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秦灿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但在看到靠著门边而站的颜璟之後,才确定真的是颜璟叫住了自己。
秦灿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欣喜,来山寨的这几天,除了挨冷眼就是挨白眼,拳头也挨了好几下,但就是话没说上两句。
一开始因为颜璟的态度,秦灿觉得,也许自己说什麽,都已经挽回不了了,但之後那个下午的打闹,让他有种两人似乎又回到过去那种关系的感觉。
到了这种时候,秦灿才明白,原来对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如此之深,哪怕仅仅是对方不经意间看过来的一个眼神,都让自己欢喜雀跃不止。
所以无论如何,秦灿都想试试看,就算没办法将纠缠住两人的千千情结都一一重新系上,至少自己也努力过了,只是一直都寻不到机会,又被虞老大那事给烦著,这会儿终於有机会能开口了,秦灿只觉紧张得像怀里揣著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秦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颜璟,我……」开口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和艰涩,秦灿忙止了声音,轻咳了两下,却听到颜璟淡声开口。
「你什麽都不用解释,我也不关心你这次到底要怎麽玩,我只想告诉小王爷你,你要找乐子的话,最好到别的地方去,要是拿我大哥和二哥或山寨里其它兄弟戏耍的话……我不管你是小王爷还是大王爷,我都不会让你日子好过的。」
颜璟说完,转身要回到房里去,秦灿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他和门中间,不让他进去。
「为什麽说我是在戏耍你们?你又从哪里看出来我在戏耍你们?」
颜璟答不上来,只是撇开头去,「不是吗?陈培元说得那麽明白了,小王爷过腻了京城里的繁华日子,跑来这个穷乡僻壤当个小小的县太爷图新鲜,等新鲜劲一过,就……」
「陈培元在胡说八道!」秦灿突然有些激动地大声打断了颜璟的话。
正好有山寨的弟兄走过,见他们两个这样,伸出来的那只脚不敢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询问,「三当家、大人……你们没事吧?」
秦灿看看他,又看看颜璟,然後推开房门,对颜璟道,「我们进来说。」
颜璟似乎不太想听他解释,但抵不过秦灿的执拗,只能跟著他走进里面。
秦灿关上门,转身看向颜璟,「我知道陈培元说的那些话对你触动很大,我也能明白你在得知自己被欺骗後的怒气,所以我应该把事情真相告诉你。」
颜璟冷笑一声,「你怎麽能肯定我会相信你说的,而不相信陈培元那个老家夥的话。」
秦灿回道,「我没觉得自己有做错,也不会要求你来原谅,至於你要相信谁说的,我也没有权利来干预你。」
如果是别的事情,也许还会像以前那样,腆著脸讨好他,挨个两下不太痛的拳头,什麽事就都过去,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秦灿没给颜璟开口的机会,接著往下说道:
「我确实是瑞王世子,我也不叫秦灿,秦灿是太子随便给我取的名。我和岑熙还有太子,从小一起玩到大,关系好得就像亲兄弟。
「如今皇帝常卧病榻,太子掌政,但是朝中反对太子的亦有人在,躲在暗中处心积虑地算计著,就等太子一子棋差将他拉下马来,因为一旦太子登基,那就成了定局。
「太子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故而希望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邀我入朝,但我平生只好享乐,不想淌这个浑水,所以太子就和我打了一个赌,如果我输了,我就一切听他的,反之,亦然。
「这个赌就是,我要隐姓埋名到冀州来当三年知县,这三年里我不能泄露自己的身分,不能动用手里的权势,并要有所建树,这三个条件,我若违反了任何一个都算是我输。」
秦灿一口气说完,心里似去了一块压著的巨石,顿时轻松了许多,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说完之後,两个人都沈默了下来。
其实秦灿是小王爷这个身分,颜璟早就已经接受了,至於到底是来这里玩乐的,还是像他说的是因为和太子打赌才到这里来的,也并不是很重要,他心里介意的,是眼前这个人在对著自己述说著绵绵情意时,心里却很清楚他在这里待不长久,是要回到京城去的。
那麽那些话又有什麽意义?
当真如陈培元说的,不过是他惯用的伎俩,逢场作戏罢了,又或者……
半晌,颜璟才道,「那陈培元说的,你和岑熙之间……」
他知道,不会是那样,但心里又不敢确定。
自从用著这具身体醒过来後,便彷佛中了邪一般,总想著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现在活著的是颜璟,岑熙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待到证明了那个人的眼中看到的是自己,产生情意的也都是自己,却又对著这份情意迟疑了起来……
是因为他原来就对著岑熙有那种遐想,所以才会轻易将感情转移到用了同一具身体的自己身上?
是因为他原来就喜欢著岑熙,所以才会喜欢上用著岑熙的身体继续活在这世上的自己?
一想到这些,颜璟就觉得前所未有的烦乱。
在认识那个人之前,自己的生活何其简单?顺著自己的心意抢劫掠夺、追逐猎物,将对方逼到绝境,不管他们是多有权势的官宦还是多有钱财的富贾,在自己的青犊刀面前,都只是恐惧求饶。
那样肆意张放的日子,在认识了这个人之後……就统统改变了。
他看到了很多除了恐惧与哀泣以外的东西。有些是带著阳光一样和煦温暖的东西,停留在心里,让人感觉到有种甜美的滋味一直不断地满溢出来,充斥在心间;有些则是染上了阴霾的无奈,夹杂著心酸的伤感……
感受得多了,一直冰冷如冬的心里似有什麽潺潺流动了起来,然後他渐渐明白,不是整日过活在那种刺激的日子里,才能证明自己是活著的,而掠夺来的财富,即使再多,也不会让他的生活里充满那麽多的色彩。
他和想那个人在一起,想要感受得再多一点,想要知道还有什麽美好是从前的自己错过的,但是……
就在他觉得和那个人之前隔著的那层纸已经消失不见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人其实还戴著一层面具,底下藏著自己没有见过的面目。
「你和岑熙之间……是不是就像陈培元说的那样?」颜璟又重复了一遍。
秦灿听到他这麽问,却觉得满嘴涩然,不由低下头吃吃地苦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颜璟就这麽看著他笑,眼神变了几变,但没有开口说什麽,只有神情显出有那麽一些焦躁。
秦灿笑到再笑不出来了,才抬起头来。
「如果我和岑熙之间真如陈培元说的那样……我便根本不会对你生就那种情意。我承认在京城的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太过奢靡,但我秦灿再怎麽喜欢玩乐,也知道自己心里喜欢的到底是谁,如果你连这个也不相信,我也不知道该做什麽来让你相信……」说罢转身开门,就这麽走了出去。
颜璟一时怔愣,忘记要出声阻止,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房里就只剩下他一个。
永远都是软趴趴的,没什麽大立场,左边摇一下右边晃一下,踩一脚瘪下去,但过一会儿又恢复原样杵在那儿笑嘻嘻的,彷佛故意气你一般的人,坚定决绝起来,却又要比任何人都执著。
而每当这个时候,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但颜璟也知道,自己那句话问错了。
秦灿承认隐瞒了身分欺骗自己,但他不允许自己怀疑他的情意。
而他越是如此决绝,也越发让颜璟明白,他对於自己的情意有多深,深到不容一丝一毫的怀疑,抑或是,自己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就伤到了他。
有多深的情意……
就有多深的伤。
「我知道这样对不起岑熙,但……我就是控制不住的想要亲近这副身躯……想要亲一亲、抱一抱……」
「嗯?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是不是觉得这只蠢猴子真够恶心的,居然对个大男人起了这种非分之想?……是啊,连我自己想想都起鸡皮疙瘩,何况明明你这身体是岑熙的,但我还是忍不住……」
颜璟看向门口,脸上的焦躁彻底浮了上来,手捏成拳头,紧了紧,猛地跑向门口打开门……
「铿铿铿!」
一只唯妙唯肖攀著竹签往上爬的用泥面捏成的小猴子,蓦地出现在颜璟面前,颜璟及时煞住脚步,这才没一下撞上去。
颜璟愣愣地看著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面人,「怎麽……?」
「你一定是在想,这只泥面猴子当时掉在了青城,应该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秦灿说著,将捏著竹签伸出来的手收了回去,转著竹签,於是那只攀著竹签的泥面猴子也一圈一圈地转著。
颜璟的视线紧盯著那只猴子,发现秦灿出了门之後却没有离开,不由惊讶失声。
秦灿背靠著墙壁,看著手上这只泥面猴子,努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自言自语那样嘀咕了一句,「菜菜就是一棵踩不死的野草,哪里倒下,就哪里站起来,哪里失败,就从哪里再开始……就算他心里会难过、会失望、会想要放弃,但只要他还活著,就绝对不会轻易放手。」
转过头来,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你不是说……就算这只笨猴子再笨再惹人生气,你也只要这一只?」
其实颜璟看得出来,这只泥面猴子已经不是当初在青城的那一只,但秦灿始终记著这个东西,甚至努力又弄了一只差不多的来,已经让他心里很感动了。
但又有那麽一点不甘愿,尤其是看到秦灿嘴角那想掩藏又没有掩藏住的洋洋得意,就有种自己被他玩弄在股掌中的感觉。
於是决定这笔帐还是要慢慢算一下的。
颜璟伸手,直接将那只猴子从秦灿手里抽走,像小孩子从别人手里抢玩物那样,然後微微一扬下巴,眼神骄傲。
「现在我看不上了,除非……」
「除非什麽?」
「找一只用金子打的。」
「贴金箔的成不成?」
「眼睛得用南洋运来的红绿宝石镶。」
「……」
秦灿觉得,自己似乎把这家夥的胃口越养越大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虞老大有点吃惊地看到自家那位脸沈了足有月余的宝贝三弟,终於拨云见日了。
也不知道秦兄弟到底用的什麽方法,前几日还彷佛见了像仇家一样,吃饭的时候一人坐一边,楚河汉界划得清楚了当,谁都不碍著谁,低著头吃自己面前的菜,害他还没招呼两句就挨了白眼乖乖闭嘴。
而这会儿,那两人肩挨著肩坐在一块儿,正抢著一只烧鸡腿,明明那只鸡有两条腿,但他们就瞅著同一只不放,结果另一只没人抢的就显得有些孤零零了。
於是虞老大伸手过去撕下被冷落的那只鸡腿,咬了一口,却是嚼之无味,难怪小时候觉得什麽都好吃,原来饭要抢著吃才香的,那时候家里兄弟多,吃饭像打仗,慢一步就只能舔盘子上的残屑了。
吃过晚饭,虞老大急急忙忙把秦灿给拖到一边角落里。
「秦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秦灿咬著剔牙的竹签,眼睛斜睨向虞老大,「我怎麽不够意思了?」
「你就是不够意思!」虞老大说道,然後手指指後院那头,「你、你、你都能搞定咱老三,怎麽就没办法搞定你大嫂子?老虞我就不信,你大嫂子的脾气比咱老三还厉害。」
秦灿挑了下眉毛,原来你也知道自家三弟的脾气不好?
他吐掉嘴里的竹签,然後拍拍虞老大,语重心长,「大当家的,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知道,咱祖宗把野狼训练驯服了让它来看羊守门,那可是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所以这个事情急不来的,要慢慢来,循序渐进……」
你以为搞定你家老三就不花力气了吗?
我拳头挨了多少你数过没?
从小到大敢对本小王爷动拳脚的,也就你三弟了!
虞老大一听好几百年,不干了,「慢慢来,那到时候,你们大嫂子岂不早就成了别人家嫂子吗?」
看开点吧,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况且你又是山贼头头,人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清白人家不嫁,规矩日子不过,凭什麽跟著你当压寨夫人?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里说,秦灿安慰他,拍著胸脯道,「大当家你只管放心,兄弟我肯定竭尽全力帮你!」帮不帮得成我就不保证了。
虞老大一听,总算是放心了些,像「陈铁牛」那样露出憨厚的表情,傻笑了两声,「我就说,你这个兄弟我没白认!嘿嘿嘿!」
两人从暗旮沓里转出来,一抬头,就看见颜璟靠著墙角,抱著手臂站在那里,刚才那番话也不知道被他听到多少,虞老大反应飞快,立马尿遁,於是秦灿被逮了个正著。
「我倒还不知道,我大哥什麽时候对驯狼感兴趣了……」
秦灿缩著脖子走过去,「咱已经有狗官了,它就能给看门。」
但还没走两步就被颜璟伸手拎住後颈衣领给拽住。
「那你逃什麽?」
「我、我没逃,我这不是……我这不是也正想去茅房……」秦灿在心里哀哭,人野狼驯顺了还能看门呢,你颜璟驯顺了还不是照样打人?
颜璟举起另只手,捏起拳头往上吹了一口气,「反正也吃饱了,不如我们把前几天的帐给结一结?那个坏了的铜水盆、破了个洞的房门,还有现在会漏雨的屋顶……」
秦灿脖子缩得更紧,挣扎,挣扎,但挣扎不掉,突然明白了为什麽大狐狸每次被人捏著脖子後面的皮肉给提起来的时候,就会用爪子挠人。
「别,客官您满意就好,银子嘛……谈钱伤感情。」
「用拳头说话就不伤感情了。」
「呜……伤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有山寨的属下跑过来禀告,「三当家、大人,後山的溪水冲下一具尸体。」
两人一听,俱都表情严肃了起来,颜璟将秦灿放下来,秦灿忙对那人道,「快,带我去看看。」
山寨後头有条小溪,溪水的另一头一直通到云龙山那鲜少有人踏足的深山里头,那里没人敢去,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情。
汛期的时候,溪水偶尔会冲些散落的玉珠、带著官印的银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