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的这声叹息,倒并非是责怪吴安国——吴安国自然有他的临机处断之权,他更多的倒是震惊于种朴的速败。也许,当初这个计划,就有点小看了耶律冲哥的能力。此时,石越对于吴安国的恼怒,反倒消减了许多。
但在座众人,却并无人知道此中原委,忽听石越提起刘舜卿,全都误以为这是责怪他们这些谟臣不力,能致令石越怀念起刘舜卿来。心中羞愧,都不敢接话。
石越却没注意他们的心情,叹息过了,旋即说道:“如今要给折克行增兵,只怕亦是远水难解近渴。除非让吴安国回去……”
“下官以为不可。”石越的话未说完,何去非已经高声反对——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等人坦荡的态度,似乎是感染了何去非等人,此时他也不再去想未来个人的利害得失,而专注到眼前的战局中来。因为怀着一丝惭愧,态度也更加激奋。要知道,对于他们这四个勾当公事而言,石越于他们算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他们心中,也到底还是有一种士大夫的情怀的。虽然他们未必能如古时之士一样,做到对知遇之恩肝脑涂地,可对于自己的犹豫,他们心里仍然是觉得可耻的。
既便不提对石越私人的感情,以“士君子”自居的他们,难道不应该为国家而奋不顾身么?就算不是能真的做到,但至少他们还是知道对错荣耻的。
心中激荡着这样的感情,何去非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不似平时从容,但他的嗓门却也更加洪亮,“丞相,下官以为折克行必守得住蔚州,倒不如留着吴安国这一步闲棋,日后或有奇用!”
激动之下,何去非竟然直呼折克行的名讳,说完之后,被身边的吴从龙捅了一下,这才醒悟过来,尴尬的望着折可适。
折可适不满的瞥了他一眼,便转向石越,道:“下官亦以为,与其增兵,不如运粮。”
“粮草简单,可着段子介押送。”石越道。
但折可适与游师雄等人都是一阵苦笑。
游师雄小声说道:“丞相,自定州运粮至蔚州,只能靠人驮。”
石越一愣,叹了口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非是不知定州百姓赋役已重,然亦只得调发民夫,除此别无他途。”
众人听石越这么说了,便也都不再说话。见在座诸人都没有别的意见,石越便叫过范翔、石鉴,让二人拟了一道给段子介的命令,让他遣使联络折克行,准备军需粮草供应。写完之后,又给李祥、折可适、游师雄看了,众人再无补充,方用印封好,着人星夜送往定州。
议妥了此事之后,自石越以下,众人都缄口不提李祥反对石越前往东光之事。石越忽又觉得胸闷有些加剧,便散了帐,自己回去歇息。
二十余来,石越身子一直颇为健朗,几乎从不得病,今日突然的不适,他也没放在心上。但石鉴却不放心,着人请了个医生来,但无论是军中还是武强,都没甚么名医,找来两个医生,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遂胡乱开了张安心养神的方子。石鉴着人熬了药来,石越却也懒得去喝,只令人煮了点肉汤送进来。
肉汤尚未喝了两口,外头便报折可适求见。石越便将肉汤丢到一边,让服侍的班直侍卫收拾了,便整了衣服,去见折可适。
折可适见着石越,行过礼,便即说道:“丞相,下官退下去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李押班所说之事,极有道理。”
“李押班说的何事?”
“便是丞相不可能前往东光之事。”
石越却是的确没有料到折可适专程前来说的是竟然是这件事情,当时李祥所说,他也就当成一种姿态而已,并未当真。他惊讶地望了折可适一眼,见他表情十分认真,便沉默了下来。
许久,才说道:“遵正,天下之事,难以尽如人意。”
“下官并非不懂。”折可适郑重说道,“然丞相何不令南面行营移营阜城?”
石越沉吟了一下,仓促之间,他原本也不曾细思,这时不觉点了点头,道:“如此亦好。”
折可适见石越答应,又说道:“丞相去南面行营,恐怕陈元凤怕不会太乐意。”
石越冷冷的哼了一声,“这却由不得他。”
折可适轻嗯了一声,小心的说道:“依下官之见,若依圣意,南面行营当是由李都知统领的……”
石越知他之意,因笑道:“这个某自是知道。某果真硬要将陈元凤差开,也并非做不到。不过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便多生事端。”
折可适连忙抱拳说道:“是下官多言了。”
“遵正亦是一番好意。”石越摆摆手笑道,“不过遵正尽管放心,此前某是无暇理会南面行营之事。如今既然是我亲自到了那里,陈元凤也罢,李舜举也罢,却皆由不得他们……”
这话却让折可适颇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石越必会因为安平之事而多有顾忌,哪知道石越看来竟然似是毫不介怀。他哪里知道,石越当年也是受过富弼耳提面命的,处理这些事情,岂是寻常官员可比?若是没出这事,他或会束手束脚;出了此事,心里面,他自有分寸,可至少外表上,他是定要大张旗鼓以示无私的了。
折可适自是难以明白这些,心里既是佩服,又是松了口气。
却听石越又说道:“战场以外的事,遵正尽管放心。”
“是。”折可适连忙应道。
石越又笑道:“如今我最担心的,倒是生怕叫韩宝给逃了。唐河终究是不太可靠,若能将一支人马,神不知鬼不觉的插到博野……”
这个问题,其实非但是折可适,只怕宣台每个谟臣,河北的每个宋军将领,都曾经想过。石越以前不问,自是知道没什么良策,同时他心底里也很从容,此时虽是谈笑着说出来,却也无意中流露出他内心的想法——直到此时,对韩宝,他都没有多大的把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渴望能够取得一场大胜。
但折可适只能摇摇头,冷静的说道:“别说想瞒过韩宝几乎不可能。辽主与耶律信的大军便在左近,岂能容我四面包围韩宝?只能令其狗急跳墙。留出唐河这条路,又要坐等冰冻之前方与之决战,不仅是要利用辽军退兵可能露出的破绽。最要紧的,是那时辽主与耶律信也可能会同时退兵,多半还会稍早,如此可以令其救援不及。若是辽主与耶律信要等待韩宝先走,那下官还是以为,我军不妨纵韩宝北撤,以一支人马阻止其回援,而将主力移向河间,只要阳信侯能拖住辽主一日,我军便能赶到……”
“那更不可能。”石越不由笑了起来,“让辽主为韩宝断后?还有那许多的贵人?耶律信没这个能耐。真要退兵,辽主与那些贵人,肯定是要先走的。耶律信最多便是亲率一两万人马断后,策应韩宝。但那样的话,田烈武与何畏之足以牵制住他。”
“这倒是。”折可适想了想,不觉略有失望。
石越心思却仍在安平,也叹道:“看来,只能相信王厚了。”
最新第三卷第三十三章山河百战变陵谷(三之全)
第三十三章山河百战变陵谷(三之全)
十月入冬的河北,鸡鸣一遍的时候,天还是黑蒙蒙的。但环州义勇都指挥使何灌却已经从床上起来,披挂整齐。当他走到营中校场的时候,他的三百余名部下,已经牵着各自的战马,整整齐齐的在校场中列队等候。扫了一眼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来。
当初他们从环州出发的时候,是整整一千人,到达河北的时候,实际有九百六十四人,屡经大战,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已从面前消失,除去不到两百名被送往东光养伤的伤员,到如今,便只剩下了这么点人马——其中还有相当的人马,是在他们攻下饶阳之后损失的。攻取饶阳后,何畏之给了他们一个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们要靠着简单的地图,分成一个个的小队,穿过人生地不熟的河间府,往东直达君子馆,往北要渡过几条河流,深入博野。他们负责刺探辽军的情报,以便宣台可以随时掌握辽军的动向,为了完成任务,他们既要小心翼翼的避开辽军的大队人马,又免不了会与小股辽军遭遇,发生恶战。许多人就此失踪,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为辽军突然侦骑四出,加强了对肃宁、君子馆周边地区的警戒,环州义勇意外折损了十余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暂停行动。这让何灌暗暗松了一口气。自从与辽人作战以来,功劳薄上,没少记他的名字,几天前,雄武一军的都行军参军褚义府特意来恭喜,他打听确实,宣台叙功,他因屡立战功,升了两阶,很快就将荣迁翊麾校尉,只待朝廷批准了。大约战争一结束,他就会离开环州义勇,去某处担任军行军参军或者营副都指挥使——褚义府之意,大约是想试探他的口风,希望他去雄武一军。而仁多观国则更加直接的告诉他,不必去理会褚义府的拉拢,即使他战争结束后止于翊麾校尉,唐康也会荐他一个兵部主事的职位——由武资转文资,虽然必须要降一阶,但任谁都知道,何者更有前途。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谋个主事差遣的又有几何?但是,何灌却并没有很高兴的感觉。这几日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自从熙宁以来,大宋朝对军队制度进行了许多的改革,有些变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俸、奖赏的发放方式——但这些细节上的完善,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却关系重大。环州义勇有不少士兵的薪俸是直接由家属在环州州衙支领的,但也有一部分将士却是随军支领,还有许多人的奖赏也并未支领,而只是记在账上……何灌一笔笔的将这些账目理清,以便日后能将这些钱,交到战死将士的家属手中。
领着这三百余人出了早——这是环州义勇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习惯——此时包括神射军在内,其余各军的将士都还没有起床。何灌让士兵们回营歇息,等着开早饭,自己则亲自带了几个人去滹沱河边取水。远远的,还没到滹沱河边,何灌忽然听到脚下“咔嚓”一声,他心中一动,弯腰低头看去,却见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一小块冰上。他拎起一块冰片来,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西边的滹沱河。码头一带,靠着岸边,密密麻麻停了许多运粮的小船,还有几个人正摸黑朝这边走来。
何灌连忙丢掉手中冰片,迎了过去。那几人见着何灌,都吃了一惊,慌忙朝他行礼。何灌打量他们一眼,识得有一个人是东光来督运粮草的陪戎校尉,因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那陪戎校尉欠身回道:“回何将军,下官是去何昭武请令的。”
“请令?”
“是。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风,河边的水洼都结冰了。老梢工都说这滹沱河结冰也就是一两日的事了,船若不划回东光,便要冻在这儿,哪里也去不了。”
“那你们去吧。”何灌点了点头,他才朝河边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有快马疾驰而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上喊道:“宣节,宣节!”却是他军中的一个亲兵。那亲兵策马跑到跟前数步,便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小跑过来,禀道:“宣节,昭武召见。”
何灌不敢怠慢,连忙骑了他亲兵的战马,往饶阳城驰去。
他赶到何畏之行辕时,见行辕内外,平静如常,通传之后,进到中厅,也不见何畏之麾下其余诸将,只有何畏之一人背着双手,在看一幅画在丝绸上的地图。何灌参见已毕,便叉手侍立一旁,听何畏之问道:“仲源,来的时候,你可发现今日有何异常么?”
何灌一时也不知道何畏之问的是什么,小心回道:“下官并未发现别的异常,只是方才去到河边,发现河边的水洼已经结冰……”
“你去了河边?”何畏之赞许的点点头,道:“昨夜骤寒,非止是河边的水洼,行辕旁边的池塘也结了一层薄冰。”
“不过河水尚未冰冻……”
他话未说完,何畏之已经皱起了眉头,打断道:“仲源,为将者,切不可刻舟求剑,拘泥不化。”
何灌被何畏之突然一顿训斥,脸上羞红,一时不敢再说话。
何畏之严厉的看了他一眼,语气稍转缓和,又说道:“自从我大军与辽人对峙以来,自宣台以下,众将聚议,皆是以为辽人退兵是迟早之事,而退兵之时机,必要等待河水结冰……”
“仲源你如此想,亦不足为奇。但日后你若独领一军,便要时刻记住,所谓辽人退兵云云,不论多有道理,直到辽人真正退兵之时,这也只是我辈一厢情愿的推测。这天下并无未卜先知的神仙,只要是推测,便难免有意外。若忘了这个意外,便难免要吃大亏。你一人之死,一人之辱,不算什么,然累及国家,到时候就将你千刀万剐,亦无法弥补。”
“昭武教训,灌当牢记于心。”何灌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何畏之这才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道:“以仲源之材,他日必为国家大将。只盼仲源那时能记得,文官忠于朝廷,不过死谏而已,一死则名节全。然武将却不同,身为统军大将,只要兵败,便是辱国。你便战死沙场,不失大节,那也是有负国家。”
“下官一定铭记。”
“以眼前之事来说,辽人便是退兵,这河水冰冻,亦只能是大概言之。辽主与韩宝虽然相距不远,然到底已被我军分割两部,所谓约期退兵,那只能是纸上谈兵。瀛、莫一带,辽人有大批的掳获、辎重,还有数万被掳军民,辽人果真要退兵的话,瀛、莫之辽军必会先走。他既要先走,便不能坐等河水真的结冰。”
何灌已经明白何畏之话中之意,“昭武是说辽主与耶律信可能已经开始退兵?!”
“辽军突然加强警戒,绝非无因。”何畏之断然说道,“不过辽主若果真开始退兵,也瞒不了多久。某不是虑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实实退兵,于我军倒是一件好事。以大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韩宝,便是肚皮也将将要撑破了。况且若真能全歼四万辽骑于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败。如此功业,亦不让于卫霍了。”
何畏之这番话,何灌心里却不甚服气。他此时不过二十七八岁,也是年轻气盛之时,只不过他性格沉稳,又在上官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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