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才注意到,沈傲的布局并不零散,整幅画层层叠叠,虽不浑厚,却是胜在层次分明。
须知一幅画,布局最为重要,不管是山水还是花鸟,若是布局不好,则画笔再细腻,最终也只能算是失败之作。
而这种泼墨的画法,最大的难点不在变废为宝,将污垢化为美丽的梅树躯干、枝叶、花朵,而在于布局。
泼墨原本就是难以预料的,墨水泼下去,谁也不知污垢和墨迹会落在哪里,而作为一个画师,在开笔之前便要琢磨布局的构架问题,又如何能在污垢之中建立一个布局?
可是沈傲的画,虽然只有一山一树,梅树在寒风凛冽中桀骜不屈,梅树的背景是一条起伏的山峦,山峦上皑皑白雪,这一山一树,其布局却是疏而不减。
梅树在前,山峦在后,枝叶、躯干都是背景,唯有绽放的梅花最为鲜明醒目。如此布局,层次分明,主次有序,让人一眼看画,便先看到了梅花,其后才是枝叶、躯干,最后是山峦。
能在一片污垢残渍中定下主次,迅速的做好布局,众人也唯有赞叹沈傲思维迅捷,眼力锐利,画技精湛了。
赵佶情难自禁地道:“前唐时倒也有这种泼墨法流传,只不过比起沈傲今日的泼墨来,是小巫见大巫了,好,好画。”
泼墨之法,古已有之,相传唐代王洽,以墨泼纸素,脚蹴手抹,随其形状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让人细看,看不到墨污之迹。只不过泼墨法很难布局,只能追随墨污的形状作画,因此这种画法只能算是非主流,纵然手法再高明,可是作出的画作在布局方面已有欠缺,又如何能作出佳作名篇?因此,这种画技早已被人摒弃,不过是一些二三流画师借以自娱罢了。
不过到了泼墨法演化到了后世,掌握布局的技巧逐渐开始掌握,沈傲在前世无所事事时,喜欢用泼墨法来作画,既融汇了各代的泼墨技巧,自己融会贯通,也练就了自己的心得。
泼墨作画,另一个难题在于下笔要快,墨泼下去,若是踟蹰不决,则下笔墨水渗开,再要运笔,就很难有泼墨画那种浑然天成的圆润风格了。
这个难题又引出下一个难题,墨泼下去,又需要立即下笔,根本就没有思索布局的时间,这就要求作画者需要拥有极好的思维能力和眼力,而作为艺术大盗,这两点本就是沈傲的主要生存技能之一,因而在短时间之内,他能迅速的作出分析判断,随即根据墨污构思好布局,立即落笔。
沈傲作画,属于那种前期不动笔,一旦动笔便一发不可收拾的人,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只片刻功夫,沈傲落笔,一幅梅花图便已完成,左右四顾,才发现自己的身边竟是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
正对面的是如痴如醉的赵佶,除此之外,官员自是不少,还有几个方才参与弹劾沈傲的官员也位列其中,当所有人回过神,失礼的官员纷纷向赵佶请罪。
赵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幅梅花图,忍不住地又道一句:“不错”便旋身回到御案前坐下。
谁都不曾想到,最晚作画的沈傲会是率先交卷,片刻之后,赵伯骕才搁下笔,抬眸一看,见沈傲气定神闲,案上的宣纸已经不翼而飞,心中大为吃惊,方才他定神去作画,倒是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异样,此时发现沈傲已经交卷,自是震撼莫名;不过他对自己的画很有信心,还算显得从容,只是挑衅地朝沈傲挤眉弄眼,嘴角微微上扬冷笑。
接着,其他贡生们也纷纷交卷,七八张画卷纷纷摆在了赵佶的御案上,赵佶一路看过去,大多只是草率瞄了几眼,有了沈傲方才的画作,眼前的梅花图要嘛布局有些凌乱,要嘛下笔略带生硬,其实论起来这几幅画都算是上乘的作品,可是一旦对比,高下便判定了。
等到赵佶看到赵伯骕的画卷,脸上终是舒缓了一些,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赵伯骕的梅林图很有新意,要画梅林山水,布局的要求也是不低,一旦出现些许的疏漏,就极有可能破坏画卷的整体美感,而赵伯骕的布局功夫不弱,整片梅林层层叠叠,丝毫没有差错,让人一看,便仿佛置身梅林之中,脚踩着雪花,迎面吹来凛冽寒风,有一种孤独萧索的余韵。
随即,赵佶又道了一声可惜,眼眸虽是不舍,却还是发现了画中的弊病,此画虽然别有新意,可是求新的过程中却又有些急躁,梅林画得虽好,可是画的主旨还是梅花二字,偏偏这梅花在梅林之中不够鲜明。若殿试的试题是梅林图,这幅画已是接近完美,可惜画还是偏离了一些主旨。
赵佶缓缓将赵伯骕的画放置一边,重新审视起沈傲的梅花图来。宋人画梅,大都疏枝浅蕊。因此先前的几幅梅花图大多也采取的是这种画法,枝干之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点梅花绽放,这样的好处在于能够使梅花在画中更加鲜明出众。不过沈傲的梅花图却是反其道而行,画中的枝桠上繁花似锦,千丛万簇,若人一看,倍觉风神绰约,珠胎隐现。
赵佶从未见过梅花以如此手法开篇,觉得很是新奇,他眼眸落在画中枝条茂密,前后错落的枝头上。枝头缀满繁密的梅花,或含苞欲放,或绽瓣盛开,或残英点点。正侧偃仰,千姿百态,犹如万斛玉珠撒落在银枝上。白洁的花朵与铁骨铮铮的干枝相映照,清气袭人,深得梅花清韵。干枝描绘得如弯弓秋月,挺劲有力。梅花的分布富有韵律感。长枝处疏,短枝处密,交枝处尤其花蕊累累,勾瓣点蕊简洁洒脱。
如此画梅,不但别开生面,更是前所未见;赵佶心中不由佩服,他自认为花鸟派的宗师大家,可是眼前沈傲的作品却不得不令他为之动容,先是画技独一无二,采取最困难的泼墨法,就是画风也是别具一格,仿佛为梅花的画法开辟了一条新的天地。
赵佶心中已有了判决,将沈傲的画卷放下,深望了沈傲一眼,却是抿嘴不语。
按规矩,殿试当场是不能宣布名次的,要等到殿试完毕之后,通过旨意的形式颁发出来,同时再授予官职。因此,赵佶倒是显得不疾不徐,呵呵笑道:“今日画试,朕大开眼界,很好,朝廷能挑选出如此诸多的才子,朕心甚慰,诸位爱卿退下候旨吧杨戬,宣书试贡生晋见。”
贡生们纷纷道了一句吾皇万岁,随即鱼贯退出,唯有一个沈傲,满是尴尬,退出去又不是,不退嘛,似乎又有些不妥。
皇帝已叫自己退下,可是又说要召书试的贡生进殿,自己若是现在退出,待会不是又要进来一趟?
算了,不走了沈傲故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心静如水地继续坐在锦墩上。
紧张过后,他才来得及思考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先是王相公变成了皇帝,自己竟还蒙在鼓里,脑中默默回忆,自己和王相公相处的时间里,好像并没有说什么太过份的话,因此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自己和王相公的关系其实是不错的,按道理,现在这位皇帝老儿应当不会公报私仇,这就好,沈傲只是一个穿越人士,并不是超人,得罪了皇帝,那可不是好玩的,跟皇帝对着干打擂台,他没有这么大的勇气。
此外还有弹劾自己连考四场的事,这背后又有谁在挑拨?沈傲目光一扫,纷纷落在蔡京、王黼、梁师成三人身上,心中不由地想:“梁师成暂时不可能,他如今在宫中已经势微,暂时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至于王黼,他虽是权倾一时的少宰,这个风口浪尖上,只怕还不敢来拔自己的胡须;莫非是蔡京老贼?”
沈傲顿时觉得不可思议,蔡京是个聪明人,他应当知道用这个理由是搬不倒自己的啊,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指使人弹劾自己?难道这背后还有阴谋?
不行,等考完了试,一定要去寻陈师傅指点迷津,陈师傅对蔡京老贼最是了解,说不定能够道出事情的真相。
第三百二十九章:殿试五
第三百二十九章:殿试五
鼓乐声中,六个行书贡生徐徐进殿,其中一个正是蔡伦,一道儿行了礼,赵佶赐坐之后,蔡伦抬眸瞥了赵佶一眼,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眼前的官家,竟是那个邃雅山房中被自己挑衅的王相公而此刻,赵佶似笑非笑地打量了蔡伦一眼,蔡伦宛若电击,立即垂下头去,心乱如麻。
谁曾会想到,在邃雅山房之中的一个相公,竟是当今天子,偏偏那一日蔡伦饱受打击,恼羞成怒,不知天高地厚地挑衅到了天子头上。
赵佶见了蔡伦,脸色从容,即道:“朕便以冬日为题,诸位这即行书吧。”
方才画考已是耽误了不少时间,眼看还有半个时辰便到正午,按道理,上午必须进行两场考试,下午再进行两场,方才赵佶看沈傲作画已是畅快淋漓,此时略有些倦意了。
试题已出,笔墨纸砚俱都是现成的,七个贡生纷纷举笔,不敢耽误。
蔡伦咬着唇,心中情不自禁地想,天子并未降罪,想必是看在曾祖父的薄面;于是抖擞精神,想着今日一定要教皇上看看他的手段,皇上酷爱行书作画,要想令他生出好感,唯有这一次能够写出一幅极品行书,皇上看了,若是觉得畅快,埋藏在心中的敌意自然大减。
蔡伦心中计议已定,便生出无穷的信心,上一次自蒙受沈傲羞辱之后,他便不再去国子监进学,回到家中,钻心研习书法,蔡家乃是书法大家,非但曾祖父的行书堪称一绝,家中收藏的字帖亦琳琅满目,蔡伦本就是极有天赋之人,短短数月之间,书法已有了极大的突破。
如今的蔡伦,其实力虽及不上曾祖,但也不容小觑。
他气定神闲,心无旁骛地握住笔杆,沉思片刻,作诗道:“漫天香雪落邙山;花径草塘笑语喧。司马青衫成素裹;情融玉羽醉云笺。”
这首诗意境并不优美,胜在能短时间作成,由此可看蔡伦的思维还是较为敏捷的,只略略一想,一首诗便生出来,整个诗篇虽只是写景,但也大致道出了试题中的一个冬字。
他心里有些洋洋自得,提笔龙蛇之后,便立即收尾,整个行书龙飞凤舞,不再拘泥于蔡体的书风,还增添了几分洒脱不羁的风姿,虽是洒脱,却又不失细腻,蔡伦看了看行书,心中不免满意,其实上一次书试,他是故意藏拙,一方面,是令沈傲产生自大心理;另一方面,是要配合曾祖的一项计划。
眼下这幅行书与之他书试的时候比起来,多了几分神采,更增添了几分蔡氏书法那种稳定沉着的神韵。
蔡伦刚刚搁笔,便听到耳边有人啧啧称奇,他举目望去,看到沈傲还在挥笔疾书,而官家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金殿,搬了个小锦墩坐在沈傲对面,望着沈傲的行书叫好。
赵佶显是看得忘乎所以然了,时而道:“这诗词作得好,不过沈傲,朕以为朔风劲且哀改为朔风劲且悲是否更契合一些?”
沈傲垂头作书,却是不理他,心里忍不住地想,到底是你皇帝老儿写诗还是本公子作诗?一边凉快去这些话自是不能说出来,可是心中腹诽却是免不了的。他所写的诗,名叫《岁暮》,整篇诗文是三行短句: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全诗上下苍凉无比,诗词虽写的是冬日,却是一首岁暮感怀诗,时间又是在寂静的长夜。在这“一年将尽夜”,诗人怀着深重的忧虑,辗转不寐,深感漫漫长夜,似无尽头。诗的开头两句,以夜不能寐托出忧思之深,用一“苦”字传出不堪禁受长夜难眠的折磨之状。但对“殷忧”的内涵,却含而不宣。
三四两句是殷忧不寐的诗人岁暮之夜所见所闻。明月在一般情况下,是色泽清润柔和的物象,诗中出现明月的意象,通常也多与恬静悠闲的心态相联系;即使是忧愁,也常常是一种淡淡的哀伤。但明月映照在无边的皑皑积雪之上的景象,却与柔和清润、恬静悠闲完全异趣。积雪的白,本就给人以寒凛之感,再加以明月的照映,雪光与月光相互激射,更透出一种清冷寒冽的青白色光彩,给人以高旷森寒的感受,整个高天厚地之间仿佛是一个冷光充溢、冰雪堆积的世界。这是一种典型的阴刚之美。这一句主要是从色感上写岁暮之夜的凛寒高旷之象。
下一句则转从听觉感受方面写岁暮之夜所闻。“朔风”之“劲”,透出了风势之迅猛,风声之凄厉与风威之寒冽,后一个“哀”字,不仅如闻朔风怒号的凄厉呜咽之声,而且透出了诗人的主观感受。两句分别从视、听感受上写出岁暮之夜的高旷、萧瑟、寒凛、凄清,作为对冬夜的即景描写,它确实是典型的“直寻”,完全是对眼前景直接而真切的感受。由于它捕捉到了冬夜典型的景物与境界,给人的印象便十分深刻。
最后一句更为经典,“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运,即一年四季的运转。随着时间的运行,四季的更迭,一切景物都不能长留,人的年岁也迅速消逝。值此岁暮之夜,感到自己的生命也正受到无情的催逼。这两句所抒发的岁月不居、年命易逝之慨,这种感慨并不流于低沉的哀吟,而是显得劲健旷朗、沉郁凝重。
作诗,讲的是一个意味,单纯的写景是最简单的,只需将繁华辞藻堆砌上去即可。以景抒情,才是诗词的最佳表现方式,沈傲整篇诗中充满了岁月催人的感伤,借喻冬夜,令人生出萧索情怀。
至于行书,沈傲更为拿手,第一行采取的是董其昌的笔法,董其昌凭借自己对古人书画技法得失的深刻体会,摄取众家之法,按自己的意运笔挥洒,融合变化,达到了自成家法的化境。董其昌的行书追求平淡天真的格调,讲究笔致墨韵,墨色层次分明,拙中带秀,清隽雅逸。因而沈傲写出第一行诗文,赵佶便不自觉的痴醉了,忍不住击节叫好,心中将自己的行书与眼前这字体进行比对,顿觉这个字体比之自己的瘦金体更胜一筹。
第二行字,沈傲却是笔风一转,用的是苏轼的小楷,苏轼的楷书,平易流畅,豪放自如。不知多少后人进行临摹过,可是在赵佶看来,唯有沈傲的手法最为精湛,见了此行书,便如见到苏轼真迹,令人生出神往之心。
第三行采用的是黄庭坚奇崛瘦硬的笔风,笔走龙蛇之下,慨然搁笔。
“好,卿可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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