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换好衣服,刚开机,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漫长的说话,有宠溺,有规劝,还有承诺,端木忍面无表情的听着,最后只回了简单的一个字,“好”,然后就挂了电话。
电话是常靖远打的,提到的事和信封里那些东西有关。他不想去猜测他是怎么知道的,也不想去猜测未知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只是把原本打算丢弃的大信封拿了起来,然后离开了酒店。
那是他的愿望,不错,可那是三年前的愿望。
车刚开到楼下,还没入停车场,神宫澈就跳了出来,来势汹汹的拉开车门,把端木忍推到一旁,自己坐进了驾驶座。
“别瞪我,是未知姐让我来的,你以为跟你在同一个学校,我愿意啊”,毫不掩饰的怒气,神宫澈像个孩子一样的懊恼,把车开得飞快。
端木忍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他好像没有瞪他吧,他好像并不打算真的去学校报到吧。
如果他不愿意,不来就好了,干什么自己跑来了,又冲他发脾气。
不过,这些话,端木忍没说出来,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
神宫澈对道路不熟悉,偶尔错了路,端木忍小声提醒,他总会不服气的哼一声,回到正确的路后,再狠狠瞪端木忍一眼。
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
兜兜转转,错了对,对了错,错了再纠正,神宫澈把车开到C大,已经是满头大汗。
端木忍忍住不笑出声,但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笑意,神宫澈气的用鼻子冷哼,却不敢说什么,以前这种时候,他只要一开口,端木忍总是会挑眉戏谑,我又没笑你,你干什么对号入座?
惯性的怕了他的戏弄,就像被链子拴住的小象,长大了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于是,只好重重的关车门,狠狠的跺脚,最后不解气的踢到车身,立即引来聒噪的报警声,这下好了,端木忍再没能忍住,捂着肚子笑了出来。
神宫澈眼中的火,足以烧毁一大片森林,只可惜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没有森林给他烧,不知道是不是怕怒火攻心,他不看端木忍,拉着他一口气跑到了学校办公楼。
这一次的交换学生名额有两个,一个是神宫澈,而另一个就是端木忍,尽管端木忍本人都不知道这回事。
办完手续,已经是中午。
刚走出办公大楼就碰到了认识的人。
左边,小夏,右边,是与端木忍在日语课上有冲突的婷婷。
小夏一看到端木忍就跑上前打招呼。
端木忍轻轻点头。
那个婷婷已经跑到了神宫澈身边,挽上了他的手臂,“阿澈,今天早上没见你,你去哪了?”
端木忍略觉惊异,看向神宫澈,神宫澈回他一个挑衅的笑,牵上婷婷的手,“走,吃饭去,饿死我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可他不回头,自有人回头,婷婷看向端木忍的目光,充满笑意,却又别有用意。
端木忍不避开,也没有表情,直到两人走远,才轻声问旁边的小夏要不要一起吃饭。
小夏当然是乐意的,拼命点头。
端木忍笑了笑,与她并肩往食堂去。
从这一刻开始,他成了C大的学生。
奇怪的感觉在心中流转,没有激动,也没有欣喜,甚至连一点称得上开心的感觉也没有。原来,一个愿望竟是单薄至此,三年的时间,再想起,就像是前一世,如果真是前一世,不知道这算不算遗愿呢。前一世的遗愿,到这一世,已经是淡如云烟。
端木忍从来不认为,那个人会真的让他来学校,他已经习惯了那个人千方百计的挑起他的情绪,然后又用最残酷的方式来让他舍弃这些情绪,剥离的时候,就好像挖骨掏心,切肉抽筋……直到麻木,也只剩下麻木。
所以,不管那个人想要的是什么,他还是一如既往,一如这三年来的每一天,做一个会动的傀儡娃娃就好。
这个城市的春天来的特别早,也特别突然,好像某一天早上醒来,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春绿大地。
虽然端木忍不相信常靖远会真的让他去学校,不过仍是每天报到,甚至一节课不落,不为别的,只为神宫澈每天耳提面命的监督。
端木忍常常有一种错觉,所有的人都走过了三年,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未知变得成熟而能干,但神宫澈却依然在三年前。就好像一条大马路,他以为所有的人都走到了路这边,可是一回头才发现,有一个人仍停留在原地,依旧任性,依旧胡闹,而再回头,身边却是少了一个人。
神宫月的死,他不是不介意,不是不难过,三年前离开,虽然不是因为她,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想要逃避,然而,谁又知道,三年前的离开,他踏入的是沼泽般的深渊,越挣扎,陷越深。也许这是对他的惩罚吧!
然而,毕竟神宫澈又出现了,带着三年前的气息来到他面前,就好像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有的时候看着他,端木忍会觉得,这三年真的只是个梦。而有一天,当梦醒了,大家都还在。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心境,端木忍脸上的笑,渐渐多了起来。
春日的阳光,最好的享受就是漫步碎石道上,背包里放的是今天上课的课本,其实已经是离开了学校的人,再回来,似乎真的找不到当初在学校的感觉。有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一条线,断了,就再也连不起来,如同生死对每一个人的公平,错误的时间如何也体会不到正确的感受。
端木忍慢慢的走在校园里的小道上,对于那些投注过来的目光,和林间树后的窃窃私语,他已经懂得了其中的含义,可依旧故我的漠视,安静的做一朵停留在所有人世界的浮云。
经过篮球场的时候,看到欧悦在练习篮球,正想和他打招呼,手机响了,接起来,是神宫澈。
“到学校西边的山丘来。”
简单而略带命令的话语,还没等到答应,那边就挂了电话。端木忍轻笑了一下,忽然觉得很好玩,三年后再见,神宫澈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带着怒气,他很好奇他究竟是如何把这种情绪延续这么久。
C大西边有一座小山丘,与其说是山丘不如说是土坡,可是面积很大,绿化的也很好,周围是苍翠高大的树木,隔绝了城市的喧燥,倒有点像世外桃源的感觉了。
端木忍到了山丘的时候,看了一遍并无人影,正奇怪的时候,忽然一个力量拽着他的脚踝将他拉倒在山丘上,然后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滚落到了山丘最下面。
神宫澈看着摔的狼狈的端木忍,像个大孩子一样的笑着,晶亮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温和而调皮的光芒。神宫澈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笑的厉害的时候会下意识的抬起手背抵到鼻尖,而且笑的越厉害,声音越低,双肩更会微微发颤。
从神宫澈双肩抖动的频率,端木忍知道他现在一定是很开心的。而他的开心难道就来自于自己的摔倒吗?
果然还是三年前的少年,稚嫩而执拗的报复,是因为神宫月吗?
低低的笑声回荡在草丛之上,春日里的夕阳下落的很快,渐渐已经看不到太阳的轮廓,只有淡淡的浅辉铺洒在地平面上。
神宫澈大概是累了,突然就收住了笑声,躺倒在草坪之上,原本抵在鼻尖的手背盖上了双眼,许久之后,流出了两道湿痕。
“忍,我好想姐姐”,哽咽的声音。
端木忍愣了一下,坐到了神宫澈旁边,有些笨拙的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神宫澈和神宫月是孪生姐弟,父母在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两姐弟由爷爷养大,老爷爷对孙儿孙女很是严格,几近苛刻,神宫澈又自小倔强任性,心底里把姐姐当成了最重要的亲人,更何况双生子之间独特的灵犀,神宫月不在了,神宫澈只觉得像是自己的身体也失去了一半。
端木忍细长的手指触到神宫澈脸上,接住新落下的泪滴。
晶莹的水珠在指尖晃动,折射夕阳余晖,竟染上了宝石的光彩。
虽然是极轻的动作,神宫澈也拿开手,睁开了眼,然后在看到端木忍将那一滴泪含入口中时,噌地跳了起来,几乎是凶狠的一拳打到了他脸上。
“啊——”,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神宫澈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疯狂的出拳。
这一次,端木忍没有束手承受,而是给予了同样的反击。
就像小时候的很多次一样,两人抱着滚在一起,用着最撒赖的方式踢打,撕扯,甚至咬,直到累的满头大汗,才放开对方,并排躺着大口喘息。
曾经,小小的神宫澈哇哇大哭的时候,小小的端木忍皱着眉把他的眼泪都接住吃掉了,然后说,好了,我把你的难过都吃了,不要哭了。
那时候,小小的神宫澈眨巴着扑闪扑闪的眼睛,果然不哭了。
这样的情形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不停的重复着,端木忍每次都会皱眉,不耐烦的模样,但他仍然会一次又一次的帮神宫澈吃下那些难过,而这一遍一遍的重复在共同渡过的岁月中形成了习惯,只要端木忍做出那个动作,只要他说出那句话,就像解除魔法的魔咒,神宫澈的难过似乎真的就凭空消失了,泪水也不再流了。
三年后再见,神宫澈怎么也想不到,端木忍竟然做出了那个动作。
一瞬,心中涌起的是惊涛骇浪,他难道以为这些泪和以前那些一样,他难道想让自己忘掉那刻骨的难过,他难道想让自己忘掉姐姐,就像他忘了那样?
神宫澈哭了,哭的很厉害,没有用手挡到眼上,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就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哇哇的大哭。
端木忍几次伸过手去,神宫澈都狠狠的打开,嘴唇不停的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后来,端木忍不管他了,躺到草地上,双手枕到头下,干脆闭上了眼睛。
可这时,神宫澈又不乐意了,不经意的撞撞他的胳膊,踢踢他的腿,端木忍却像是真的睡着了,干脆翻身侧躺,细碎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染上了落日的淡色金辉。
神宫澈狠狠的瞪着他,气的两颊鼓鼓的,突然闷闷的低吼一声,把端木忍拽了起来,“为什么!”
隔了三年才问出的话,其实是这些年最想问的话。
端木忍直直的看着神宫澈,看了很久,微微扬起下巴,“打吧,这次我不还手。”
神宫澈愣了,“你说什么?”
“阿月的事,我很抱歉!”端木忍的脸上恢复了这三年来最多的表情——没有表情。
一提到神宫月,神宫澈的眼眶又红了,只能用最凶狠的声音才能阻止哽咽,“为什么啊,为什么……”
端木忍几乎察觉不到的皱了一下眉,眼底都是痛苦,缓缓摇头。
为什么,他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要发生在那一年,为什么所有的破碎都是在本来最美的十六岁,甚至这一刻被神宫澈这样逼着,他还想问为什么他们两人三年后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所有的一切就让它停留在记忆里对他才是最好的。
神宫澈和黑泽未知再出现,白天他的笑多了多少,夜晚他的痛也就成倍的多了多少。
好久之前,他就以为胸口有一个地方已经死了,已经麻木了,可是原来不是的,随着一夜一夜的折磨,身体上无法负荷的疼,那个身体无法装的下的痛,终于走到了胸口空了的那个地方,死去了的,又活了过来,可是活过来却只是为了痛。
为什么,他也想问为什么啊!
神宫澈死死的盯着端木忍,看到他眼中的光明明暗暗,直到最后像是天边终于西沉的落日那般消失不见,承载不了的情绪刹那爆发。
他挥出了那一拳,然后是第二拳,第三拳……
端木忍果然如自己说的那般,不还手,甚至不躲。
第一拳,嘴角涎血。
第二拳,身体重重擦过草坪,新绿的青草瘫倒破碎,留下青痕在衣服上,露出灰败的泥土。
第三拳,是击到胃上的,他只有本能的蜷起身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
神宫澈一拳的一拳的出手,却一拳比一拳更轻,无数他不愿再想起的事像潮水一样涌入脑中,就好像他每一拳都是击在这三年为自己布下的硬壳上,那些硬壳阻止他去回忆曾经,而今天的一拳又一拳,碎了脑海中那道屏障,他不愿想的事都想起了。
其实这个时候,他更想揍的是自己,这三年他不停的告诉自己,要恨,只能恨,一定要恨那个害死姐姐的人,可他竟然发现三年的努力,就在这片刻之间像是要崩溃的摇摇欲坠。
所以,他放弃了,他不再挥拳了。
所以,他像个可怜的孩子,可怜的愿意去相信一个假象的孩子,轻声的、不停的问端木忍,“忍,你告诉我不是那样的,对不对,你没有拒绝姐姐,对不对,那天只是个意外,你离开是有原因的,对不对,你不是不想见姐姐最后一面,对不对……”
神宫澈一遍一遍的问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把额抵到了端木忍的肩窝,只是低喃,“对不对……对不对……”
过了很久,端木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握住了神宫澈的双肩,“阿澈,回去好不好,回到原来的地方。”
神宫澈听了这句话,身体很明显的震动了一下,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夕阳早已落尽,静寂的夜弥漫着春寒,神宫澈一动不动,端木忍也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也许是手脚已经麻木,也许是料峭寒冷无法挡,神宫澈慢慢的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端木忍,虽然已是夜色浓重,一双眸子中仍然依稀有泪光闪动。
他缓慢的站起来,缓慢的拍去衣服上的尘土青草,缓慢的背起扔在一旁的背包,然后缓慢的转身,缓慢的开口,“明天早上七点,学校门口。”
简短而突兀的话,再没有多余的解释,神宫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端木忍一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坐了很久才离开。
阿澈,为什么不答应呢,回到原来的地方,停留在三年前就好——因为你还回得去。
阿澈,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想回去,可是不行啊——因为我已经回不去。
端木忍到达C大门口时,春日的薄雾还笼罩着天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