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
心脏扑通猛跳了一下。
「有过?现在没有么?」
「我也说不清楚。」
这些话在平时王哲是绝对不会向我透露半分的,在我的面前,他总是无欲无求。垂死的处境似乎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隔阂,王哲用他已经沙哑的声音,开始诉说他的故事。
「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种还能再找到他的感觉。」
「他?」
「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在老家附近的山上救过一个哑巴。那时候他掉到湍急的河水里拚命的挣扎,可是他不会说话,所以那样的雨天里,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
王哲叹了口气,我睁着眼睛看着房顶外仅剩的一道蓝天,默默地听他讲我们的故事。
「当时他浑身都湿透了,而且还胃疼。我们两个人在一个山洞里面躲雨,雨一直不停的下,他就瑟缩在一个角落里捂着自己的胃,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孩子,天气冷得要命,也明明疼得已经不能直起自己的身子,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倔强的闪闪发亮。」
「……然后呢?」
我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像一个局外人。
「他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但是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寂寞和孤独。我希望他能够快乐,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送给他,只是想让他笑一笑,可是他胃疼得厉害,一直都皱着眉头。」
「可是,他心里一定也是很高兴的。」
「会么?」
「如果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很寂寞的话,得到别人的关心是会很感激那个人的。」
尤其那个人是你……
「可是我想得到的并不是他的感激,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我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那个时候我就对他说我要带他去城里念书、上学,让他和我住在一起,我想照顾他一辈子。」
说到这里,王哲突然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笑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安静的屋子里面却听得很清楚。
「他同意了么?」
我明知故问。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突然睁大了眼睛那么直愣愣的看着我,一定是吓坏了吧,突然这么直接的就想留他在我身边。」
「你……」
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你……喜欢他?」
对话停顿了几秒钟。
「我们为了取暖一连好几天都抱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给我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王哲仰面朝天的身子侧卧过来,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眼前看了看。
「我不想松开抱着他的手……可是后来还是不得不松开了。」
「出什么事了?」
「……我们被警察找到了,他们说会把他送回家去的。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我以为他是个孤儿,可是听警察的口气,好像他还是个大家子弟,他们那么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虽然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可都是好料子的名牌。生活在那种富贵环境里的孩子怎么可能答应和我住在一起呢……」
「就算他并不快乐?」
「……我犹豫了,我想如果是我,就能给他快乐么?」
「你……喜欢他?」
同样的问题,我又问了一遍。
王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柔和起来,像是融化了一样。
「……喜欢,也许就不该松手。」
如果那个时候他坚持要留下我,会不会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王哲说了太多的话,肿起来的舌头堵住嘴,发出声音都有些困难了。我无奈的再看看缝隙里的天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我和王哲的死期了,没有水,是撑不过三天的。
梦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就像是对现实中极度渴望获得水的滋润的我的一种残酷的惩罚。
他过了晌午就出了山洞说是要去找些干松的木头和食物,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进食了,我空荡荡的胃一阵一阵无力的痉挛着。
他干嘛突然就说了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呢?我张望着山洞外面,没有他回来的身影。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来,抱了一些折断的树枝和果子。
「多少先吃一点。」
他把果子放在我面前,我低头看了看,外表很漂亮,可是这果子是应该在夏天成熟的么?我知识贫乏的看了他一眼。
「放心吧,那是野草莓,我小时候经常自己到山上采来吃的。」
他捡起来一枚果子在雨水里洗了洗,塞进我的嘴里。
「虽然不太干净,但山里的雨水还是挺可靠的。」
牙齿咬破果皮,里面的汁液流了出来,酸酸甜甜。
他把捡来的树枝平坦的放在山洞里干一些的地方,然后就坐过来一起吃那些果子。我伸手要去拿果子,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来。」
他取走我攥在手心的果子,就着山洞洞口的雨帘仔仔细细的清洗,直到他觉得可以了才放心的塞给我。
「你不舒服就不要乱动。」
他喂我吃了些果子,两个人湿透的衣服已经被温热的体温烘到潮干,在山洞里晾了半天的树枝,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被他在山洞的中间搭起了架子。
我呆在旁边看他一个人忙着,没有过野外经验的我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惊奇。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果实一样的东西,被他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毛绒绒的纤维,他把那些纤维揪下来,用指尖捻成灯芯的模样。
「这下应该就可以了。」
他拿着那个灯芯模样的东西放在洞口附近,然后从裤兜里面掏出来一块放大镜的镜片。
我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他还随身带着那种东西。不过这下到真的是派上用场了。虽说是阴雨天,聚集在一起的光线也让干松的纤维慢慢的冒烟,突然火星一闪,就点燃了。燃着的纤维被他扔进搭好的树枝堆里,他一面小心翼翼的吹着气,一面篝火就点了起来。
热烘烘的火堆很快烤干了我们身上的衣服,我的胃也被热气熏得暖意洋洋。临睡前,他站在洞口看了看夜空,扭过头来笑意爬满了整张脸。
「明天就该晴天了。」
他搂着我睡在篝火的旁边。
「等下了山,我带你去我姥爷家。我姥姥、姥爷都喜欢小孩子,他们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含糊的点着我的头,心里却在想他的姥姥、姥爷喜不喜欢我真的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想让他喜欢我,想让他喜欢我这个逼死了他的父亲母亲的仇人的孩子。我们之间仅剩的那么一丁点血缘关系,看似牢固却是极为脆弱的东西,就如同一个亲手杀了自己亲人的人永远不会被任何人喜爱,我也同样背负着父亲的罪恶,纵然他也视我为罪恶,纵然这样的我其实根本一无所有。
那一夜,我最后一次用尽全力的抱住他,温暖,只是更加突显他真实的存在。过了这一夜,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未来,离开了世外桃源的人总会被外界的纷杂所纠缠,再看不清楚彼此最真实的心里那份当初的悸动。
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雨过天晴的彩虹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心灰意冷,但是我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神来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应该庆幸,他高兴着可以和我一道回到他的家里而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即使是现在,我也仍然不能确定。
被他拉着住进山下附近医疗设施最完善,医生、护士的职业素质最高的一家医院的当天下午,我就被警察找上门来,我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要感谢他们来确定是我的时候专程挑了一个王哲不在的空当,因为我记得刚进医院的瞬间,门口接待大厅问询处值班的护士,在看到我的时候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一种彷佛看到金光闪闪的黄金一样的表情……她知道我是谁,无论她信息的来源是什么——报纸上的寻人启示?还是警方的告公民书?
警察只是简单的问了我几句,几天不张嘴说话彷佛就真的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不过我还是很配合的说了他们想要知道的关于绑匪的特征,并且在他们问我送我来医院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也参与其中的时候,坚决的说No。
王哲带着从家里带来的一小锅荷叶粥来医院看我的时候警察还站了一屋子,看到他的出现我戛然噤声,比平常慢了半拍的笑容让我担心他是不是听到了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可是转念一想,也许他只是见了这么多的警察居然为了我一个不起眼的哑巴而站在这里,感到过度的惊讶。
「他还在生病,需要休息。」
十八岁的他面对着这些警察却一点也不妥协,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尝试想过。
似乎是经过他的提点,警察们才发现他们真的是在医院的病房里,面对的是一个因为胃溃疡差点穿孔的病人。
人全都走光了,王哲把搪瓷的小锅塞进我的怀中,一掀开锅盖,温润的粥味夹杂着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趁热喝。」
他一边嘱咐着,一边拿勺子给我,可是在我就要碰到勺子把的时候,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还是我喂你吧,就像在山洞里一样。」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办法拒绝。
「原来你是被坏人绑架到山上去的……」
喂我喝了几口,他低下头喃喃的说着,声音小得分辨不清楚他的语气。
「……回家之后,把这段日子忘了吧。」
他又抬起头送一勺粥到我的嘴边,却突然在看到我的脸之后整个人怔住。
「你……这是怎么了……」
他慌张着向我伸出的手停在中途,脸上的表情最终变为一种我读不懂的决然。
「被绑架这么可怕的经历你回到家人身边之后就彻底的忘了吧。」
连你也一起忘了么?我心底默默的问他。空气中弥散着分别的气息,我虽然恼怒他未经我的同意就私下里替我做了决定,但是不能反驳,不能质问……除非我有足够的勇气告诉他我是谁然后抛弃所有留在他的身边等待重生,否则就只剩下安静到足以令人发狂的沉默和那份从心底渐渐浮现的无奈。
我们终是分别了,在雨中紧紧相拥以为已经融入彼此的生命中的几天之后,忘了那份心悸的温度,松开了手。以为会用尽所有的勇气去抓住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到在所不惜,可是我还是以没有做好准备为借口临阵退缩了。
他叮嘱了我很多话,但是我没有仔细听,左耳进右耳出后来竟然一句都没留下。我只是深深的看,把他刻在心里,和年幼时他在照片中欢笑的模样重迭起来,仿若珍宝。
一滴,两滴……彷佛是谁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然后感觉到有人推了推我的身体,用沾着水的手指轻抚我干涸的双唇。我猛的醒过来,下意识的抓住他来不及收回的手腕,紧紧的扣住。
「你松手……是我……」
同样干涸的声音让我从回忆的梦中醒来。我想起来自己应该正和王哲一起被关在一间木屋里,那么我手中抓着的人是……我赶紧松开手,却还是见到了他的手腕上被我弄青的淤痕。
「对……不……起……」
三天没有碰到过水的喉咙艰难的抗议着。
……水?
我突然闻到了水的味道,然后想起来刚才滴落在我脸上,以及王哲用来湿润我嘴唇的……都是水。
「下雨了。」
为了证明我不是产生了幻觉,王哲确定的说,并且用手捧成碗的形状接了从房顶的缝隙中落下的雨水,凑到嘴边小心翼翼的舔。
我也学着他的模样。
我撑起虚脱的身体贪婪的吸吮着天降的甘露,也许我生来本该事事顺心如意,所以眼看到了尽头连老天都帮我。
因为先前的连续缺水,我的身体渴求着更多的水,所以虽然明知道再喝下去无论是我的胃还是身体机能都会受到损伤,但是却无法用大脑命令自己停下吸吮雨水的动作。
「够了。」
又是王哲,他拉开我的手,让驻留在我手心的雨水洒在地上。
「谢谢……」
我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然而下一刻,却控制不住自己的一拳挥在王哲的脸上……早就想这么狠狠的打他几下。
我一拳一拳全都打在他身上的要害,然后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不能支撑的跪在地上,他没有还手,为什么不还手?不是一直都恨着我么,如果不是我父亲抢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不会死,他的母亲也不会死……这种根深蒂固的仇恨……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慈悲?为了让我更加加倍的折磨自己么……
「王哲,我知道你是谁。」
以为这个秘密可以永远是秘密的,却原来最先忍耐不住想要摊牌的,是我。论耐心,我远不及他。
我没有看走眼,他的身体在忍受着剧痛中终于还是颤抖了,他仰起脸来看我,上面青青紫紫的可笑,可是那双眼依然是颠倒众生的模样,没变。
「真可笑,你说我是谁?」
还不承认么。
「你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而你会出现在我身边的原因,是为了要报仇。」
我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居然冷漠得出奇,也许真正无情的人是我,明明喜欢着眼前的这个哥哥,却又逼着他承认我们之间不可能存在感情以打消自己长年以来的妄念。
我想要释怀这份感情,又或者,是这次从头到尾都不像是绑架的绑架终于让我磨尽了心性。
他无言以对。
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模糊……等到我意识到那代表着我在哭,立刻别过自己的脸,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不合时宜的,那只能证明我的脆弱。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么?」
似乎是因为看到我的哭泣,王哲在我身后突然开口,随即握上我冰冷的手。
我没有听清楚王哲说了些什么,因为我听到了脚步声,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脚步声,从关着我们的屋子外面,一步一步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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