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哈哈哈!是孝女白琴啦!」陈润升先反应过来,略顿,他又说:「好像是在说宪法,还我路权啦!」
「靠,我刚刚听成献花,我要路钱。」後座的男同学掏掏耳。「是在抗议什麽吧?」
「很酷耶,居然想到用这招。」陈润升盯着窗外。他看过抬棺和撒冥纸抗议,倒是第一次见到出动孝女白琴的情况。
「早上不是才上了什麽民间送葬礼仪和阵头,想不到现在就让我们遇到孝女白琴。」阿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白衣女子。
「少年仔,你是没看过孝女白琴哦?」邻座的妇人突然开口。「那个有什麽好看?唉呀,不要看那个啦,那个都很秽气,等等卡到阴,你就倒大楣。」
「哪里秽气?」游诗婷闻言,回了句。
「她们那种人整天在丧家哭,身上当然带了很多阴气,万一她们有什麽灵跟着,你们又盯着看,搞不好那个灵就跟上你们。」妇人一脸「我很懂」的表情又说:「唉,不是我爱讲,她们那种人实在很没水准,好手好脚什麽事不去做,偏偏跑去人家灵堂哭,随便哭几声也不知哭真的哭假的就有钱赚,难怪人家说死人钱最好赚。」
「阿姨,你做过孝女白琴吗?」游诗婷问了句,见妇人瞪大眼看她,她又接着说,「什麽叫她们身上带阴气?什麽又是没水准?」
「我有说错吗?我是好心劝你们不要看那个,免得衰神上身耶!」
诗婷是怎麽啦?居然就这样和一个乘客说到快吵起来?林雅淳在她再度开口前,忙跟妇人说:「阿姨谢谢,我们记住了。」然後一把拉起她,往前头走。
下车时,林雅淳和那几个跟着她们下车的男同学对看一眼後,看着身旁那低着脸的女子,道:「你怎麽啦,心情不好哦?」
「没啊。」游诗婷抬脸,看着她笑了下。
「虽然你平时对陈润升说话都不大客气,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生气,但是刚刚我觉得你在生气。」
诗婷楞了下,不自在地笑了声。「有吗?」
「有啊。」阿泰凑过来。「你刚刚跟那个欧巴桑都快吵起来了,还好OK妹反应算快,拉着你下车,要不然被其他乘客偷拍放上网,一定会被很多网友骂,搞不好就封你为『激动妹』。」
抿了下嘴,游诗婷说:「我只是看不惯她那种高傲的态度。她凭什麽批评她没做过的工作呢?再说,孝女白琴才不是她说的那样,才不是……」
「其实喔,要不是我读这个科系,早上又才刚看过那些民间送葬礼仪的阵头有的没的,我以前也曾经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这种事很不好啊。」林雅淳小心翼翼地说。她大概明白诗婷不喜欢人家批判殡葬业的工作,她当然也不喜欢,只是她没诗婷那麽愤慨,反正行得正就好嘛。
「对啊。以前每次经过丧家,我妈都叫我转头不要看,还要默念佛号,传统观念都这样啦,觉得丧家和办丧事的都很秽气。我小时候也因为这样很讨厌听到腮公念经和孝女哭的声音耶,觉得他们好吵,但是现在就还好啦,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嘛。」阿泰接着说。
游诗婷看着自己不断前进的鞋尖。其实他们说的她都知道,因为,她也曾经是瞧不起孝女白琴的其中一个。
半晌,她忽然轻轻开口:「你们知道为什麽会有孝女白琴吗?」
「对耶,为什麽会有她?」林雅淳想了想,问:「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吗?」
「早上看那个阵头影片时,只有介绍她是代哭的,但好像没说为什麽传统文化里会有她……」陈润升追问:「你知道答案?」
诗婷点点头。「其实她本来不叫白琴,她叫白琼,是黄俊雄布袋戏里的角色。」
「布袋戏?」阿泰瞠大眼。「我爸有在看耶,我偶尔会瞄一下。」
「那有个人物叫藏镜人你知道吧?白琼就是藏镜人的妹妹。」
孝女白琴?藏镜人?会不会差太多?「真的假的?完全搭不上啊。」走在後头的一名男同学讶道。
游诗婷笑了笑。「真的。她叫白琼,披麻戴孝,一手拿白幡,一手拿哭丧棒,每次出现都会唱一首『喔!妈妈』。她是布袋戏早年的角色了,那时候台湾推行国语实施计画,布袋戏被禁播,後来歌仔戏真人扮演史艳文,又被要求国语播出,结果因为失了原味也失了观众,最後很多歌仔戏艺人就跑去唱阵头,把白琼的角色带进这个文化,因为琼的台语发音和琴很近似,她就从白琼变成白琴了。」
「想不到孝女白琴也有历史……」林雅淳喃声道。
「你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陈润升好奇不已。
游诗婷低眸,走了好几步後,才带着笑音地说:「因为,我以前就是唱孝女白琴的啊。」
她真的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唱孝女白琴。
那一天半夜接完体,又和家属讨论竖灵相关事项後,回到永安鲜花时,已是清晨六点多了。
「干,有够累的!」大半夜睡得正好,一通电话把他们叫了出门,这刻只想睡觉。几个人摊坐在地上,精神不济的。
「最近生意好像比较好,我已经连着三天都是睡到半夜被叫出去接体了。」石头抱着桌脚,一副快虚脱模样。
「我现在只想吃肉松蛋饼配冰豆浆,然後回家洗澡睡觉。」游诗婷坐在椅上,懒洋洋地开口,眨眼间,余光瞄见本来靠墙坐的天兵忽然站了起来,喊了声「文哥」。
文哥?一行人全站起来,低喊一声「文哥」,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杨景书拉了拉她,她呆了两秒,也喊了声「文哥」。
然後,她看着他的脸。她常听他们说起文哥还有庆叔,但从未见过本人。帮派老大嘛,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头一次见到文哥,感觉不像黑道;他不像一些小混混,刻意耍狠或在身上剌龙刺凤以彰显自己是大哥的身分,相反的,他一袭黑色唐装,看上去竟有那麽一点像学者。
他把景书叫到一旁,不知说着什麽,她听不清楚内容,只听得见文哥不轻不重的语调,她觉得他的样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惧,他就像……就像是一个长辈。也许,真正的大哥就是这样吧。
文哥说有工作要让她做,带着她和景书,还有王仁凯从花店离开。
下车时,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只是盯着前头的奠礼会场。花篮、花圈、罐头塔、挽联……为什麽带她来这里?
「我们有一支女子团体,叫白雪女子乐队。」文哥就站她身旁,抽着雪茄,话说着说着,忽然对着某处招手。「她是负责管理乐队的,以後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麽好像她小时候在报纸广告拦上看到的什麽绿宝石大歌厅还是联合大舞厅的主秀艺名?
「文哥哪找来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过来,妆容艳丽,体态婀娜多姿,有那麽点风尘味。
「就这几个少年仔的同伴。」黄圣文指指杨景书和王仁凯,接着又说:「你别看她年纪轻轻,现在都跟花店那几个少年仔去收屍。」
「收屍?」白雪瞠圆了描着粗黑眼线的桃花眼,讶道:「你这麽瘦小,搬得动屍体吗?」
「还好啦,男生会出比较多力气。」游诗婷笑了笑。
「上次不是听你在嚷,说秀霞要休息一阵子?」黄圣文指间夹着雪茄,拍上杨景书的肩。「我後来听我这少年仔说有个女生跟着他们在花店工作,刚刚特地去了花店一趟,把她带来给你,你看看行不行。」
白雪在游诗婷身边绕了圈,将她打量得彻底。游诗婷被看得古怪,尴尬道:「呃……请问,有、有什麽不对吗?」
「没有。相当好!」白雪看着黄圣文,道:「就她吧。」
黄圣文点了点头,看着游诗婷说:「乐队有个员工准备怀孕,不适合在这期间接触丧事,所以得训练新人来接她的缺,你以後就跟着白雪做事。」
「我?」游诗婷眨眨眼,看向杨景书和王仁凯。「可是我平时都是跟着他们工作的,我……」
「他们也要过来学其它的工作。你们以为葬仪就只是收屍接体而已?一堆礼俗你们懂不懂?」黄圣文看着两个少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布置会场、司仪、礼生这些都要学习,将来才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工作上有问题就直接和你们白雪姐说。」
文哥离开後,白雪领着三人到一旁屋檐下,她指着招待桌後,一名正在与人谈笑风生、被几名男子逗得哈哈大笑的白衣女子,说:「那个就是秀霞,是乐队队长,说她是台柱也是;她从小就在戏班长大,有歌仔戏底,唱哭调相当传神,以後你就跟她学唱哭调。」
游诗婷满脸疑惑。「唱哭调?」那是干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简洁开口。
「孝女白琴?」游诗婷扬高嗓。「文哥、文哥要我来学孝女白琴?」不要开玩笑啦,她怎麽可能去做那种工作!
白雪两手环胸,睨她一眼。「怎麽,不想学?你也不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去搬什麽屍体,做这个不是更好?又不用闻屍臭,也不用看屍体,穿得美美的唉个几声就有钱赚,连红包都有,当然来做这个比较好。」
「那他们怎麽办?」她看向杨景书和王仁凯。
「他们当然也要一起学啊。你学孝女,他们学礼生和司仪,不然你们以为做葬仪这麽简单哦?」
她努努下巴,示意他们看前头会场。「看到没?你们看那个罐头塔,九层的,都比人还高了。我刚刚去看过,用的还是鲍鱼罐头和螺肉罐头,那一座少说三万起跳,光这排场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红包肯定很大包。」
游诗婷盯着大灵堂,问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较好赚吗?又比较轻松?」重点是他也必须跟着一起学其它的工作,那麽,她仍然可以常常见到他。
「那当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们今天先看完整个告别式的流程,以後训练时,心里才有个底。」白雪看了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有工作进去忙,你们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虽疑惑,但好像也没什麽不可以。他们才走到招待处後方遮阳处,就先听见秀霞大笑。「厚!原来你就是昨晚在台上跟我合唱『雪中红』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属吗?」
坐在桌後、挺了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开口说:「躺在里边那个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总是要来帮忙,才不会被人家说无情无义。」
「对啦,同村的又有亲戚关系,一定要出钱出力。」
中年男人指着前头罐头塔。「那个鲍鱼罐头有没有,就是我出钱的啦!用的是智利鲍鱼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几罐回去补一补。」
「是哦,鲍鱼罐头捏,我吃过那麽多罐头塔就大哥你的最厉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几声,瞧瞧秀霞。「啊你……你白天唱孝女,晚上去跳钢管哦?」
「对啊,不然怎麽会在昨晚那个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们这行都这样啦,婚丧喜庆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紧紧唱哭调当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钢管摇咧摇咧当猫女。」语末附带一声「喵」。
「各位亲戚冰友,咱的仪式差不多要开始了,今日犯冲的是肖鼠的,咱请肖鼠的亲戚冰友啊,就尽量闪避厚,多谢各位配合。劳力!」前头司仪说着标准的台语,就见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头罩,往头上一套,跑出了他们视线。
游诗婷从方才就一直静默着,身旁两个男生也没说话;她低着眼想着刚才所见那幕,还有那对话……身侧忽然传来闷笑声,她侧脸,就见杨景书低着脸笑。
「你笑什麽?」
杨景书抬脸,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薄唇噙着笑。「晚上当猫女?你?」那眼神像在说——你这只是什麽猫?
「摇咧摇咧!喵!」王仁凯配合地叫一声。
「喵你个猫啦!」游诗婷微恼地往他脚上一踩。
「嘶喔——喂,是景书先说的,你踩我干嘛?」抬起脚,还在低声痛叫。
「我才不要去当什麽猫女!」愤恨地扭头,不意对上杨景书带笑的目光,她心一跳,两腮浮上暖意。她不想像秀霞姐那样,晚上还去跳钢管,她只想跟在他身边而已。
「中华民国八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故郭府友明老先生告别奠礼仪式开始。孝眷请就位,大众请就位。」透过麦克风,司仪的声音响透整个会场,他们三人还摸不清状况时,音乐已下,伴随悲切乐声的是一道女声。目光随着声音循了去,就见前一刻还和男人调笑的秀霞手握麦克风,站在空地最外边停放电子花车的地方;她低着脸,隐约可见白头罩下,她的唇正贴着麦克风。
「亲戚冰友,孝男孝女,大家午安、大家好。今日是外公郭友明先生……甲我的孝顺媳妇甲查某孙来哭路头……请郭友明先生,保庇一家伙大小平安、子孙出状元……阿爸啊啊……媳妇让你这疼惜,来甲你哭路头……阿北ㄟㄟ查某孙就亲像你的查某囡仔,给你惜命命,今日来甲你哭路头……」
「又是外公又是阿爸又是阿北……这场到底要哭谁?」游诗婷看着秀霞,感受不到悲伤,只有满脑子的疑问。她真的要这样哭吗?
「反正你先看着,有问题晚点再去找她问,这部分的细节我也不懂。」杨景书靠着墙,没怎麽留意那白衣女到底在念什麽。
「这就是代哭,大概是帮所有的女性家属哭吧。」王仁凯掏掏耳朵,道:
「不过那个麦克风的人寇声好大,听不清楚她在念杀小。你听懂她说什麽吗?」
「我要听得懂就不用站在这里观摩了啊。」游诗婷蹬了下脚。好热,这麽热的天站在大太阳底下,还要在这看多久?
不耐烦时,那道素白身影移动身形了,游诗婷瞠眸一看,那身影「咚」地一跪,爬了过来。麦克风贴住嘴唇,呜呜呜几声,哀痛地拖着长长的喉音後,杀鸡般地大声哭唱:「双脚跪下……呜呜……爸爸……爸爸你这一生做这多好代志恁对厝边头尾这泥照顾想袂到哪会这泥不公平,这泥不幸的代志哪会发生在阮身上啊喂……阿爸啊……人说查某囡仔呷到老,也需要一个好娘家,头毛呷到白帅帅,也需要一个好外家,过年过节查某囡仔若是返来,厝前厝後找没老北你一个通叫。阿爸啊……呜呜呜……爸……巴爸……拔啊喂……」
「靠,她那样唱不会唱到断气吗?听了都起鸡母皮了。」王仁凯搓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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