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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赵翰墨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个过客。他没有预告地出现,又没有告别地离开。
第二天我醒来已是正午,家里空无一人。一切家什都墨守成规地驻守在它们本来的位置,唯有洗脸池壁干净的水迹或许能告诉我,曾有人来过。
我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喜欢体验但不喜欢刨根究底,对于我来说,浅尝辄止是最好的经历状态。
本来对于赵翰墨,见识过这样类型的一个人,有过几句对话,不能算认识,却也已足够。不需要知道他的年龄学历籍贯事业;从何来,去往哪儿;与我,是否会再有交集?
但这一次,独处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竟有淡淡的遗憾。
他给了我一个温暖平实的欢迎,一次惊艳高效的治愈,一场闹剧式落幕的网游,一回骗局收场的星空漫话,一夜不即不离的陪伴……
此时此刻,我记忆清晰并且在细细回想,对于自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始料未及。只是他留下的片段太过分离琐碎,以至于拼凑不出一个丰满完整的人。
我想,我给他的印象应该不算好:乖僻冷漠又针锋相对,实在不是个讨喜的孩子。
我行我素惯了,对于他人眼中的自己,我向来是不在乎的。但这一次,或许真切地感受到他并不在乎我的态度表现,我反倒有些耿耿于怀。
隐约知道他是可以理解我的人,但隐约觉得我们不会再相见了,给他留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坏印象,我真是有点失败。
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点开《左道江湖》的图标,顿住:澜无双和遥无梦都出家修炼去了啊。
无聊之时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随即坏笑了一下。
重新登陆,在账户名中输入:一二三四五六七。
密码?我继续笑,心里却直摇头——这个人真是懒得够可以——“7654321”。
是的,就这么简单到恶搞。以至于昨天他登陆时,我只无意中瞥了眼,便不想记得也不行。
虽然只有2两身价,虽然经验值为零。但从菜鸟重新做起,我竟玩得很有乐趣。
即便在游戏中,也有些人是天生好命的。无怪乎昨天他刚注册就能被大奖砸到了。这个“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由我操作,也是狗屎运不断。随便跳个坑,就能捡到本武功秘籍。
至于“一二三四五六七”之后如何因修习此秘籍而所向披靡,成为一代大侠,被人誉为“武林数字帝”,不久在参悟最高层时走火入魔,幸而艳遇某女,得其舍身相救,进而谱写了一段铁血柔情的武林爱情曲——此为后话。
我正玩得兴起,忽然屏幕一黑,一行醒目的大字跳了出来:
“亲爱的玩家,您今日的游戏时间已足。”
紧接着——
“江湖凶险,请勿沉迷!
武林无涯,回头是岸!”
啪嗒。系统自动跳了出来,WINDOWS的经典界面分外真实。
我知道,这是被设定防沉迷系统了。看了下时间,刚好玩了一个半小时。
这怎么够!那个姓赵的搞什么啊?
等等,他不是说他不会再玩了吗?那么,这玩意儿……难道是为我设置的?难道他早有预料……
我无力地望天,忽然发觉自己还真挺傻的,原来一切早就在别人的算计中,刚才还得意得像偷到了糖的孩子。
不过,倒也没觉得生气。你说,跟一个你再也撒不到气的人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不久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回校一趟。
逃学多日后,我再次不算低调地出现在全班面前,气度娴雅地迎接着各色目光的瞻仰,而后潇洒入座。
本来期末考试结束,现在是试卷分析的时段,我没有参加考试,自然也愈发没我的事。因此,对于我的出现,他们奇怪也是正常。
不过班主任说,最近有市里安排的心理治疗团队要来给经历过火灾事故的学生做心理辅导。我也身在其列,希望我能配合参加一下。
我笑,出事这么久才想到要组织什么辅导,该想不开的早想不开去了。听说,今年高考雾茗总体成绩跌出了省内前五,我想这是最主要的缘由吧。
怪不得这阵子辛校长总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见着了也是一副焦头烂额、魂不守舍的样子。
恩……其实,辛校长需不需要也请人给他辅导下?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得什么焦虑症?
我是真心实意地替他考虑。作为女儿,我虽然总和他对着干,但我爱他并且关心他的心,自认为不会比别家的儿女少半分。
由于“问题学生”数量庞大,因此前来给予心理辅导的团队规模也很可观。
我被安排给一个据说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专家,由于其人牛X,只愿意提供一个治疗。很荣幸,这个唯一降临到我的头上。
负责的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时,我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又是XX的特别待遇。好事也就算了,看病还这么拉风。
“辛澜的问题很严重啊”——他们是想这么向全校宣布么?
校医院里——
所谓专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笑容不算太假,就是在我看来,频率有点多了。
早说过,我不喜欢更年期的妇女,无论其有没有更年期症状的表现,只要是那个年龄段的,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排斥。
听她说着有的没的,我敷衍着接几句。没来由地想起赵翰墨的“第一印象论”,想着他把眼镜戴上摘下的装腔作势,脸上浮起了笑容。
专家眼中锐光一闪,问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还好,她没有自以为是她的念经出了成效,看来也不是徒有虚名。
我点点头。
老实地告诉她:“有人告诉我说,作为一个,呃,心理辅导师(原话为医生),给求助者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只有第一印象被接受了,接下来才能进一步开展下去。很抱歉,我对您,第一印象就很排斥。而且您说的那些情况都有些言过于我的事实,让我无法接受。所以我想我们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听说您的时间很宝贵,我就不再浪费了。”
说完,我起身便要走。
她急忙喊住我,“辛澜同学,你听我说,我并没有觉得你有问题。但根据经验,很多苗头在初期是看不出来的。但如果有存在的可能,我们最好防微杜渐。如果有专业人士的帮助,就更有保障。所以,我希望你接受我的辅导帮助。”
我回头看她,她目光炯炯,一副来劲儿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
这女人疯了,当我小白鼠嘛?我看需要接受帮助的人是她,职业病……
为了让她不再纠缠,我只能拿出我的杀手锏。
“对不起,其实我一开始就该告诉您的。我已经有心理治疗师了。目前正在接受他的治疗。所以我的心理不是没有问题的,而是您没发现。当然,我不是质疑您的专业水准。哎,事实是,我昨天刚被辅导了半天,所以才让人感觉还正常。估计现在也就只有我的赵医生能看出我不对了。不知道您听说过我的赵医生没有?应该是没有,他上周刚从国外回来,还很年轻。跟您这样的老医生是不好比的。唯一一点好的是,他第一印象就让我接受了……”
这样的本事我已练得炉火纯青,脑海中想象着赵翰墨的样子,谎话说得比真话还实诚。暗自对他抱歉一下,事出突然,只能借他用用。谁让他是我这24小时中接触最多的人呢?
果然,我话还没说完,就瞥见专家微笑破裂的脸,我一脸抱歉地闭嘴,低下头开门走人。
校园里,初夏的绿荫葱茏,池塘里的荷花露出了粉色的尖儿,蜻蜓高飞低舞,怡然自得。由于高考结束,少了高三大军的此地变得有些空落。
今年他们,明年我们,存在又不在,已是经年的规律。其实真正在意的人只是我们自己。
……
“我只是想说,高三也没什么要紧,高考也不是唯一。人生走到你这个时候,可以选择的路很多。像你现在这样趁着年轻,还有玩性,多体验尝试些新奇的东西,我很欣赏。”
……
赵翰墨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又从脑海中蹦出来,我笑了一下,都忘了对他说:谢谢他的欣赏。
路过湖边,听到柳树下语文教研组长徐谓正在和一个男生交流,我认得那男生,比我小一届的中考状元,进来时候轰动一时。
“胡皓,你这次考试怎么回事?你自己看看你作文都写了些什么狗屁不通的?”
“徐老师,我也不知道,我看到题目。当时脑子就空白了。一点思路都没有。”
“你这样子怎么行。还好这是期末考试,你自己想想,要是到了高考,你可不可以出现这种情况?”
扑哧……
我憋不住喷了出来。徐叔叔真是老糊涂了。瞧这说的话,思维空白这种情况是可以人工控制的么?还“到了高考”、“可不可以”?欧卖糕!
那二人听到动静,皆向我看来,我向二人挥挥手,掩身而去。
我想,不是我们有问题,只是对有些事,太上心。如果紧张都成了问题,那我想这世界上最容易过劳死的职业一定是心理医生。
“人这一生很长,追求又太多,很多都会错过。失去一些固然可惜,但强求……且不说能不能得到,那样的过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把心放开点,或许无意中发现的风景、收获的新奇也很有价值。就比如你错过了流星,但满天星光依旧是灿烂的。”
……又想起了赵翰墨的话。我叹,这人还真挺有一套的。不是心理医生,但不过寥寥数语的交流,就吸收了数碗心灵鸡汤。而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
我回头,想鄙视一下方才我逃离的校医院,却心跳漏了一拍,遥遥望见一个背影走了进去,见鬼了,竟有点赵翰墨的感觉。
我摇了摇头,一定是脑子里想着他,便出现幻觉了。他怎么可能来我们学校?
但紧接着,一个念头出现,让我整个心房都紧张地收缩起来——
如果,赵翰墨不知是赵翰墨,不只我家的客人,不只是一个过客,而真的是心理医生……医生,他说过他是医生啊!
不会的,不会的。我吩咐自己放宽心:他只说他是医生,应该就是真正的医生了。而且他配药的动作那么娴熟,心理医生卖卖嘴皮子的,哪里会有他那样的技术?
可是,待到终于冷静下来,我的心却也渐渐凉了。父母之前一些无意中流露出的忧思和欲言又止,还有他们过分小心翼翼的态度,我不是没有意识的。这一切都让我不得不怀疑……
我不禁又回头看向校医院,眼神已冷。
如果赵翰墨真的是心理医生,如果他的出现并不如他解释得那么简单。那么我应该会再次见到他吧。辅导治疗哪里有只进行一次的?
赵翰墨,我们会再见么?
第9章 零九
在许多人的不可思议中,我开始了十分规律的作息。准时上学、下课,每天打一小时网游。剩余的时间,即便捧着本书发呆,我也会尽可能多得出现在父母的面前,为了让他们掌握到我的行踪和日程安排。至于心底的目的,不可以明说……
随着夏日的草长莺飞,我的行头从衬衣牛仔裤换成了吊带牛仔裙,发型也为了清凉而修到了齐耳的长度。我每天两点一线,忍受着乏味人生,心里默默等待着……什么也没等到,并没有人安排我与赵翰墨的再次遇见。
他只是赵翰墨吧,不是医生赵翰墨,而是过客赵翰墨。可是这样的放心却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的喜悦。在我每日纠结于他的身份与企图的时候,对于这个人,我已从最初的淡漠渐渐衍生出一种难言的执念。
“爸,那天来我们家的那个人是S大的老师?”
某天,我和忙人父母难得同桌进食时,我终于忍不住,状若无意地提起。
我爸愣了愣,幸亏我们家平时很少有来客,他想了一会儿到底反应过来是谁。“你是说赵老师啊?对了,幸亏你提起,瞧我这阵子忙的,上回你麻烦了人家,都没来得及感谢他呢。”说了一半,他似是不确定,“他应该还在S大吧?”
“哪个赵老师?”我妈连忙问道。我难得好奇个人,我的好奇便是我妈的惊奇。
我爸却是犹豫了,“就是沈岩峰他们北京……”
他话没说完,我妈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沈岩峰就是沈遥的爸爸,一听这三个字,我也明白了我妈的不虞和我爸的吞吐。因为沈遥的出事,曾经关系匪浅的两家,已经势如水火。在沈家的操作下,我爸和我妈的事业都受到很大的冲击。尤其是我妈,她如今在这个经常出差的岗位上干得很不顺心。
我和我妈都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又跟他们家的人搅在一起?”我妈的口气很不好。
而我所想的却是,赵翰墨和沈家怎么会有关系呢?
我爸烦心地摆摆手,向我妈解释:“小赵找我纯粹是工作上的事,跟沈家没关系。你别多想。”
“哼,他们家哪有干净的。你别拎不清被人摆一道。”
“人家是做学问的。他来S市就做个短期的交流项目,估计现在人都回北京了。而且跟我谈的事情我也没帮上忙。”
“什么?你还没帮上忙?你怎么那么没脑子?还怕把他们家得罪得不够?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们的,一个个都要和他们沈家搞不清楚。”
“咳咳,呸。”
“澜澜,怎么了。”我妈意识到自己失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语气早就弱了下来。
“盐放多了,发苦。”
我面无表情地把到嘴的椒盐虾吐了出来,放下筷子,起身离席。
一顿饭就此不欢而散。
我爸那句“估计现在人都回北京了”在我的心中一锤定音。就此,我断了对赵翰墨的一切念想。
七月的某天,我已放假无聊。辛校长却是最忙的时候,高考志愿的填报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始,辛校长几乎日夜守在了学校。
“怎么?广州!现在?”我听见厨房里我妈打电话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叹了口气,看来她又要出差了。
我正啃着一个鸡爪子,我妈挂了电话,一脸歉疚地走来。“澜澜,妈妈马上要去广州,大概一周左右,你爸最近忙,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因着已经习惯,便无所谓地点点头。她急着要去收拾行李,我拉住她,指了指桌上给我爸打包到一半的午餐。
我妈显然是忘了个干净,此刻见了,顿时乱了方寸,无奈又烦躁。
“我去吧。正好下午要去学校附近买点东西。”
我妈闻言,高兴得像中了头彩似的。看着我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要表达。我很是受不了她那个样子,又拿了个鸡爪子,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