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所努力的,当外朝的力量增强,中朝的权力便会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觉醒
可以追溯到真宗朝,这是宋朝绝非汉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吕惠卿处在他的位
置,也会与他做同样的事情。其实这才是考验他们的时候,在一个君主制国家,你
不可能永远指望皇帝如仁宗那么好说话,又或者如赵项那么明事理。如小皇帝这样
的皇帝,甚至更加恶劣的皇帝,迟早都会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足够的底气—现
在可不是新旧两党势同水火,恨不能将寝对方之皮、食对方之肉的时代,他们还不
至于因政见上的不同,便全然丧失理智。
皇帝会给他发第二道手诏,显然是还没有接到他那份半劝谏半威胁的奏折,但
石越却不必理会这一点,他便权当赵煦是见着了他的奏章的。于是,在当天,石越
便封好自己的印信节钱,并写了一份待罪自勤的札子,准备着人送往京师。
赵煦要么停止给他乱下手诏,要么便罢了他的宣抚大使与右垂相之职!
石越当然知道,这是给皇帝难堪。皇帝今天不计较,迟早总是要算这笔账的。
但是,他认为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须尽快明白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因此
尽管范翔、折可适、游师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劝谏,但石越仍然决定一意孤
行。
虽然石越几乎可以肯定皇帝绝不可能罢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
在这个时刻,学士院没有人会给他草这样的诏书,两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门
下后省更加不可能通过三一但这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气氛,仍然计宣台上上下下
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勤札子原本十日晚上便要发往注京,但范翔与石鉴却自作主张
悄悄的拖了一个晚上,希望能够出现任何转机。
二人一夜未眠,苦苦等待从注京来的使者,希望事情还有转寰的可能,一直等
到次日天明,二人等来的,却是另一道内降指挥!
二人几乎绝望。
直到石越过这道内降指挥,盼咐范翔写另一封奏章,范翔与石鉴才松了口
气。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讽刺—小皇帝用一道内降指挥,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
并重申了他对石越的信任与宣抚使司的权威。二人这才找了个借口,向石越察报他
的待罪自勤札子因为意想不到的差错,没能及时发出去。
三天来的紧张不安,眼见着终于能熬过去了。
但谁也没想到,紧接着这道内降指挥的,是御前会议的一道紧急公文,以及小
皇帝的另一道内降指挥。两者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日,皇帝曾经分别给吕
惠卿、蔡京、章集、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发出手诏,这些手诏的内容,包括允
许吕惠卿东下井隆:同意蔡京北上沧州,令他兼领沧州一切水陆兵马,增援霸州:
督促章集兵出雁门:以及命令慕容谦、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价,夺回深州。从
宫中保留的副本来看,给仁多保忠的手诏错辞犹为强硬,赵煦在手诏中宣称他对仁
多保忠逗留不进,观望失机,至有深州之失、拱圣军之败,极为失望。
赵煦在手诏中,委婉的解释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发出的这些手诏,并且
表示下不为例,日后定然会尊重石越的指挥权。但是,却绝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
御前会议的札子中则说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经表示悔意,并且亲口宣示以后绝不会
随便乱发手诏,致使令出多门,使河北诸将不知所从,然皇帝亲政之初,所颁诏
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会严重影响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
事。
御前会议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无论如何,也要给皇帝这个面子。石越亦能
明白他们的心思—深州已经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韩维与范纯仁、韩忠彦们虽然
不愿意直接给石越施加压力,以免影响石越的决断,但是,他们心里还是希望石越
能够夺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实在不肯对深州用兵,那么他就得另想法子,去挽回皇
帝的这几道手诏带来的麻烦。至于吕惠卿与蔡京、章集,那是无关紧要,此三人皆
是文臣,他们若不愿意执行皇帝的内降指挥,他们自己会拒绝:他们要想顺水推
舟,那也由得他们,但总之后果自负。
石越相理解韩维他们的处境,现在朝廷还在隐瞒深州失守的消息,但总有瞒不
住的一天,到时候,注京市民、士子,只怕都难以接受,韩维他们也会面临难以想
象的压力,而这种压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只不过,皇帝赵煦的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幼稚手法,实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谁
都知道他不过是玩弄小聪明,故意制造时间差,造成既成事实,来逼石越就范,他
居然还能装成虚怀若谷、纳谏如流的姿态,石越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皇帝毕竟
是皇帝,石越也不能逼他太过,倘若他真要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或者死不认错,石
越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子的无赖来,石越也只能目瞪口呆。
不仅是石越,连素来机灵多智的范翔也是傻了眼,张大嘴巴望着石越
这一这一”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石越苦笑着,盼咐石鉴收好手诏与札子,摇摇头,道:“这才叫视军国大事如
儿戏呢。”说罢,挥挥手,又对范翔说道:“你速去请王厚与折可适他们过来罢
便说某有要事相商。”
七月十二日。阜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来,便率领仁多观国与一干将校,前去东光接应粮草。早在
七月七日深州陷落之前,神射军便已经面临了意想不到的压力,据他的哨探报告
在乐寿失守之后,耶律信可能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几个探子都在那里见着了数以千
计的黑衣军。此后,他又接到阳信侯田烈武送来的信件,称职方馆在辽军的细作送
了一份情报到河间府,据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静军。
耶律信的目标十分明确,永静军处在永济渠的北段,东光县是宋朝整个河北地
区粮食转运的重要码头,那里有无数的粮草,各种军资,还有船只。若能顺利夺取
永静军,辽军不仅可以缓解补给的压力,而且可以封锁永济渠,让宋军在河北地区
丧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从而增大河北宋军补给的难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冻之
前,永济渠对于宋军在粮草军资转运上的意义,都是无法估量的。永静军虽有教阅
厢军驻守,还有一只小规模的内河水军协防,但倘若辽军果真大举压境,只怕也难
以坚守。
如果不是姚咒意外的出现在深州,吸引了韩宝与萧岚的全部兵力,让耶律信无
旧没他顾,而不久后仁多保忠又抢占了有利的位置,辽军只怕早已对永静军用兵了。
现在深州的麻烦已经解决,据职方馆的情报,至少在入冬之前,辽军恐已无意
继续南下,那么,仁多保忠也不难想见,如今对耶律信来说,最重要无非便那么几
件事:继续给大宋施加各种压力,守株待兔等待宋军北上,寻找重创宋军的机会。
而要完成这些目标,辽军需要足够的粮草。倘若完全依赖国内的补给,对于辽国的
国力,会是不小的损耗。所以,接下来进攻永静军,亦算是顺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经占据先机的情况下,耶律信会采取两面夹击的策略,攻
下深州的韩宝、萧岚在稍加休整之后,可能会转移到武强一带,一面佯攻冀州,牵
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则与耶律信的某支军队,分别从武强、乐寿强行渡河,对
他形成夹击之势。
对他有利的是,辽军没什么船只,只能临时征集、掠夺,所以最终可能还是要
靠浮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耶律信必然会利用宋军没有足够兵力防守苦河、黄河
全部河段的弱点,派遣小队人马先行偷渡,以策万全。除此以外,他必定会到处设
置疑兵,令宋军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干脆让韩宝、萧岚先突破较易渡过的苦河
牵制他与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后他再从容渡河,攻击他的后背。
在这样的局势下,要防御辽军的进攻,仁多保忠就必须与唐康、李浩精诚合
作。而让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们不久之前,还在互相攻汗。休说唐康、李浩
便是神射军内部,如今相是隐隐分成两派,一部分将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边,还有
不少将校则站在郭元度一边。尽管这段时间仁多保忠费尽心思,石越与宣台三令五
申,至少他已经赢得了所有军法官的公开支持,这使得郭元度与他的部下们不得不
有所收敛,倒也无人敢违抗他的将令。但仁多保忠心里也很清楚,打仗的时候,他
还是要靠这些将领的。一支靠军法官弹压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
因此,当他得知王厚抵达大名府后,便马上上书石越,请求王厚立即前来冀
州。
只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镇,无论是晓胜军还是神射军,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
两只殿前司禁军中,有半数以上的将领,不是王厚的旧部,便是他老子王韶的旧
部。许多人对“小阎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与王厚却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回信说,已派了何畏之前来他的军中。石
越给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缚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领其
军。而对唐康、李浩,只是王厚以中军行营都总管的名义,给唐康、李浩下了将
令,令二人须听仁多保忠节制,否则军法从事。
如此处分之后,石越与王厚便认为他们已经神制住了局面,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仁多保忠却不能不心怀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军中,王厚的一纸军令,能否让唐
康这种莱鹜不驯之徒俯首听命,他也全无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并不是什么胸怀宽广,不计旧怨之人。只不过他更擅于审时度
势,明白屈己应时的道理。他心里面是对唐康十分不满的,也认为石越袒护唐康
因此未必没有不平。但是,他也并不想弄僵与唐康的关系。对他来说,他在大宋
朝,有两个立身之本,其一是他在绍圣初立下的勤王保驾之功,这让已经故世的太
皇太后与刚刚亲政的小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恩宠不绝,特别是如今小皇帝已经
亲政,七年前所立功勋的政治回报,如今才刚刚开始:而另一件,就是处理好与石
越的关系。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仅有皇帝的宠信,却在文官之中没有强力
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谈得上如鱼得水的,而在绍圣一朝的文臣当中,惟一能
对他不持偏见,不始终抱持防范心态的,暂时还只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满,他也
不能过于计较。与石越保持良好关系,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
要修复与唐康的关系。
他确实也做出了姿态与努力。
他早猜到晓胜军与环州义勇会粮草不足,在深州失陷之后,唐康与李浩立即将
主力撒回信都,只留少量兵力驻守衡水,便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原本他可以安然
等着唐康、李浩来向他乞粮的,但是他却主动的让人给他们送过去数千石粮食与草
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报,唐康与李浩果然派人送来札子,向他的表示了感
谢。
虽说两军关系的进展也就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确信自己的正确。
在战争之中,谁控制了粮食供应,谁就占据着主动。
王厚到任后,亦数度行文给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静军,大名府的运粮船只亦
尤源源不断的北上,无数的粮草军资,在东光卸货,宣台与王厚的意图昭然若揭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然西军远来,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时间,养精蓄锐之
后,方能北上,但未来大军的补给,肯定是要以永静军为主。
仁多保忠判断,王厚可能会拖到八月,才开始让西军北上。一来休整一个月
西军元气便可以完全恢复,他可以兵强马壮的北上:而拖到八月,辽军入侵已有四
个月,不是锐气渐失,士卒渐生归心之时,不仅如此,八月份也是辽军补给面临最
大考验的时候,四五月份,辽军自带补给,加上四处掠夺,粮草不会有困难,六七
月份,虽然随军的粮草吃完,但耶律信处心积虑,必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国
内运输,各地掠夺,仍可保无虞:但到了八月,一来大宋境内,河北路北部正常生
产被破坏,田间地里不会有什么粮食出产,而经过辽军四个月的洗劫,可以说是能
抢到的他们都早已抢到,抢无可抢,一切粮草,便只能全靠着国内的转运,压力陡
增自不用说。王厚只要加大对其粮道的骚扰,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专心前面的战
事。而除此之外,辽军的战马在外面打了四个月的仗,就算他们一人三马,也免不
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谓彼消此涨,王厚不可能不善
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绝非善茬,数日来,仁多保忠不断接到报告,在东光县的北面与
东面,出现了辽军活动的蛛丝马迹。他难以确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没有
足够的兵力处处布防,只能一面令永静军知军加强戒备,一面加强对运粮部队的保
护。
今日的这一批粮草,装满了三百多辆大车,是奉宣台的命令,准备由东光运往
信都的—虽然信都东边便有黄河北流经过,但那是改道后的河道,潜运能力无法
信任,远远不如永济渠安全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粮草,宣台选择的,也是走
永济渠再转陆路。这么多的粮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轻心,因此一大早,便准备亲
自去接应。
但他方出得城门,便听身后有数骑追来,这些人一面大声抽打着坐骑,一面大
声喊叫着仁多保忠的官讳,他只得勒马停住,令仁多观国前去询问。只见仁多观国
领令前去,与那些人交谈数语,便领着那几人疾驰而来,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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