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不耐烦的撇了一眼屁股仍钉在凳子上的谢长安,怎么的,不想走了?那你待这吧…
他转身就往外走,谢长安忙不迭的蹦起来,对着咬着唇的苗小妆歉意一笑,柔声说了句打扰,去追秦望昭。
谢长安想,他这小舅真是朵奇葩,和玲珑心肝的李艳疏是两个极致,那人心思剔透聪慧过人,带出来的弟弟,脸面摊的像木头,心里更是像石头。人姑娘明显是爱慕他,他不是故意视而不见,而真是不通人间□,这傻缺。只是可怜了人正派姑娘苗小妆一腔的似水柔情,全数浇在了寸草不生的冷硬石头上,没法浇开一朵情花了。他拿头做赌注,不出这院子,苗小妆必然会追出来。
果然,秦望昭前脚不到角门,后头跑步声就近了,谢长安的项上人头没人想要。苗小妆追上来,喊道:“秦望昭,你给我站住。”
谢长安耸耸肩,拉住秦望昭,深觉自己不去当算命的,真是埋没才能。
三人重新坐上桌,依旧是刚刚的位置,连茶碗汤水都是现成的。苗小妆情绪很低落,她叹了口气,将自家藏书阁门口梁上书架里的机关都细细说了,越说头垂的越低,不再看秦望昭。
秦望昭认真的记下,见苗小妆这样,心里突然就生出些不忍。这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她的心意自己也明白,命里注定这是个坏透的时机,他活着的全部,都是为了救醒谢安逸。对于苗小妆的付出,他没有心力回应,他能做的,就是不欺骗也不胁迫,他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问心无愧。而苗小妆若是不帮,他也没资格怪罪,她帮了,他,只能感激她。秦望昭站起来,说:“苗小姐,秦望昭欠你一个人情,今生都作数。”
苗小妆隐约是笑了一声,呢喃低语:“呵…我要你的人情干什么呢,我要的,是你的人,和情…唤我一声小妆吧。”
秦望昭怔了怔,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就在谢长安以为他内心纠结完要唤一声的时候,听见秦望昭依旧清冷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叫你。长安,走吧。”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两道人影鬼鬼祟祟的穿过长廊约黄在昏后,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却是去做贼。此时夕阳已西下,只剩下一片红色霞光斜挂天幕,来往的武林人士群聚饭堂,觥筹交错聚集了整个庄子最热闹的人气。
谢长安和秦望昭拿何晋央做了借口,说是官家找他二人询问命案细节,朝苗仁通告一声,大摇大摆正气秉然的在守门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庄。一过转角,两人立刻左顾右盼无人路过,抬脚就翻了院墙,又进去了,简直是无事找事吃饱了撑的。
两人贴着墙角顺着屋檐,避过点灯的丫鬟和奔走的仆从,潜到了苗庄的藏书阁。可能是苗仁觉得自己的庄子戒备的足够森严,又或是对他布下的机关太有信心,把守的人都没有,只在门扇上落了把大锁。
趴在地上的两人同时抬眼对视一眼,事先对好戏似的,都瞥了瞥不远处的一颗老枣树和藏书阁的门,心思居然十分灵通,想法相差无几。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点赞赏,不约而同的对笑一把。就在那时,谢长安动了,他抬手闪电般朝枣树射了枚带线的金钱镖,身躯紧接着掠了出去,剪尾燕子一般平贴着地面滑动,到了树下伸手拉线,蛇一般沿着树杆游上去藏进了树影里。
秦望昭听见夜枭叫了三声,腾的从地上窜起,提气朝门口飞速奔去。他贴在门上,将苗小妆偷着印模重铸的一把钥匙□锁眼拧开,空所在左边的铜环上。他小心翼翼的将门推开一条缝,手伸进去将门缝中一根细如发丝的黑线捏住,慢慢将门推开笔洗口大的缝,侧蹲着身子钻了进去,捏着线不动,朝谢长安招了招手。两人溜进去带上门,避过了苗小妆说过的机关,点了个小烛台,这才站到了靠墙列着的排排书架。
谢长安看着摆放的齐齐整整都显得叠叠摞摞的书籍,觉得自己头大了好几倍,忙不迭的挎下脸,恨不得转身窜出去。他们要找的线索,可能藏在这千万本里的某一页,甚至是某一段,饶是他向来运气贼好,都觉得心口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任重而道远,希望甚飘渺。他还没吃晚饭哪,说的更沧桑一点,他能不能吃上明天的晚饭都是个问题,姓秦的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他在那里胡思乱想变换脸色,秦望昭已经抽了一本《草本集》开始翻,将一本书翻出让谢长安眼花缭乱的速度,简直是牛嚼牡丹。谢长安叹了口气,背对着秦望昭开始,解决对面这排书架。
苗小妆说她会尽量看着她爹,尽量不让他来书阁,能拖多久是多久。两人在里面饿着肚子将书翻得昏天黑地。
屋里昏暗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漫漫长夜悄然消转,白昼将至。谢长安一点都不尊重学问,将翻过的一沓书摞在屁股底下坐着,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觉得书上的黑字都变成了水里的蝌蚪在四处游动,晃得他头昏眼花。
诶,砍头还得给顿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得,歇会歇会,才会事半功倍。他丢下书本,站起来伸展身骨,走到桌前扒拉两下,水壶里有冷水,特定情况下小王爷不挑剔,倒了两杯冷水走回去,踢了踢聚精会神头就差贴到书上的秦望昭,递给他一杯水。
秦望昭愣了愣,呆头鹅似的接了,还直着眼没回过神。他有时急着逃命,有时慌着追踪,习惯了忍饥挨饿,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有人会在饥渴交加的时刻递过一杯水,这种陌生的举动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端着水,正要道声谢,看见谢长安伸进怀里掏了掏,居然摸出一个烧饼来,还甚为大方的掰下一半递过来。秦望昭接过来,迟疑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揣了个烧饼在怀里?”
谢长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一直都有。”
秦望昭:“你藏这个干什么?”
谢长安分外得意:“哼,有备无患…等你快要饿死的时候,它能救命。现在不是派上用场了么。”
秦望昭就不爱瞧他那尾巴翘上天的模样,叱道:“一天不吃饿的死你么。”
谢长安怒了,自己好心没好报,这厮狗咬吕洞宾。劈手去夺那半块冷硬烧饼,冷笑道:“饿不死是吧,那还给老子。”
秦望昭翻手就塞进嘴里咬住,一把扣住谢长安翻飞作乱的爪子,心情没由来的轻松,挑衅到:“给了就是我的,想拿回去?去做梦吧。”
☆、第 26 章
苗庄如今人多事杂,更有苗小妆的暗地相助,谢长安还是觉得不稳妥,若是苗仁偷得半日闲突然想要过来看看,他俩来不及躲,就被门口那把虚挂的铜锁给出卖了,被人来个瓮中捉鳖还不自知。趁着天还未亮,他对秦望昭说出去锁下门,借着镖线升上屋顶,掀开瓦片从屋檐翻了下去,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沿原路再从屋顶进去,苦大仇深的做苦工。
书籍众多又毫无头绪,凡是带了草啊药的,一本本看过来,谢长安差点崩溃,猛然发觉他在平沙的皇宫被太傅逼着抄写经书一百日的时光,比起这个来,竟然是那样的欢乐轻松。他偷偷扭头瞟了瞟背对的秦望昭,那人低着头翻得认真快速,不见一点疲态无奈,谢长安突然就有些心疼这木头呆子,比这更为艰难乏味的事情,他必定经历过很多很多,才练下如今的这般少年老成,历苦不觉。他低下头,敛着心神强迫自己接着看。
室内光线由暗变亮,又渐渐转黑,时光悄然流逝在翻过的纸片间。两天就吃了一顿饭和半个烧饼,在草丛水坑泥巴堆里滚过的秦望昭都觉得胃部火烧火燎咕咕乱叫,娇气如谢长安居然没抱怨,他带着疑问扭过头,差点被吓一跳,谢长安将他翻过的书籍平铺在地上弄成一张床垫,人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一本书摊在离脸不到一寸的地方,翻书的速度不快不慢,貌似看的还挺认真。
秦望昭眯起眼瞧那书名,《雪舟长短句》,不像药集,倒像是人物小记。秦望昭黑着一张脸,突然觉得右手的《岭南药典》厚薄正好,很是趁手,拿来砸人,是不二之选。他想,作死的,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还看起人物传记八卦经历了,你当这是你作学的翰林院大堂么。秦望昭问道:“谢长安,你在干什么?”
谢长安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勾回神,心虚的小眼神飘飘荡荡的悠过去,对上秦望昭那张上了冰霜的石头脸,忙不迭的竖起背上的汗毛,一个哆嗦翻起来,将书藏在背后,瞬间垮□子拉长脸,左手捂住胃部虚弱的哼唧撒娇,试图转移他小舅的注意力。他小声哼唧:“哎哟喂,好饿,舅儿,你饿么,天也黑了,我去厨房偷点吃……”
他话没说完,秦望昭陡然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偏着头眼睛瞧纸糊窗,细听动静。
见他这样,谢长安愣了一瞬,立刻趴回摊在地上的书籍上,左耳紧贴书面。两人一坐一躺,同时间对视一眼,目光俱透露出有人来了,幸好白天他俩并未点烛火。
秦望昭怒瞪了一眼满地铺得方方正正的书本,恨不得将谢长安剁成两半,只要进来的不是瞎子,他俩必定暴露无疑。他将手里的书飞快的原地塞进书架,脚一点地面提起纵上了屋子正中间人身等宽的那根主房梁,捏了衣角躺在上面。
谢长安紧随着掠上去,却没躺平的地儿了,主梁左右被横过来的挑梁截断,他只有像一只鹌鹑一样蹲在上面的地,他看了一眼秦望昭,眼神示意自己该怎么办,那厮黑着心一扭头,对他的询问求助视而不见。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谢长安脑子灵光一闪,他朝着仰躺的秦望昭覆上去,合身压在他身上。
秦望昭闻风转过头,就见一张大脸在眼前越放越大,紧着一个重量压下来。秦望昭陡然被压的差点断气,下意识就伸手去推,谢长安慌忙张开手将他的胳膊拢住抱紧,怕一个不慎就被这厮踹下去了。
两人躲在房梁上,秦望昭头朝右拧,谢长安脖子梗着累,索性直接搁在秦望昭的左肩窝,相贴的胸膛传递着各自心脏有力的跳动。两人也没心力嫌弃打闹了,都揪长了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来人脚步声止在门口,静了一瞬,钥匙□锁眼咔嚓一声扭开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
两人收敛心神放缓呼吸,谢长安脸朝门口,甩了甩手腕,一枚铁黎子悄然捏在指尖。
一只手伸进来捏住那根黑线,再过一瞬,来人就要进来了,谢长安猜测,是苗仁。他偏着头,感受到秦望昭一丝不变的心跳节奏,歪着嘴角笑了一下。
门缝被推到肩等宽,谢长安眯起眼,在心里合计是等人发现屋里有人来过后搜到他俩再出手,还是人一进门就出手,虽然对于苗仁这样的高手,他没有十成击晕的把握。
就在谢长安准备主动出击,进门就攻击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苗仁,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声音,居然是唐施那个女人。
谢长安听着苗仁激动过头语无伦次的声音:“施施,你…你…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好好好…我这就来了。”
门外飞快的落锁声,离开的脚步声比起来时急促许多,很快门外又静悄悄了。
谢长安暗地舒了一口气,将指尖的暗器收回袖子,他正在费尽心力思索这苗大庄主是有多对不起唐姑奶奶,才会有这等低声下气,同他说句话都恨不得跪天谢地的模样,耳边就响起一声凉气与怒意并存的清冷声音:“谢长安,你他娘的压上瘾了么?放开!”
谢长安脸皮一僵,觉得抱着秦望昭腰的这两胳膊怎么直冒寒气,他呵呵傻笑着敷衍几声,在秦望昭踢出的一脚踹到他腿上的前一刻,一翻身直接从房梁上滚下来,半空中转半周,人打着旋儿翩翩落下。紧接着响起“啪”的一声,那本被他插在腰带上的《雪舟长短句》从腰带上漏出来落在了地上。
苗庄主的字,就是雪舟,所以这本书,是苗庄主的浮生记。谢长安最爱八卦,他还没看完,忙弯身去捡,同时开口问跳下来的秦望昭:“姓秦的,你说,唐施来的这样巧,该不会是特意在帮咱吧。”
秦望昭:“我是唐施吗?”
谢长安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说:“你不是。”
秦望昭翻了个白眼嫌弃他猪脑子:“那你去问她,我怎么知道。”
“诶,”谢长安将摊在地上的书面翻过来,悲伤的叹了口气,说:“你这人真不和善,忒没劲,连话也说的这么难听,难怪没有朋友,你看我,和万里兄已经是知……”
他的废话突然静了下来,盯着手里的书页眼都不眨。秦望昭听见谢长安说:“姓秦的,我觉得,线索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出攻受来了么orz……
☆、第 27 章
发黄的素面纸,从右往左竖向苍劲蝇头小楷:
天涯序节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
忆昔午桥桥山饮,尚想桃花人面。
夜屏勾月去无声。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露笑墙东;
望碧霄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
小注:戎葵,既蜀葵,又称,一丈红。
苗庄主年少的时候文采风流,可眼下这俩俗人,完全无心欣赏。两人的眼珠子都凝聚在密密麻麻的纸面上一个点上:蜀葵,蜀葵,蜀葵……
秦望昭接过书本,使劲眨了眨眼睛,又偷偷掐了掐手心,疼,那两个字还在,实实在在的昭示这不是午后一场梦。他内心乍现狂喜,连带着执书的手都有些颤抖,五年了,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清楚明确的看见这个字眼,不是在江湖退隐老人的往昔回忆中,更不在虚无缥缈的道听途说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离谢安逸睁开眼的那天,真的近了一步。
秦望昭抬起头看向谢长安,发自内心的对他勾起一个微笑,带着感激和欣喜。他想,要不是他在这里,要不是他不着四六,要不是他无聊八卦,要不是他翻开这本书,这条线索,不可能被发现。
那是个宁静淡泊的微笑,嵌在秦望昭不那么让人惊艳却也秀致的脸上,如同遮住太阳的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