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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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 第3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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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头,竟是滴水不漏,尽是说些有关太后生辰的不着边际的话。吕惠卿原也知道,随便泄露与皇帝对答的内容,是极犯忌讳的事情,一旦坐实,这一条罪名,便可以将任何一个宰相贬到天涯海角。但王珪这个“三旨相公”,平日却是极会观风的,且素与司马光不和,在政事堂里,还是倾向于自己这一边的。这时候竟半点口风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问题。

他满腹心事的等到下午,又听到消息,皇帝走马灯似的接连召见文彦博、冯京、司马光、王安礼、范纯仁,吕惠卿更是几乎如坐针毡——偏偏这时几个湖北路来的官员还絮絮叨叨,拿着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说个没完。他心里虽然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又找不到借口离开,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心里只想着是不是皇帝打算除范纯仁观风使,一面则盘算着,怎么样才能找个借口合情合理的把这首诏旨给堵回去。但没多久,几个翰林学士被召了进去——吕惠卿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按大宋现在的制度,观风使这样的差遣,知制诰草诏就可以了,翰林学士在这时候进去,多半是要有大除拜了——皇帝打算让范纯仁拜相了。想到范纯仁要进政事堂,吕惠卿刚刚放下的心里,又变得五味杂陈,不是个味儿。

果然,没多久,便见李向安满脸笑容,带了诏旨到政事堂要印。接过诏旨,吕惠卿顿时傻了眼——皇帝仿佛是想将他这十年来忘记做的事情一次性做完,李向安竟是带了五份诏书过来!连王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范纯仁拜相,是吕惠卿自己推荐的,想想刚才皇帝召见的人,便知道两府皆不反对,虽然如此一来,只要拜过太庙,经过一些繁琐的礼仪,吕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个强大的政敌。但吕惠卿哑巴吃黄连,亦只得强作笑颜,和王珪一起副署。

第二道诏旨,韩维为枢密副使,也是传言已久的事情,吕惠卿与他又并无直接的利害冲突,倒也不觉意外。

但接下来几道任命,却让吕惠卿目瞪口呆。

以高遵裕为泸州知州。

以太府寺卿李陶为鸿胪寺卿。

以开府仪同三司、荆国公王安石为益州路巡边观风使!

吕惠卿只觉得一阵晕眩。

“石越!”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出这个名字,眼前一阵模糊,那三份诏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静的面孔,嘴角边带着一丝轻蔑的嘲讽。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石越。

吕惠卿的握着笔管的手,微微颤抖着。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为泸州知州,泸州现在还西南夷的控制中,宋军虽然迟早会夺回,但没有不先任命经略使,反先任命泸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给他一个机会,这个人不会受朝中任何一党的控制,他监视的,不仅仅是军事,肯定也包括民政。

太府寺卿李陶,是吕惠卿的同乡、门生、亲信。太府寺是大宋仅次于户部的中央财政机构,在发行交钞后,其地位更是日渐重要。而石越在太府寺时便兼任参知政事,韩维亦由此而升任枢副,使得太府寺在诸寺监中,更被视为“要津”。而鸿胪寺“不过”是总管全国蕃夷部落事务及海外殖民、藩属国事务的机构。名义上虽然在太府寺之上,实际上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自从石越与韩维去职后,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吕惠卿的亲信占据着。此时忽然将李陶“升为”鸿胪寺卿,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吕惠卿几乎感觉到大厦将倾的恐惧。

而最致命的,却是王安石的任命!

高遵裕可以设法收买、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设法阻扰,大不了在新的太府寺卿任命上做点文章——但王安石为益州路巡边观风使,却几乎在一瞬间,让吕惠卿丧失了斗志!

再怎么样算计也没用了。

这样的感觉,弥漫于吕惠卿的心中。

吕惠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于王安石,他实有一种莫名的忌惮。吕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着王安石的赏识与擢用;吕惠卿的全部政治资源,依赖的,还是王安石这面旗帜……曾经,在王元泽还活着的时候,吕惠卿心里便充满不安,他小心的保留着与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证据,为的便是以备“万一”。而在王元泽死后,王安石罢相,虽然表面上吕惠卿对王安石尊敬有加,但是也时刻担心着皇帝会重新起用王安石——因此他知道,只要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辛苦经营来的地位,便会在一夜之间,拱手送人。他用尽办法巩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标榜自己与王安石的区别,但是却始终无法逃避王安石的阴影。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是“新党”,而“新党”,则永远是王安石的党。这种感觉让吕惠卿极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还存在着有司马光、石越这样的劲敌,考虑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许会是极重要极有用的棋子,使得吕惠卿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他早就对王安石下手了。

但这颗预备的棋子,吕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来的棋子,却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来对付自己。

吕惠卿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这肯定是石越搞鬼,这样的手腕,根本不是文彦博、司马光用得出来的。

“阴险小人!”吕惠卿在心里咒骂着,手中的笔却始终无法落下去。

自己要亲自给自己的死刑判决书签发核准令,是该觉得讽刺,还是该觉得残酷?

但是,他能拒绝么?

他素有的勇气与智慧,在面对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面目全非。

“吕相?吕相……”王珪的唤声让吕惠卿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王珪,只觉此人面目可憎,但他已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今日见的人太多了,有点不舒服。这一封诏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诏令来,道:“介甫最近患了偏头痛,益州瘴疬地,让他去,我甚是担心。这恐非朝廷优待老臣之礼。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吕惠卿一眼,道:“介甫的偏头痛,皇上已经赐过禁方,以新萝卜取自然汁,入生龙脑少许调匀,昂头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听说颇有神效,已经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来,皇上每两月必遣使者慰问,十余年来从无间断,介甫身体好不好,皇上岂能不知?今日皇上接连接见两府大臣,恐是圣意已定——皇上与介甫,君臣之间的情义,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并无不妥之处。”

吕惠卿默然良久,终是难以甘心。掷笔道:“反正不急在一时。范纯仁、韩维为执政,我辈都要面圣道贺的,不如等见过皇上再说。”

王珪看着吕惠卿,本来吕惠卿遭难,他未必无幸灾乐祸之意,但此时自己是唯一在场的参政,他亦担心惹出什么事来,牵连到自己,沉吟一下,还是劝道:“吉甫,皇上不过让介甫去益州查地方官员有无欺上瞒下,且看益州局势如何,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坚执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为臣数十年,下官不敢不言,还望吉甫三思。”

这话已然是说得极直白了。两府大臣没有人反对,吕惠卿却坚持反对,是本来皇帝还以他无私,反见有私了,只能更增皇帝之疑。面圣反对,不仅于事无补,反是自掘坟墓。

这些道理,本来以吕惠卿之智,岂有想不到的?但这时候他只觉大势已去,方寸全乱。听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终于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笔,在诏书上艰难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见他署了名,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笔来,在下面亦签上自己的名字,交还吕惠卿。眼见着吕惠卿默然钤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宽慰几句,却又觉无法择辞,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阿越按:王安石晚年到偏头痛一事,见于王院亭《香祖笔记》。

又,更新很慢,非常抱歉。论文、毕业论文开题、还要准备考博,种种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看到大家很体谅,心里非常感动。多谢。

第四章书生名利浃肌骨(一)

吕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傍晚离开政事堂的。“王安石”——这个朱笔红字是那样的刺目,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着,晃得他心烦意乱。上了马车后,便听随从在旁边问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吕惠卿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昼长,虽已过了酉正,竟还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马车,道:“去集禧观。”随从亦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吩咐了车夫仪卫,驱车往集禧观驰去。

这集禧观在南薰门与普济水门之间,从皇城而往,颇有一段距离,酉正以后,正是昼市收摊,夜市开始的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吕惠卿虽然是宰相出行,有仪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观之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观中早已点起了灯烛。吕惠卿在观前里许便下了马车,留下随从仪仗,只带了两个伴当,信步往观门走去。到了观前,却见大门紧闭,一个伴当连忙上前抓起门环叫门,未多时,便听大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士从门缝中伸出半个头,看了吕惠卿三人一眼,问道:“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伴当正要说话,却已被吕惠卿止住,他上前几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扰,未知寇真人可在观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观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听说是来访主持的,又看了吕惠卿一眼,见他装扮高贵俊逸,更不敢怠慢,忙开了门,出来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称呼?找家师何事?”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劳烦道友通传一声,便说是有旧友来访。”说罢早有伴当递来名帖,那小道士接过名帖,说声稍候,便匆匆回观中禀报。未多时,便见观门大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领着几个道童迎了出来,出得门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吕惠卿,打了个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违了。”

吕惠卿早已见着寇天素,连忙还礼,笑道:“尊师,神采更胜往昔。”说罢,二人相顾大笑,携手共入观中。

这集禧观原叫会灵观,供着三山五岳的神灵,亦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观,仁宗时毁于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观。寇天素本是天师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许多杰出之士,纷纷弃佛、道而归儒,大相国寺的智缘,便是一例。这寇天素不仅在天师道中其名不显,便是在汴京这么多的道士之当,也是寂寂无名,虽然执掌大观,但一向只是被视为庸碌之辈,在汴京的精英阶层中,并不受重视。但吕惠卿却知道这个寇天素实是个大隐隐于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时,便已精研老庄,其后随王安石游,王安石父子之学术体系,都非常重视老庄,王元泽还著有《道德真经集注》、《南华真经集注》等书,名噪一时。吕惠卿于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吕所主张的“气一元论”等哲学主张,有许多与道家、道教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吕惠卿早在中进士之前,便已结识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仅身兼三教之学,而且于纵横、阴谋、术数皆有涉猎,但他却与大相国寺的智缘不同,智缘身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于宰相之门,身在空门,却雄心勃勃,想着要建功立业;寇天素却是身居京师繁华之地,亦不免于游走显要权贵之间,却偏偏将自己装成一个只会算命炼丹,投权贵所好的寻常道士。实则他与王安石、吕惠卿都关系密切,但二人相继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却几乎不通音讯。而吕惠卿亦轻易不敢打扰他修行,若非此时实是到了人生最紧要的关系,吕惠卿亦绝不会来这集禧观。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着吕惠卿进了观中一座小院,吕惠卿吩咐伴当在外面等候,便随寇天素走进一间静室。一面笑道:“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尊师,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师一展绝技。”

寇天素笑着请吕惠卿坐了,笑道:“亏相公还记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见尊师绝艺者,此生绝难相忘。我二十余年来,再未见过此等神技。”吕惠卿的赞叹,却是发自内心,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寇天素同时点四个茶杯,在四盏茶汤中,分出一首绝句来!他分茶的功夫,只不过学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员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视吕惠卿一眼,亲手接过童子送来的茶,递到吕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儿斩却楼兰首,闲品茶经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归意?”

吕惠卿接过茶盏,方揭开盖子送到嘴边,不料被他一语说中心事,不由苦笑一声,将茶盏放回案上,叹了口气,道:“石子明写得好诗。”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强则有羸,有成则有隳。事势之相生,不得不然,则安可执而为之哉?”

吕惠卿听到此语,不由得默然无语。这段话,原是他在《道德真经传》中所说的,这时候寇天素引出来,隐隐便是劝他不要太执着于名利。但他为相十年,大权在握,一朝便要权位不保,想想自己见过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师二十年前,曾经为我看相,说我必位至三公。今日还要请尊师指点迷津。”

寇天素望着吕惠卿,见他执迷至此,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相公何苦来哉?天下之事,变幻无常。今日能退得下来,日后方有余地再进上一步……”说到这里,见吕惠卿满脸失望,不由得顿了顿,叹道:“相公的命,早已算过,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败亦介甫……”

“成亦介甫,败亦介甫?”吕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还是浅了。未得众心,而登相位,依赖的只是皇上与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经营,相公却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赖自己的权谋智慧,为相日久,反而树敌日多,虽有党羽,多数亦不过攀附之徒。当年王介甫负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仓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过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辙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动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吕惠卿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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