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默忽地想起,夏大夫曾交代她好好地陪着圣师父,便是因早知道圣师父大限将至么?可是她……她却来了京城。娘亲欠圣师父的,本是想由她来弥补一些什么。她却在圣师父快要死的时候,那么悄然生息地离开。说到底,她和娘亲都欠了圣师父,并且再也不能弥补。
思着这些,顾默只觉得心头突然无比沉痛,泪水朦胧,渐渐快要无法喘息。晕眩中,她大口喘息着,抬起手指着荒庙,颤抖着嘴唇道:“大通小通,梁鬼师叔就在那座庙里。不过,你们进去需要小心……”
“我们知道了梁鬼师兄的事。”大通小通齐声打断了顾默的话,“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聂龙师兄。聂龙师兄都与我们说了,并且要我们带你去见倾城师姐。”
顾默顿时瞪大了眼睛,颤抖地拉着大通小通的肩膀,焦急:“倾城在哪里?你们快带我去。”
大通小通望了那荒庙小小出了会神,方道:“嗯,顾施主快随我们来。”
由于身子尚还虚弱,顾默跟着两个小沙弥身后,走得跌跌撞撞,但为了不耽误一丝一毫的时间,硬是咬紧了牙关一次一次从濒临昏厥的边缘中清醒。
路途中,俩小沙弥告诉顾默,昨晚夜闯东昊场救了倾城的确是夏大夫,而半个月前,夏大夫便已将普罗州天师之事办了妥当,之后为了查寻老医仙聂禺的死因,便来到了京城。
顾默问及夏大夫和倾城是否受伤,伤势如何时。两个小沙弥却回答得支支吾吾,道夏大夫的伤势不重,所以连夜便赶往了大郢山,去操办圣师父的丧事。
说及倾城的伤势,两个小沙弥面面相觑后,狠狠地低着头,似是不敢正视顾默,“倾城师姐她……没有受伤……”
听此顾默大为松了口气,但见前方一直低着头默默行路的两个小沙弥,总觉得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压抑着,令心中莫名惴惴不安。
在这片荒郊丛林之外,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几处零星的茅屋,夹杂在田野之中,若是稍不做留神,便忽略了。
如此没有存在感的小村落,真不知夏大夫是如何找到的?或许,他对周遭世界的观察力远远超过一般人。
倾城常说他是怪物,想来,也是有几分贴切的。
想到此,顾默不由得想笑,又因担心他的伤而失了微笑多了三分忧愁。
村口有一简陋茶馆。大通小通说,倾城便是被夏大夫安置在了这间茶馆里。顾默连忙进入了茶馆,找到柜台前的掌柜询问:“请问,昨晚被一个受伤的大夫送来的女子住在哪间房?”
掌柜却惊道:“女子?呵,姑娘大抵搞错了,从昨晚到现在,我们茶馆里只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青年男子,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翁。那男子是受了伤,并且昨晚就离开了。至于那老翁……”抬头指了指楼上,“喏,就在楼上的四号房。”
“老翁?”顾默不解地看向身后两个小沙弥,却见两个小沙弥已经向楼上走去,她便只好连忙跟上。
两个小沙弥推开了四号房门,顾默便随着一同进入了屋子。
然而,屋中寻了半天,愣是没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大通小通惊慌了,一个道:“倾城师姐她莫不是去找梁鬼师兄了?”一个点头,“很有可能,感觉倾城师姐一直在追随梁鬼师兄的脚步。可,聂龙师兄说,万不能让倾城师姐找到梁鬼师兄的。”
顾默顿时也惊慌了。没错的,倾城不可以见梁鬼,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分头去找倾城。”她慌道。
大通小通点头同意。于是,三人分了三条路前往梁鬼所在的荒庙。因着顾默的身子弱,所以大通小通坚持让顾默走路途最为平坦的一条路。
分道扬镳后,顾默便尽可能地加快脚步寻找。
时间渐渐流逝,残阳染红半边天时,顾默在丛林中的一棵树下看到了一袭黑影,仔细看去,是一个子娇小的人,似是正依靠着树枝半躺着休息。黑色的袍子似乎被树枝扯裂了,从袍子里露出了纤细的手臂和苍白的发丝。
想到对方可能见过倾城,顾默便连忙走上前。
黑色的袍子很是宽大,将那人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了一双眼睛。依着那一双细长好看的眼睛,以及眼睛周围的皱纹,顾默猜出对方是个有些年纪的老婆婆,便恭敬地道:“婆婆,请问您可看到一位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女经过这里?”
“老婆婆”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顾默时,似乎吃了一惊,慌里慌张地爬起,将一身宽大的黑袍裹得更紧,颤颤巍巍道:“不……不曾见过……”声音苍哑,但也不像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的声音,却像是一个得了重感冒的少女的声音。
顾默愣了愣,勉强微笑:“谢谢你,婆婆。”转身要走时,胳膊突然被拽住。她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那位拽着自己胳膊的老婆婆,问道:“婆婆,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老婆婆”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姑娘可知这森林里有一座破庙。”见顾默点头,接着道:“姑娘可否能将老身带去那座庙里。一个月前,我在庙里埋了一些嫁妆。过几日,我的儿子便要办喜事了,所以我想去那里把嫁妆取回来典当些钱财用。”
“啊?这……”顾默想到梁鬼还在那座破庙里,不得同意,任何人靠近都会有生命危险,此刻便是为难了,“婆婆,您可以再容些日子去取吗?现在那座庙里住着一个坏人,若是贸然进去会死人的。”
“不行!”“老婆婆”突然喝到,抓着顾默的胳膊不愿放手,“我今天就必须把嫁妆取出来,我真的急用钱。若是你不愿意带我去,我便立即死在这里。”
这倔性子,真真和倾城有得一比。顾默目瞪口呆,大为为难,同时又为找倾城的事而焦灼,“这……这可怎么办……我……”
“老婆婆”突然一阵严重地咳嗽,竟是吐出了大口的鲜血来。
顾默低头无意间看到地上一滩的血迹,吓懵了,慌忙扶住将要倒下的“老婆婆”,急道:“婆婆,你这是怎么了?别去拿什么嫁妆了,我这就送你去看大夫……”
黑色的衣袍突然被风吹落,随着一头苍白的长发散落,顾默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张苍白如纸的少女脸庞,分明是倾城!只是原本饱满光滑的肌肤,此刻看上去像是失去所有水分,干燥而布满皱巴巴的折痕,像是老人的肌肤。
“不要看,不要看!”倾城大喊着拿起地上的黑袍,惶惶地遮住头,蜷缩着趴在了地上,“不要看……不要看……求求你,不要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京城篇(11)
血像是止不住般,不断从倾城的嘴角咳出,染红了苍白的肌肤,浸湿了手中企图遮住脸的黑袍。
倾城此刻的模样,如同怪物,无比可怜的怪物。
顾默颤抖地伸出手,抱着倾城娇小的身体,任倾城口中不断咳出的鲜血染红了肩膀,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倾城。此时此刻,她不想说话,更不想问倾城这是怎么了。因为她怕,怕听到她极不想听到的回答。
倾城渐渐由挣扎到安静,最后趴在顾默的肩上痛哭:“阿默,我快死了。东昊场的恶鬼喂我吃了毒药。那种毒连怪物聂龙都没有见过,并且没有解药。阿默。我不可能继续活下去了,所以我没有办法再等他来报仇了。所以,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我好想他,好想见他……”
顾默渐渐红了眼睛,泪水落下时,闭上了眼睛,“倾城,我带你去见梁鬼,我这就带你去见梁鬼……”
血染的夕阳下,顾默搀扶着倾城,在树藤横生的丛林中,磕磕绊绊地前行。一路走来,尽是一路血迹。
“阿默,你听我说……”倾城微笑着喃喃,嘴角冒着血泡不止,“听我说……”
“你说,”顾默咬着嘴唇,眼眸泪花覆盖了眼眶,“你说,我听着,我会一直听着……”
倾城一阵剧烈地咳嗽后,落下了目光,静静地道:“阿默,你知道么?我从八岁开始,便一直追随着梁鬼的脚步,一直……一直追着他,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连他的气味都闻不到的远。”
“我一直觉得自己爱梁鬼,爱得无可救药,我也口口声声说想成为他的妻子。可是,细细想来,我却是一直都不懂爱的。直到柳湮的出现,直到柳湮要求我杀了她时,我才懂了那么点。原来,爱并不是一定要和那个人在一起。若是真爱,便是要付出性命,也要对方获得自由快乐和幸福。一直以来,是我太自私了,自私地只想到和他在一起,却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其实,那时,柳湮要求我杀了她时,我完全可以不杀她的。只要我把她带到梁鬼身边,让梁鬼保护她,朝廷纵然有千万雄兵,也不可能捉拿到柳湮。若是当时我那样做,说不定现在梁鬼已经和柳湮姑娘成亲,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我没有那样做……是一时的糊涂,亦是一时的嫉妒,让我拿起了剑,杀了柳湮。阿默,我是那样的不懂爱,又醒悟得太迟太迟。”
“真是可笑啊,教我怎么去爱的人,竟然会是我的情敌。若是我早点懂爱,若是我能够为了爱放下爱,一切……一切便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阿默,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这样傻了。”
感觉到架在肩上的人的肌肤愈来愈冷,顾默终于抑制不住,轻轻哭出了声,望着前方渐渐清晰的荒庙,喊道:“倾城,活下去,活下去告诉梁鬼,把方才与我说的话都告诉他,告诉他你是那样的爱他。不要空空一人后悔,不要觉得自己傻。”
“嗯,好想……好想告诉他……”倾城有气无力地喃喃,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却再次合上,整个人趴在了顾默的身上,再没有了生气。
荒庙前,早顾默一步到达的两个小沙弥迎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趴在顾默身上的倾城扶起,背在肩上。
来到荒庙前,顾默含泪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插在脚下的剑,聆听着从荒庙里传来的男子声音:“给我站住!若是再敢上前一步,我立马让你尸首分离!”
顾默没有理会,继续前行,两个小沙弥紧随其后。
大抵是剑用完了。接下来的路程,再没有了动静。
进了庙中,便可以看到梁鬼坐在棺材前的身影。昏暗的光线下,褴褛不堪的人显得更显消瘦沧桑。在他的身边,尚还立着一把剑。枯瘦的右手搭在剑把上,却没有拔起。整个人一动不动,形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顾默看着大通小通将倾城的身体轻轻放到草堆上,咬了咬唇,转身看向梁鬼,努力抑制颤抖的声音:“梁师叔,我把倾城带来了,请你回头看一看她,只看一眼便好。看看她如今的模样,看看她为杀了柳湮而付出的代价,然后,再决定,是否继续恨她。”
梁鬼听此却无动于衷,只是淡淡道:“滚出去,通通给老子滚出去!”
正当这时,躺在地上的倾城忽地睁开了眼睛。
顾默听到身后两个小沙弥欣喜地叫了声师姐,连忙转身,却见倾城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下一刻,那身影竟是扑到了棺材上。
倾城抱起棺材中柳湮骨灰的同时,梁鬼的剑刺进了她的胸膛。
剑穿过了倾城的身体,却只有零星的几滴血流出。吐了那么多的血,倾城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血液可流。
梁鬼因着担忧着柳湮的骨灰,剑挥起刺入倾城体内的刹那,方看到了倾城的模样,黯淡无光的眼珠抖了一抖,怒气渐渐被惊愕取代。
倾城将骨灰罐放到耳边,好似在倾听什么声音,剧烈的咳嗽中微笑着嗯了几声,抬起目光时,满是微笑,一边将骨灰罐递到梁鬼的面前,一边道:“柳湮方才与我说话了,她说她不怕死,她只希望她深爱的人能自由快乐和幸福。她说她不想看到她爱的人一直守在她的骨灰旁伤心难过,那样她没有办法安心投胎转世。她说……若是她深爱的人为她报了仇,便不要再伤心难过。她说她想要看到他没心没肺地大笑模样……”
手突然松开,骨灰罐落在了地上,滚到了梁鬼的脚边。然而,梁鬼没有蹲下身去拾,只是拿着剑的手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倾城不顾剑刺进身体更深,走向梁鬼,伸出手企图触摸梁鬼的脸,轻轻地问:“梁鬼,这样子便可以了么?我知道你一向嫉恶如仇,有仇必报。如此,你终于为柳湮报仇了呢。所以,可以不要再难过了么?可以……笑一笑了么?”
“倾城,不要……不要!”顾默撕心裂肺地大喊,扑了过去,抱住倾城。
梁鬼松开了手,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两步,一副失神的模样。
倾城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目光定格。
顾默将倾城的头抱在怀中,哭着大喊:“为什么……这么傻?”
倾城茫然地伸出手,摸着顾默的脸庞,喃喃:“他……笑了么?”
顾默回头望了望梁鬼失魂落魄的模样,含泪道:“倾城,他笑了,他笑了……”
“真是太好了。”倾城喃喃,合上了再也睁不开的眼睛,血染的嘴角边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
“倾城……”梁鬼终于回过神,摇摇晃晃地站起,走了几步,又跪在了倾城的身边,拉住倾城的手,“倾城,倾城……你……你这是想做什么?吓我吗?明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做孩子看待,明知道我一直在为十五年前把你从三王爷身边掳走的事而愧疚,明知道我因为看到你便想到三王爷的死,所以才一直躲着你……倾城,你怎么一直都这么不懂事,一点都不懂什么是爱的你,怎么可以说出想要成为我妻子的话,你知不知道那样的话让我害怕。倾城,你可知道,一个杀手最怕什么吗?一个杀手最怕让他害怕的东西……而这个世上唯一让我害怕的,只有你,倾城,只有你……”
“这些话……”顾默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含泪质问,“这些话你之前为什么不跟她说?”
梁鬼浑身颤了颤。
“你说你害怕她……”顾默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怕她?你说她不懂事,不懂什么是爱?一手将她带大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呵,你说她不懂什么是爱便想做你的妻子。不,她懂爱,她比谁都懂,这世上没有人比她还要爱你。她只是不懂得怎么去爱。可是,这能怪她吗?是你一手将她带大的,你可教她怎么去爱了?!”
这世上,唯一教倾城如何去爱的,是柳湮,却仍是个错误的爱的方式。让爱的人幸福,不是用性命换来对方的幸福,而是和对方共享悲欢离合,彼此地守护。
顾默想起夏大夫曾说过梁鬼将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