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已然不行了。
这话头跟一盆又一盆的冷水,足足地泼到她的头上脸上来。身子本是已经虚弱致极,马上如将熄的烛光,这一个又一个,一家又一家的冷言冷语,直噎得她胸中郁结,气息不进。抬头看到这烟罗软纱帐,想起与章荣孝八载夫妻,竟落得在病急不治的情况下,相公竟还为了郡王恩谕夜不回归,她这一世拼死,又是为得什么呢?可怜了她膝下两女一男,她倘若就这样撒手去了,她们……
林氏回过头来看站在一边的知妙和知秀,知秀到是杏目圆睁,很是凌厉的模样,而知妙一直还是那样呆呆懦懦的样子,怕是将来也不中用。林氏本还指望知妙能有知秀的三分,在这深宅大院里,护得妹弟,可是如此看来,怕这两女一子,她撒手一去,只剩下被人挤兑吞没的命运……
林氏伸手抖动,向着知妙——
“妙……妙儿……”
知妙抬头,只看到林氏脸色如纸,知她果然大限将至,虽然情份还浅,但是看那面色如纸,立时觉得一种酸楚都冲上心头,眼眶都瞬时模糊了。连忙伸手就去握林氏的手:“母亲,快别再想那些,仔细自己的身子……”
哪知道还没触到,却无端被燕姨娘从中一挡。
“太太快别出声了,好生躺着!”一手就把林氏按下,转身为她揶动被角,但实际上却低声对着林氏冷冷地勾唇一笑,几乎是进府几年来,第一次对林氏撂出狠话:“太太就且莫再挣扎了,老爷心中,自然郡王妃最重,太太就是一头撞死了,也没的郡王妃一滴眼泪令老爷心疼。太太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声音轻的只有林氏能听到,一句语毕,林氏已经睁得双目微凸。她直挺挺地瞪着燕姨娘,那种愤而极怒的表情,几乎都想扑起来直咬她一口。
知秀站的远,根本没听得这句话。
只有知妙站的近,这细细的声响,到落在她的耳里。知妙简直惊得目瞪口呆,燕姨娘这时说出这种话,绝对是在林氏已然飘摇的性命上,再狠狠地刺进一刀!这样的背后毒手,简直比姚姨娘那种大呼小叫,直来直去更加狠毒和残忍!
知妙一见林氏被气得双目微凸,立时就气极地想要伸手去拉开燕姨娘。哪知燕姨娘脚下悄悄地就使了个绊子,知妙还没有近得林氏的身,就被燕姨娘一顶,整个人咚地一声摔倒在床边上,额头顿时磕在床边角上。一时间额头上重重地一疼,伸手一摸,血都流了下来。
知秀站在旁边一见,惊得立时扑到知妙的身边去,惊叫道:“姐姐!你流血了!”
躺在床上的林氏已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在弥留之际看到大女儿都被生生地撞出血来,抬起手来指着燕姨娘,抖瑟地叫出几个字:“来……来人……把她……”
燕姨娘却用身子把知妙知秀都往后一挡,直接抓住林氏的手:“太太就别这么惦记了,我会替太太好生看待知妙、知秀和知微的。太太且安心的,睡去罢。”
林氏一丝气再也提不上来。
双目怒睁,气结在胸,又病又急,又气又噎;那郁闷之心生生地盘在胸口,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只直挺挺地伸着那只手,身如糠抖。知妙连忙想要去抓林氏的手,结果还未曾碰到,林氏的手已然从床榻上滑落下来,双目一阖,病痛郁结忿然同时刺在胸中,就那么渺渺地去了!
知妙跌在旁边,额头上开了个口子,血顺着眼眉流下来。却在这刹那间,就和林氏如此错落而过,连再握一下她的手都来不及!
站在旁边的知秀一见,刹时如同被刺了脊背的刺猬,整个人小狼一样地奔过去,狠狠地就把燕姨娘向着旁边一推!
“放开我母亲!你们这些不知规矩的,都从母亲房里出去!我且告诉你们,母亲就算不在了,也轮不到你们扶正!父亲再怎么糊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宁劝得父亲再续一房,也绝不会令父亲把你们扶正!出去!都滚出去!”
这一声怒吼,令得燕姨娘和姚姨娘都脸上挂裹不住。
“母亲……”
知妙站在床榻旁边,望着林氏已然合闭的眼睛,惨白的脸色,枯秀的手指……虽然觉得穿越之事不过还像大梦一场,但是一回身时,这生身之母却已然渺渺仙去了……看着那几乎瘦弱到如一片秋叶的林氏,知妙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哽噎住了一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滚滑落下来。
孝章府当家主母正妻林氏,就这样悄没声息地殁了。
殁在自己家相公,还不曾归来的这个暮冬的深夜。
欲擒故纵
林氏大葬。
章荣孝直到林氏病逝的第二日清晨才赶回来,看到林氏已然离去,虽心内念及几年夫妻恩情,但也回天无术。只能倾尽所有,把林氏厚葬,以念这些年她跟随他的情份。
但后来盘问起来,林氏没去当夜,知秀对燕姨娘大争大吵,指责燕姨娘撞倒了姐姐,气死了母亲,几乎要对燕姨娘上手。章荣孝斥知秀太过呼喝,失了嫡小姐的身份,又不想在丧礼之内,家里就闹得乌烟瘴气,因而把知秀罚去跪家中佛堂,命她在菩萨与林氏牌位前,好好反省当年林氏对她的教导。
又因知妙被撞伤,盘问来去,虽然没人承认,但也知道个大概。章荣孝问知妙是不是燕姨娘推了她,知妙只看了燕姨娘一眼,并未发言。章荣孝便要燕姨娘去林氏灵前磕头认错,燕姨娘为此还哭泣半夜。
总到最后,林氏停灵几日,终于大丧。
知妙在林氏发葬时因为头上有伤,一直被蒋妈妈抱着,她虽然觉得自己和林氏感情尚浅,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锣鼓一鸣,哭声大起,她的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下来。或许真真生身父母有血脉之缘,就算她这内里壳子换过一个,也饶不过去那般心头伤痛,眼看着林氏的灵柩被八人抬过,只伏在蒋妈的肩头,什么也不必说,眼泪就簌簌地跌落下来。
林氏这一葬,孝府里进进出出,不知多少人物。又或者亲戚朋友,来往宾客。只是有人送了贴子来说住在江南的章家的二老爷章荣正病倒了,也没的空来给嫂子吊祭;而嫁去蜀地的章家小姑子章荣月刚刚添了幼女,也走不开。所以林氏之葬,只有章荣孝这一门给她轰轰烈烈地厚葬了。
葬礼过后,知妙伤痛,头脑浑浑愕愕的被抱与和知微一处睡着了。
翌日清晨,她还没睡够,就被在耳边交谈的蒋妈妈和周妈妈给吵醒了。
“太太也厚葬了,老爷也算是没没了夫妻的情分。”周妈妈叹息道。
“这话说的,太太可是老爷少年夫妻,至少也为老爷添了这两女一子呢。”蒋妈妈总有些伤感。
周妈妈叹道:“说来也是,太太若不是拼了命生这两女一子,怕也不会染了那一身病……”
蒋妈妈一听,脸色也微黯:“这话怎么说,这三个孩子是太太的心血,也是太太的命啊。孩儿都娘身上挖下来的肉啊……”
蒋妈想起林氏临死时的样子,忍不住抹抹眼泪。
“可惜我也是个没用的,陪了太太这些年,临终连去守个陵都做不到。”
周妈妈听了蒋妈妈的话,连忙说:“你快别这样。你奶大了妙姐儿,已经是替太太分担了许多了,以后只要我们两个好好地把这三个孩子养大,便也是还了大太太的恩情了。”
蒋妈妈听了这话,也才抹了抹眼睛:“嗯,你这话很是。”
周妈妈想了想又说:“不过,小少爷好说,至少是这个府里的嫡出子,可是太太没了,知妙小姐和知秀小姐怎么办呢?二姨娘向来就看这两位小姐不顺眼,现在没了娘,只怕只剩下被人欺负的份。若是老爷念在二姨娘添了庶长子的份上,把她抬了正,知秀小姐那日又那样痛斥了二姨娘,这将来的日子恐怕就……”
蒋妈妈听这话,立时一说:“周妈妈,你在这宅子里也不少时日了,怎的就糊涂了?二姨娘扶正,哪得那种事情。二姨娘是家生子,本来身份地位就在那摆着;就算老爷都糊涂了,要抬也只会抬三姨娘,三姨娘至少是个良家出身,又是从外面抬进来的。但是,咱们家至少还是个皇商,即使添个‘商’字,要把个姨娘扶正,也怕是没那么容易。”
周妈妈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看那两位,心里都怀着这心思,拼了命的也要争罢。”
蒋妈妈撇一下嘴,声音冷哼:“怕她们有那个心,没那个脸!”
周妈妈明白蒋妈妈因为是林氏的陪房嬷嬷,可是对那两个姨娘不服气,又讨厌。但是眼前的情景,看起来竟是越发严困,也不知道这一房两女一子将来可依靠谁呢?
知妙躺在一边,刚听到她们说话,心里还不太明白,对她来说,只不过穿到这里不久,就让她明白什么“皇商”,什么“嫡庶”,什么“姨娘”“太太”又“抬正”,她是真的不知。恐是生活在现今的女孩子,又有几个知道这些什么古时候深宅大院里的规矩的?只不过看些古代言情小说,也是把女主角写得天花乱坠的,皇宫都当自己家后院,一群皇帝王爷追着她,满朝文武爱上我;她又怎知这里的什么规规矩矩?
但听到后面才渐渐明白,原来两个妈妈是在讨论林氏走了,这家里是谁要来做主母。虽然蒋妈妈一句话噎回去了,但是知妙想起燕姨娘在林氏殁时那一句话的表情,狰狞狠辣,比那个姚姨娘的手段,更高上数段。若是让她当了主母,别说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恐怕她们这一房这几个大大小小,也会一并攥进她手掌心里,难以逃脱。
周妈妈叹口气:“太太也太福薄了……”
蒋妈妈立时说:“福厚的人都进王妃了,太太这是被克的……”
周妈妈连忙摆手,示下她不要说出这种话来。
蒋妈妈眯眯眼睛,压低声音道:“说不成,这两房姨太太谁也抬不正,王府里的那个一听说老爷没了正室,善心一动,说不准就给老爷再填一房……”
知妙微微地动了动身子。
蒋妈妈和周妈妈立时都住了嘴。
蒋妈妈过来看知妙,隔着紫红团锦的半截褥子拍她的背,轻声唤她:“大小姐醒了?”
知妙微睁开眼睛,点点头。
蒋妈妈连忙把她扶起来,又细心地问:“头还疼吗?吃茶吗?”
知妙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周妈妈立时就在桌几上拿了套了暖兜的青花瓷茶壶,从壶嘴里倒出的东山雪青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一捧到知妙的嘴边,立时就香气扑鼻。
知妙润了一口在嘴里,睡时喉咙里的干涩滋味立时就下去不少。她伏在蒋妈妈的肩头,又不声不响地。她心知这个家里现在是一片混乱,大太太刚刚去世,姨太太们蠢蠢欲动,二小姐大发脾气,嫡少爷年幼无知,渣爹爹尚在悲期;她几乎有点迷茫,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这深宅大院里应该说是步步惊心,甚至像她和知秀这样七八岁的小女儿,也不曾放过。虽然她一直感叹自己应该是个好命的,穿越过来就大开金手指,成了一府上下的嫡长小姐,但这个嫡长小姐却似乎是生来受气的,偏偏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地位弄个明白,嫡母就先因病殁了。她或许以前听到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儿歌还不自知,到了这里才深切地感受到,没了母亲的庇护,没了母亲的教养和撑腰,她们这些小儿小女,立时都要变成了大海里的孤舟,越发的没有了方向,越发的变得孤苦无依。
知妙越想越觉得心头郁闷。
她闷不吭声地伏在蒋妈妈的肩上,也不说话,也不愿意挪动。
周妈服侍知妙喝过茶之后,忽然望着知妙叹道:“大小姐不声不吭的到还好,可怜二小姐被关在佛堂里,这一两日怕是只有素斋淡茶……”
知秀一直是周妈妈带的,这会子被关在佛堂里受罚,周妈看着知妙,忍不住心疼起来。
蒋妈妈一边低头看着知妙额上的那处伤,一边回道:“二小姐那个要强的脾气,老爷虽然疼也是疼这个,但气也是气这个。虽然二小姐是嫡出正房的,但是和燕姨娘吵成那样,又几乎在老爷面前动了手,老爷怕是在下人之中传出去,失了咱们府上的身份,又丢了二小姐的名声。将来二小姐大了……”
周妈妈叹道:“我原也是知道。我只是心疼二小姐都关了二日,佛堂里那些素斋,我怕二小姐吃不惯。偏我们还被老爷命了,不得靠近,不然我也替二小姐送上两碗饭,二小姐见了我,说不定还能止了眼泪,吃上几口……”
周妈妈毕竟带了知秀许久,乳母情深,说了没两句,怕是要掉下泪来。
蒋妈妈看着知妙,也略叹了一口气。
知妙坐在床沿上,被蒋妈妈再把那伤处擦了些许药水,看着两个愁眉不展的老妈妈,忍不住轻声出口道:“嬷嬷,要不要……我去看看妹妹?”
……哎?
两个老妈妈都怔了一下,相互对望一眼,周妈妈蓦然一拍掌。
“啊呀,你看我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老爷是最疼大小姐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又是嫡母一出,大小姐若前去,老爷就算知道了,也会念你们姐妹情深,不会怪罪的。二小姐关了这几日,怕是水米不尽,大小姐就辛苦一趟,帮二小姐多送点吃水米食,也算是安慰安慰二小姐罢。”
知妙从蒋妈妈的怀里滑下来,站到地上,很认真地点点头。
“好,我去罢。我会小心不让别人看到我的。”
周妈妈立时高兴地拍着手,转身去拿了果食盒子跑进厨房里去,要把多些果品饭食都装进去,要给知秀送去。
蒋妈妈则在旁边执了知妙的手,小心地叮嘱道:“大小姐,你可要小心点,仔细别让别人看到。若被别人不小心抓到你去送东西给二小姐,回了老爷,怕是连你也要一起关进堂里去了。”
知妙点了点头。
“嬷嬷,我知道。”
这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知妙知道燕姨娘和姚姨娘的厉害,要是被她们抓到了把柄,就算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起来。她虽然不吭不声的,但是内里毕竟是有数的,她知道应该怎么做。
蒋妈妈看知妙答应了,疼爱地拍拍她。周妈妈刚拎了个重重地果食盒子,里头都是大丫鬟捻香在东厢厨房里收拾了好几样热腾腾的吃食,叠叠地放在盒子里,让知妙一并送过去。
知妙被她们一路送到佛堂栏苑的后门口,才放下她,要她一个人走进去。
知妙提着重重的果食盒子,往佛堂庭院里走过去。
孝府的佛堂被建在一个坐北向南的假山之前,山石四周是人工开挖的碧波湖池;池的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