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头。沈家良一听这话就觉得头疼,揉着眉心感叹这小丫头吃醋也不看对象,然后用一句【爸爸不喜欢你喜欢谁啊】糊弄过去。后来他发现这样糊弄没用,小孩子都聪明着呢。于是为了永绝后患,有一天当沈欢又用这个万能句式开头准备抱怨的时候,沈家良蹲下来,认真地跟他小女儿说了几句话。
他说欢欢,爸爸不是喜欢妈妈多过喜欢你,你们两个不能放在一起比,但爸爸都非常喜欢。爸爸之所以老是顺着你妈妈,是想尽可能地对她好,你不知道你妈妈为了嫁给我吃了多少苦。他还说,爸爸希望你也能对你妈妈好,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有多疼啊,疼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爸爸那个时候就想,这就是把命都压在我身上的女人啊。欢欢,你会慢慢长大,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然后终有一天,你会嫁人,会离开我们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你妈妈不会了。你妈妈就只能慢慢衰老,头发慢慢变白,皱纹慢慢变多,然后站在原地看着她心爱的小女儿出嫁,把自己的人生和另外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绑在一起。到那个时候,你妈妈身边就又只剩下爸爸了。从她嫁给我开始,到她最后闭上眼睛离开,自始至终,陪着她走这大半辈子的人就只有爸爸一个。你可以陪她二十几年,长一点的话三十年,然后你就得过你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把你拴在身边不是。所以啊,想一想,爸爸要是不对你妈妈好,谁对你妈妈好呢。
沈家良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神认真又专注,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因为他透过他女儿一张稚嫩的小脸看到了他深爱的女人的影子。而沈欢只是懵懂地点点头。她尚且理解不了沈家良中间那一大串话的含义,却清晰地记住了最后他给她的那个结论:爸爸一定会对你妈妈好。
后来沈欢把这段话用乱七八糟的语序转述给叶素秋听的时候,叶素秋微微红了眼眶。她沉默良久,最后缓缓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像一个初坠爱河的小女人。这个甜度堪比棉花糖的笑让沈欢看傻了眼,以至于她差点没听到叶素秋最后那句话。
叶素秋说,嫁给你爸爸,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值得骄傲的事。
然后,在沈欢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幸福的时候,她15岁那年,沈家良在出差的途中出了车祸。高速公路上五台车相继追尾,3死5伤,沈家良当场身亡。
沈欢的太阳只在她生命中照耀了十五年,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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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叶素秋给沈欢打电话的时候沈欢正在上课。安静的课堂上突然冒出手机的震动声,引来前排一波同学回头观望。沈欢愣了两秒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震,连忙把笔一甩,从抽屉里摸出手机按了拒接。
她抬头看看黑板,发现老师并没有注意这边,便暗自松了口气。低下头再看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妈。沈欢觉得有点不对劲。她上学的时候叶素秋从未给她打过电话,看来这次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她便一个电话打了回去。叶素秋在那头没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从听筒传来。沈欢试探地开口叫了一声妈,却只听到那个字拖长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妈,说话呀——
——沈欢。叶素秋声音飘乎乎地,像做梦一样:回家。
干嘛呀有什么要紧事等我放学——
——回家。叶素秋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为清楚,就好像她要是不咬这么清楚就说不出话一样。回家,你爸出车祸了。
沈欢只听见自己脑袋嗡地一声就乱了。世界在一秒钟之内归于寂静,走廊上的喧闹声、桌椅的碰撞声、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就像站在一个被四堵高墙围困的空间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一秒钟之后,墙塌了,眼前鲜活的影像和庞大的音浪携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震得她颅内一片轰鸣。
叶素秋不等她回答便挂了电话,等沈欢反应过来的时候听筒里只剩下机械的忙音。她握紧手机坐在座位上深呼吸了几次,理清思路想着:妈要自己干什么来着?
哦,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这两个字像重重的鼓点落在她胸腔里。她两手哆嗦着开始把桌面上的东西往书包里扫,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那短短的清书包的半分钟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做了N个假设又N+1次地否定自己。她想着不会的,她爸爸不会那么倒霉——那可是沈家良啊,强壮到能用一只手就把小时候的她举起来。再说现在的车都那么高级,安全性能又好,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肯定不会,肯定不会……
半分钟后沈欢收拾好了一切,包括她六神无主的心情。她背起书包就往校门外冲,就这样疯狂地往家跑,不要公交也不要出租车。她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缓解自己内心不断膨胀的巨大的恐惧。事实上她真想把这份恐惧从她身体里扯出来,一边跑一边撕碎了往后扔,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勇往直前地面对等在前方不可预知的未来似的。她像一个燃烧弹一样横冲直撞地跑过好几条街,幻想着就这样永远跑下去,不去听那个已经准备就绪的结局。
沈欢的家离学校不远,以至于当她汗流浃背地抵达家门口的时候,离叶素秋给她打电话的那个时间也就只过了一刻钟。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门进屋,就看见叶素秋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身子僵硬得像块瘦削的岩石。
沈欢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坐到老式竹编藤椅里戴老花镜看报纸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当年叶素秋不自知留给她的这个背影。它单薄细瘦却又无比坚硬,笔直锋利得像片闪闪发亮的刀刃。它代表一个温柔恬静的女人从此被温馨的家庭生活抛弃,并被逼着用自己瘦削的脊梁扛起她和她女儿未来几十年沉重的光阴。
“妈……”沈欢唤她,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又哑又颤。她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想要说些什么轻松的话来壮壮胆,却最终咬紧了牙关什么也没说出来。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紧张感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弄得她想吐。
“妈。”她又叫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一点,还带着一丝焦急和迫切。
叶素秋没有理她。实际上她没有任何的动作,任何的生息,看上去像是一座肉体雕塑。
“——妈!”沈欢快步绕过沙发,走到叶素秋跟前。她低垂的视线咬住叶素秋的膝盖死死不放,就是不愿往上挪挪看她的脸。沈欢害怕。她心中满溢的紧张与恐惧让她浑身开始神经质的颤抖,她怕一看到叶素秋的脸答案便昭然若揭,而且还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个。
此时叶素秋终于动了。她一把抓住了沈欢的手。
沈欢惊呼了一声,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也为了叶素秋凉透了的掌心。她再也受不住这难熬的沉默,也败给了内心疯涨的恐惧。她一门心思只想求解脱,于是她急慌慌地又问:“妈,我爸他——”
叶素秋以往纤长温润的手此刻像鸟爪子般死死抠住她女儿的手腕。她抬起头,于是沈欢的视线终于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她妈妈的脸。在她看到这张脸的一刹那她就明白,这下她真的解脱了。解脱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叶素秋看着她十五岁女儿的脸,眼皮发疯地跳动,刚刚还凝固成一块岩石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哆嗦。她眼睛一眨,一颗滚圆的泪滴直直落下来,啪一声砸在沈欢手背上,又烫又冷。
沈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颗的泪珠。
这滴突如其来的眼泪打得她心脏猛地一沉,胸口顿时涌上一片海一样的酸楚,酸得硬生生逼出了她的眼泪。她张开手臂,颤抖地抱住叶素秋,把头死死埋进她的怀里。
叶素秋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皂角味道,淡淡的,却格外干净。
沈欢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丝捆住,那铁丝越捆越紧,终于绞出了血肉。她妈妈以前所未有的力道把她死死箍在怀里,头贴着她的脖颈,眼睛像两个被戳破的水球,汩汩地往外淌着水。
“……妈……”沈欢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她想努力说点什么,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妈……”
“嗯。”叶素秋胳膊又紧了紧,无意识地应和:“妈妈在这,在这……”
沈欢快要被勒到窒息,却只希望这股力道能再大一点,能再重一点。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片在苦咸的汪洋中飘浮着的木板,而这股力量是唯一能救她的存在。
许多年以后,当老太太沈欢在夕阳温柔的垂怜下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时间已经带走了所有悲伤的情绪,只剩下胸口还残留一丝闷痛。她长叹一口气,老年人特有的睿智让她生出一句感叹。
若人如石块般目睹一切而又不受伤害,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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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沈家良于第三天下葬,埋进了老家后山上的祖坟里。
沈家祖上是农民出身,在老家有一栋两层的水泥房,门前有一亩三分地用来养家糊口。沈家良父母早逝,弟兄三个在外打拼。他是老大,也最有出息,硬是靠读书读了出来,在一线城市当一个小小公务员,日子过得简单却幸福。沈家老二继承了父上的祖业,春天回老家炒炒茶叶,捯饬捯饬闲置已久的老屋,过了季节就再搬到城里去,挑砖糊墙什么都干,是赚钱最少吃苦最多的农民工。沈家老三住在一个二线城市,干的是长途送货的买卖,一接到大单子就忙得发疯,高速公路上大货车一开十几个小时,全靠烟撑着,却慢慢混了出来,攒了些钱。兄弟三个不到逢年过节都见不到面,各忙各的,只有过年和清明的时候聚在一起,给父母烧点纸钱。
沈家的老房位置极好,背靠一座小野山,门前是一大片池塘,池塘旁边是几亩稻田,坡上还有几垄子茶树。沈家的祖坟就在那小山的半山腰上。山上常年郁郁葱葱的,一条小径从老房的后门上去,七拐八弯就到了一片人工修整的空地上,那里立着沈家三兄弟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墓碑。背对着石碑朝下望去,就能在层层叠叠树枝树叶的掩映下,看到沈家老屋顶上暗红暗红的瓦。
沈家良下葬这天,一个村的人都出动了。这些人大多都不住在村里,全是赶回来跟他送行的。老家出殡也有些讲究。那天早上,沈欢带着骨灰盒从老屋里出来,魂不守舍地叩谢了屋外一圈前来送行的人。叶素秋肿着眼睛递过来一个瓦盆,这盆是头三天用来祭奠烧纸的,沈欢抖着手接过它,瓦盆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肩膀向下一塌。她视线一片模糊,咬着嘴唇抡圆了细瘦的胳膊,把它往地上死命一摔,啪的一声,厚厚的几片瓦蹦跶开来。瓦盆一摔,送葬的队伍就可以出发了。哀乐起,小辈们人人都扯着一块裁好的白布往头上罩,一人长宽的布匹顺着头往下遮住他们的身子,一直拖到地上;和沈家良平辈的亲戚则在胳膊上绑着一块白巾,按祖宗的老规矩披麻戴孝。
不消一会儿,这个壮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沈家老二和老三扛着引魂幡走在队伍前头,后面跟着两个沿路抛洒纸钱的,再后面就是抱着灵牌的沈欢和抱着骨灰盒的叶素秋。队伍中间是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亲戚们,小辈们互相闹来闹去,一边走一边踩着对方脚下拖曳的白布,再仰起头笑嘻嘻地挨长辈两声骂。队伍最后是一群敲敲打打奏哀乐的土班子,锣鼓震天,唢呐呜咽。还有两个专门放鞭炮的,一个远远走在前面,负责在每一个空地和路口放长长的挂鞭,讲究送葬途中鞭声不断,这边哑了那边就要噼里啪啦接上;另外一个负责掉在后面放雷管,砰地一下,每放一个都是实打实惊天动地的响。
这支队伍绕着村里走了一圈,穿过好几座小土山的山坡才到达下葬的地方,前前后后共走了一个小时。沈欢抱着灵牌站在队伍前头,铜钱似的白纸从她头顶纷纷扬扬洒过,引魂幡被扯得上下翻飞。她恍惚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梦游似的,耳边不间歇的鞭炮声震得她耳朵都聋了。她走啊走啊走,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每迈出一步脚底下的路就多出一截,永远也走不到头。
她回头望向她妈妈。叶素秋一袭白裙,脊背挺得笔直,眼里含着一汪泪却没让它流下来。沈欢已经哭了三天,浑身的水分都哭完了,这时候再次泪眼朦胧起来。
叶素秋上前几步,眨掉眼里的水分,竟然勉强扯出一丝笑,僵硬得像是偷了谁的笑容安在脸上。
“别哭……你爸爸看着你呢。”
她一贯平和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沸腾的鞭炮声都隔绝在了后面。
叶素秋想不到这句安慰的话语给沈欢带来了难以预料的效果。在沈欢之后的人生里,每当她被痛苦,绝望,挫败等种种负面情绪打击到哭泣的时候,她就能想起叶素秋的这句话来,眼前晃过的是从天飘落的纸钱,鼻子里仿佛闻到了呛人的浓烟。而沈欢一想起这句话,她就能咬咬牙擦干眼泪,屏住气压抑自己正叫嚣的想哭的欲望。
她不会哭,沈家良看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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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沈家良死后的这半年里,母女两相依为命地过起了日子。
叶素秋今年三十九,快四十岁的人了,原本匀称清晰的眉眼就这么黯淡下来。她现在很少笑,大多数时间都静静地不说话,眼角细细密密的纹路和松弛的下巴看得沈欢心疼。
人果然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一瞬间变老的。
叶素秋自从嫁给沈家良以来就没出去做过事,一直呆在家里,当全职的家庭主妇。沈家良把她保护的很好,出去应酬也极少带她,舍不得看她一脸不知所措地被敬酒调侃。她就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电视,跟街坊邻居聊聊家常,冬天的时候甚至连碗都不用洗,因为沈家良嫌自来水太冰,怕冻着她。这就是为什么叶素秋到了这个年纪,身上却没有四十岁女人该有的市侩精明味儿。她永远都是温和的,宽容的,像一阵暖呼呼的风,轻飘飘就把人收服了。
但是现在沈家良已经走了,叶素秋再也没有理由就这么坐在家里。沈欢还要上学,她们不能靠沈家良的事故赔偿金和抚恤金过一辈子。她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小超市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天负责盘点货物。四十岁的女人,没多少工作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