“是实话。北行路上,十者仅余二三,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因时间紧迫,当时所有人的奴印都是烙上去的,跟我同岁的两个兄弟,因为受不住痛,死了。我也是一直高烧昏迷,却万幸没死。到了会宁,因身上有病,没跟其他年长兄弟一起被流放到极北苦寒的五国城,在这别苑中为奴,差事不算劳累,衣食颇为丰裕,也没有人刁难,因年纪幼小,大家对我也颇为照顾,这已经是最好的境遇了,我还能抱怨什么……”
“那……你可快活?”
金郎苦笑,“我这样的人,哪敢奢望快活?”金郎仰头看向天上那一行南飞的大雁,“天冷了,它们能飞回故乡,那才是快活。”
颜音摇头,“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的,这里才是它们的故乡。它们去南方,只是因为故乡太冷了,暂时去南方避避。”说到这里,颜音不禁也想起了远在南方燕京的家。
“不是的,它们的家在南方,因为怕热才到北方避暑的,所以才掉那么多的羽毛。”金郎却一句不让。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认死理,呆呆的。”颜音笑道。
金郎见颜音不跟自己争了,像个兄长一样让着自己,不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住哪里?带我去认认门,下次我来,好过去找你。”
“别……那是下奴住的地方,怪腌臜的,你别去。再说……你去我那里,被别人看到了,或许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传言。”
颜音想想也对,倒是不怕对自己不利,只怕会给金郎带来麻烦,于是又问道,“那我怎么找你?”
金郎从怀中摸出一个桦木哨子,对颜音说道,“你来找我,就在湖边吹这个,我不管在哪都能听到的。”
颜音把那哨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声凄厉的鹤唳,震得人耳鼓发麻。颜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自嘲的笑道,“没想到这么大声,吓了我一跳。”
“就是要这么大声,我才能听到啊。”金郎笑道。
“可是这声音跟鹤唳太像了,你能分辨得出么?”
“当然能!这哨子是我做的,也只有我能分辨出它和鹤唳的不同。”金郎的语气,有几分得意。
颜音却隐隐觉得有一丝不祥:据说鹤只有在丧偶的时候,才这样凄厉的鸣叫,而这哨声却比鹤唳还要激越三分……
就这样,冬去春来,最尊贵的王子和最卑贱的下奴,时常相会在这空寂的湖畔,谈画,谈鸟,谈花,也谈大梁……
颜音给金郎带来了文房四宝,金郎却不肯绘制完整的画作,只喜欢在一张纸上,零散的绘上各种鸟、虫、草、花,各种姿态的,各种季节的,送给颜音,作为他绘画的参照。
颜音也给金郎带来了赵国的吃食,素签纱糖、冰雪冷元子、荔枝膏、广芥瓜儿……这些精致的点心小食,也被那些赵国战俘带到了北边。
金郎总是默默的吃着,脸上无喜无悲,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总会吃很多,像是把乡愁一口一口咽下一般。
两个人并排躺在湖堤的斜坡的新草上,望着天空。斜坡的角度刚刚好,人躺在上面,并不吃力,不用抬头就能看到整个水面。
“它们回来了!”颜音指着天上一行雁阵,说道。
“嗯。”金郎不说话,只觑着眼睛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栖止在水湄,才怅怅说道,“大部分都不是去年飞来的那些了……十成中有七八成丢了性命,能返回的只有两三成而已,像我们当年一样……若不是连年打仗,或许……它们活下来的会多一些……”
颜音见金郎又想到了被俘北迁之耻,忙岔开话题,“你能分辨出它们每一只吗?”
“是呀,它们和人一样,脸上的花纹,眼睛的大小位置每一只都不同,还有羽毛的颜色和分布。”
颜音啧啧赞叹,“你还真是观察入微,我觉得它们长得都一样,完全分辨不出。”
“不是你分辨不出,而是你没用心去看,他们对于你,就像蝼蚁一般,你不在意,当然也就不用心。世人对鸟的误解,数不胜数,大多数都是因为辨认不出它们的长相的缘故。”
“哦?你说说,都有哪些误解?”
“譬如这鹤,人们都说它们一夫一妻,生死不渝,如果一只死亡,另一只绝不再娶。其实并不全对,一夫一妻是实,但是绝不再娶却并不是真的,有些鹤,丧偶之后会孤独终老,有些则会另觅新欢。只不过当一只死亡的时候,另一只会凄绝的唳叫,十分悲伤,并且数日不离巢穴,人们见了,便以为它坚贞不渝。但这种悲伤,常常是转过年来就淡了……因为人们认不出去年那只鹤的长相,所以会认为它守贞终身……”
颜音突然想起,母亲居住的院落名叫鹤园,父王也经常送母亲一些仙鹤图案的礼物,想必是他们曾有过与仙鹤有关的誓言,可如今父王已经再娶……想到这里,颜音撇了撇嘴角,再坚贞的盟誓,也抵不过岁月,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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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天涯思旧梦魂中
颜音翻了个身,双手托着下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郑重说道,“金郎,我去求皇上给你脱籍,还用你本来的名字。你来做我的侍卫可好?你脸上的疤,我会想办法帮你弄掉。”
金郎也翻了个身,和颜音一模一样的姿势,“皇上不会同意的,所有的皇子,都不可能脱籍。”
“你别管,我去想办法!”
“别……你之前帮过大哥,受过罚,我知道的,不要再为我去触怒皇上。你对我好,我心领了,这样不是挺好吗?除非……你厌烦我了,不想来这里了……”金郎说着,侧过头来,嘴角是一抹促狭的笑。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厮混在一起,终归是不合规矩的,我心里不安稳,你在我身边,我才好保护你。”
金郎一笑,“我只有做最卑贱的下奴,才不会碍着谁,也不会招人忌恨,才最安稳。”
颜音怔怔想了片刻,觉得金郎的话也有道理,便不再多劝了。
那天是五月节,颜音兴冲冲的提了几只粽子来找金郎。那粽子是南边传过来的做法:糯米淘净用艾叶浸泡一夜,再掺上枣、栗、柿干、银杏、赤豆包成,淡淡的艾香让人闻着就觉得清爽。
但颜音到了湖畔,吹了三声哨子,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却不见金郎的影子。
颜音心中登时毛了,拿起哨子不管不顾的乱吹起来。凄厉的哨声在空寂的湖畔回荡,将水湄栖止的禽鸟,一只接一只的惊起。那些鸟在天上盘旋着,似乎惊疑不定的看着下面那个焦急的踱来踱去的白衣少年。
突然,颜音停了下来,但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哨音,挥之不去……这,多像是失去伴侣的鹤在悲鸣啊……颜音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将一颗心紧紧揪在一起。
“金郎死了。”来人是个皮肤黝黑的虬髯大汉,脸上也烙着奴印。
“金郎死了……”颜音手中的粽子,嗒然落地,埋没在长草之中。
颜音似乎已经无法思考,只呆呆地看着那人的嘴唇一张一合的诉说。
就在初一那天,大皇子颜充带着一干宗室郎君来这里行猎,那天似乎是哪位郎君的生日。一伙人猎了大半天,只打下几只鸟来,都觉得不过瘾。那位过生日的郎君便提出来,说不如找个奴隶猎着玩,便找上了金郎。金郎被他们用马驱赶着,直跑了大半个时辰,最终才精疲力竭,被射死在湖畔,尸身沉入了湖中,始终没有浮上来……
颜音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身后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他的肩膀,正是安公公。
颜音跌坐在长草中,怔怔看着湖面,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已经待了一个多时辰。但心中的情绪却如江河奔涌一般,无止无休的鼓荡着。
这件事,虽然残忍,但大皇兄却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下奴的命,就是草芥一样,无论被射死,杖死,还是砍杀而死,便是平民也无需抵命,更何况皇子贵族……
颜音只是后悔,那天,如果再多劝几句,劝动金郎答应脱籍就好了,抑或根本就不管脱籍不脱籍,直接把金郎调到自己身边为奴,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那时候,总是想着,自己和金郎平等相交,若让他作为自己的奴仆,实在是玷辱了他……可是跟失去性命想比,这点辱又算得了什么?一念之差,铸成大错,颜音心中又痛又悔,泪水滚滚而落。
又想起初次相见时的金郎,那样呆呆地笑着,小心的啃着胡饼,只要一点点爱和温情,就可以让他忘掉所有的伤,却又固执的坚持着自己必须坚持的东西。
“你为什么总是不落款?”
“亡国之子,哪有颜面落款……”
“可是你画得这么好,就算只是零散的素材,也该署个名字,让后人知道那是你的大作。”
“把我的画融到你的画里就好了。”
颜音清楚的记得金郎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一脸憨厚的笑。
“你不能常常来这里看鸟,想不起鸟儿姿态细节的时候,只要看看我给你画的那些画,就能找到参照了。”金郎眯着眼睛,满脸宠溺的表情,倒像是个疼爱幼弟的大哥哥。
“若可以……把我画的最好的那张,和父皇的画,收在一处吧……行吗?”金郎的声音低低的,有些迟疑。
“没问题!我一定办到!”
颜音当然记得自己当初的那句承诺,但却一直没有所有行动。总觉得以后的岁月还很长,彼此还年轻,金郎的画,越画越好,最好的那一张,应该在几十年后才会出现吧?却没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金郎的画了……
第一次,颜音踏入了金郎口中这腌臜污秽之地。
低矮的版筑土坯房,屋顶苫盖着茅草,柳条编的鸟笼鸟舍沿着墙根儿整整齐齐码放成一排,周围是白桦木的栅栏,那木头上的树疤像是一只只眼睛,盯着颜音这位不速之客。
屋里只有一席,一枕,一灶而已,虽然很简陋,但夯平的泥地一尘不染,半点也不腌臜。西首码放着几个很大的柳条箱,很是扎眼。
那虬髯汉子走过去,一一打开了那些箱子。
箱子里满满的,都是羽毛。灰色的雁羽、银蓝色的喜鹊羽,雪白的天鹅羽和鹤羽,当然也少不了翠鸟的翠羽……这些羽毛,都按照颜色,分门别类收拾得整整齐齐。
最后一口箱子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件衣服,颜音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当年给金郎的那一件。
颜音走过去,拿起了那件衣服。或许是因为金郎个子长得太快,这件衣服没穿多长时间就小了,所以显得很新,衣带上粗劣的针脚历历在目,那还是阿古的杰作呢……
颜音不禁有些感慨,忽听嗒的一声,从衣服中掉出一样东西。颜音低头去看,见正是那枚琥珀洒金的琉璃……
“三郎君……”
庆伯的呼唤,让颜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抹苦笑,凝在脸上。
那些羽毛,全部做成了那件羽衣,被自己穿回了燕京,这康氏龙兴之地,又在那场沙暴之中,化为了灰烬,尘归尘,土归土,也算是……替代金郎落叶归根了吧?这个地方,既不太南,也不太北,不会很冷,也不会很热,那些鸟儿的魂魄,应该也会欢喜的吧?
说起来,金郎和大哥一样,都是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