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摆满“沈夙媛”三个大字,若安生些,到时宫里供着养着,好吃好喝,怎么都是做主子,日子不过差到哪去。若贪心不足,他亦未曾打算要留半分余地。
“反正都是顺手的事,这每日闲得人身上都要生出青苔来,如今姐妹间走动一圈,解个闷什么也是好的。还是皇上怕有人会把夙媛给吃了不成?”
他看她一副言辞振振,极有道理的模样,摇摇头,心中再是不想她去管这些,也只能无奈投降:“得得,朕允你便是了。”
她笑了笑,之后目送朱炎回宫,待人的背影消失眼前,她脸上的笑容才褪去,眼中露出一丝厌色。
林嬷嬷明察她脸上的细微变化,上前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朱菡萏现如今居于何处?”
“寒蝉阁。”
“那就去寒蝉阁。”
林嬷嬷惊讶:“娘娘怎么突然要去那儿,朱宝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夙媛意味深长:“确实是有些事。”
见她这般模样,林嬷嬷心头好奇,不过这一小聚的功夫,娘娘忽地就要去朱宝林的寒蝉阁,难道说……是皇上娘娘说了什么,那朱宝林是做了什么……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林嬷嬷心下暗惊,嘴上没说什么,引路至寒蝉阁,随后外头的宫女看见她来,俱都惊吓不已,想是没想到她这尊大佛会突然来临,一个黄衫宫装的宫女慌慌张张跑进去通传。
沈夙媛这个身份,除上头几个,下面的这些,无需通传即可任意入内,故而她并没有等宫女回复,径自走入内,就见朱菡萏仅着了一身单薄中衣,神色匆惶的拢着衣襟上前来行礼。
“姐姐……”
“不必了,坐下罢,本宫有话问你。”她不想同朱菡萏多言,她之前助她是看在袁芳的面子上,然她是真没想到,朱菡萏区区一个宝林之位,居然敢冒着触怒龙颜的大不敬之罪直接投怀送抱。
朱菡萏到底是从她手上被销售出去,而这个瑕疵品如今被退货,她这个卖家自然要负责修理。
朱菡萏瑟瑟发抖,她将衣襟拢得更紧,刚一沾席,就重重地咳嗽出声。
沈夙媛扭头,冷淡地看她病态尽显的柔弱模样,她面上未施粉黛,眉目眼睑生了一层浓郁的阴翳,令她瞧去格外柔弱可怜,她苍白着一张尖削的脸,小心地道:“娘娘亲自驾临妹妹陋舍,不知是要问何?”
“你是否……于前些日前,不慎撞到皇上?”
朱菡萏身子猛地一颤,她眼下震惊之色快速闪过,手用力握紧,讪讪地笑:“姐姐……怎的会知道……妹妹是无心的……”
“朱宝林,若你不想这些歪门邪道,不过多久,你就能从这宝林之位上出头,起码能往上争一个位,可如今……你却是彻彻底底的葬送了自己。”
她猛然抬头,嘴唇战栗:“姐姐这话……这话何意……”
“何意?倒是本宫想问一问,你故意在皇上卖弄心机是何意?你是本宫举荐上去,本宫曾允过你,早也告诫过你不要过于贪心,你倒好……”她漠然地说着,眼神毫无起伏地转向浑身发颤的朱菡萏,她的脸色已从苍白变作惨白,那弥漫于眼底下的阴翳似乎更重了些,将她身上那点仅剩的灵动气都给抽尽。
“你非拿金刚钻,又何必硬揽这瓷器活,而今本宫来这……只想最后告诫你一句,不要再痴心妄想。”
“姐姐……姐姐…是妹妹错了,妹妹、妹妹昏了头……妹妹真昏了头!”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膝盖擦着地一步步蹭到她脚跟边,用手抱住沈夙媛的小腿。
林嬷嬷一见,顿时立喝:“有话说话,这是做什么!”她上前将朱菡萏的手给扯拉开,朱菡萏跌倒在地,前襟散开,露出她身上明显的几道伤痕。
沈夙媛一眼就注意到了,目光一凝。
朱菡萏慌忙将衣襟拢紧,眼神躲躲闪闪,身子瑟瑟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来。
“皇贵妃娘娘!”突然,朱菡萏身边伺候的一个侍女扑上前,哭天抢地地喊道:“皇贵妃娘娘!主子这身上的伤都是让兰嫔给叫人打得啊,主子是无意撞了皇上,可罪不至死啊,娘娘和主子曾姐妹一场,皇贵妃娘娘,请您救救奴婢的主子吧!”
“哭嚷什么!”林嬷嬷厉声道,沉重如锤,那大声哭啼的侍女不敢再装,抽噎着用手捂着嘴退到一边去,可眼神依旧小心地望着,似乎还在为她的主子担忧。
其实,侍女并非对朱宝林对衷心,而是若朱宝林一旦失去皇贵妃娘娘这颗大叔,那她的下场怕比朱宝林要更惨。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没由来的衷心,倒是多得为利益而行那违心之事的。
沈夙媛见朱菡萏这一身狼藉颓败的模样,想她曾有过的鲜丽亮光,心头滋味难言,张嘴道:“本宫已无法被帮你……朱宝林,你且安生于这寒蝉阁中呆着,至少……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她当初想过要借朱菡萏来教导袁芳姑娘,不过后来零碎的事多多少少影响了她的初衷,她本打算过些时日,若朱菡萏守规矩,能定心了,她会考虑晋她的位,哪想到……这么快,朱宝林就狠狠打了她的脸。
打得对沈夙媛来说,虽不痛不痒,可就如蚊子般,总嗡嗡嗡的不绝于耳,惹人心烦。就想一巴掌,把这只蚊子给拍死掌中,让它再没能力吸她的大腿血。
不过朱菡萏毕竟是个人,她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就算她做出这等事,她亦不会真要了她的命。其实,她不出面,朱菡萏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如她出面亲自训诫于她,让她关个禁闭思过几个月,那些个例如兰嫔似的反不会来欺辱于她。
奈何朱菡萏执念太深,她听得沈夙媛的宣判,整个人如遭雷劈,木愣愣地震于原地。
她满心都是她要完了,彻底完了……
忽然间,她想到袁芳,一时间顾不得将伤口掩住,再度爬上前来,惶然大叫:“姐姐!姐姐!妹妹是真错了,姐姐再帮帮妹妹,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再帮一帮妹妹!再不然,让袁姐姐来,袁姐姐会帮我的,她会帮我的!”
她一直到刚才,都还在为朱菡萏寻一个生路,这朱菡萏的话,却终于令她心头感到不悦起来。
眉头蹙起,她未等到朱菡萏碰到她的脚面,人就从榻上下来,和她向前伸的手快速擦过,她转过头,侧眸冰凉:“朱宝林,这生路已摆在你面前,你莫要再昏了头,自己给丢了去。”说罢,她转身走出寒蝉阁。
朱菡萏颓然跪地,双手撑地,大敞的衣襟口间,一条条红痕触目惊心。
生路……什么生路?
她想不明白,她不过是想替自己争一条出路,这有错吗?她不明白啊!她只是想让皇上看自己一眼,说不准,皇上就会看上她呢?皇贵妃娘娘不是要帮她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不帮她了?
袁芳——
对,她还可以找袁芳!
“快,快给我找件能穿的衣裳来!”她颤声嘶叫,浑身如被重力电击过般抖得不停,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握住自己的双肩,眼神里却有一丝近乎于癫狂的神色,像是疯了。
离开寒蝉阁,沈夙媛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半道上,她似想到什么,眉头一皱,停下脚步来。
林嬷嬷疑问:“娘娘?”
“不回宫了,先去袁美人那儿。”
“娘娘怎么要去袁美人处?”
沈夙媛道:“这朱宝林和袁美人的关系嬷嬷也知晓,本宫是怕这朱宝林不甘心,她不能借本宫的力,自然会想到她曾经最好的姐妹袁芳。”
林嬷嬷悟道:“娘娘是怕……袁美人会心软松口答应朱宝林?”
沈夙媛蹙眉沉思片刻:“袁美人已不同往日,今时朱宝林再来求她,她不一定会答应。”
“那娘娘这是……”
“就怕的是不答应。”她说罢,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她早就注意到朱宝林的状态已近疯魔,她曾借袁芳求得她的助力,如今没了她的助力,她便只能靠袁芳。若袁芳这根唯一的线都没得牵,那对朱宝林而言,恐怕就是真正的暗无天日。
她这模样……搞不好神经一个错乱发狂砍人都有可能。
而袁妹妹的武力值实在堪忧,万一出个好歹,她心里怎安?想至此,沈夙媛立马朝袁芳处所快步而去。
没花费多少时辰,她就来兰婷轩,正往里屋靠近,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尖细的嘶叫:“你怎么可以拒绝!你说过我们是姐妹的啊,你说过你会帮妹妹的!袁姐姐,你怎么可以丢下妹妹独享富贵!你怎么能忘了妹妹,一个人飞黄腾达!”
沈夙媛面色一凛,不想朱菡萏还是先她一步早来兰婷轩,当下她不再迟疑,飞快跑过去,大门敞开,屋中几人混缠一团,袁芳白着一张脸,饶是她竭力维持镇定,眼中仍是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惊吓。
她视线往发狂大叫的人身上一定,目光顿变,就见朱菡萏拔下头上的簪子,手挥舞着朝袁芳扎去,幸而此时朱菡萏被几个人联合架住,而此时,被推倒在地上的袁芳手脚发颤,她从地上爬起来,起初的惊愕震撼过后,是满满的失望心寒。
而被几人围困其中的朱菡萏,疯狂大叫后开始尖笑,如疯子般吼着:“骗子!统统都是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第一个要领盒饭的出现咯
第71章 最佳
尖叫的声响持续响着,空气里越发闷热稀薄;叫人喘不过气来;袁芳单手放在一边桌子上撑住身子;她就这么面色苍白看着眼前发狂乱叫;恍若已经变成个疯子的朱菡萏;她脑海里晃过一些片段,曾经……曾经……她们是姐妹;尽管她知道朱菡萏想力争上游,不愿甘居人下的心思;她亦一直没有强迫她去掉这杂念,只是劝诫她,后来她被封美人,她只得一个宝林;就说了些刺人的话,两人之后才逐渐淡了交情,然而袁芳心里……仍是拿她当姐妹,是真心的姐妹,而非后宫内一转即逝的昙花情谊。
可这才不过多久……
她容色里融上些许悲怆凄色,曾几何时,她们俩坐在床头说着体己话,说着那些京外过往,聊以慰藉,而现在……一把杀气盈满的刀刃,居然从她拿真心去当做姐妹的人手中举起来朝向她,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
“菡萏妹妹……”她嘴唇轻轻发颤,像是许多话想从口中道出,可看着朱菡萏凌乱疯狂的样子,竟再说不下去,她低下头,忽然似感应到一道目光,猛地扭过头去,见门口站着一人,惊了一惊,“沈姐姐……”
沈夙媛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来,她来到袁芳身旁,眼神复杂地看了袁芳一眼,随后同她说道:“你退到一边,此事让本宫来处理。”
“沈姐姐……”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说不明的光,很快,光被熄灭,只剩一片黯淡。
随沈夙媛一道入内的林嬷嬷吩咐人将袁芳扶到椅上,一边打量她身子,并没找着伤口,心里松了一口气,然见她这般失魂神态,是又气又觉得心疼这小姑娘,手抚着袁芳颤抖的肩头,安慰道:“袁美人,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娘娘会替您讨一个公道的。”
公道?袁芳一愣,随即手慢慢抓紧,“我……”她刚道出一字,声音就嘶哑得令她无法讲下去,而这时候她又听到朱菡萏嚷嚷起来:“哈!袁芳!我真是看错你了!你现在有皇贵妃娘娘给你撑腰,还有太皇太后宠你,你不需要我了对吧!你那些话根本就是骗人的吧!说什么帮我,说什么要一起在这后宫里好好活下去,可现在呢!现在呢!你这个骗子……骗子……你这个贱人!”
她尖声嘶叫,凄厉刺耳。
在场的人面色猛变,都被朱菡萏的尖叫给惊了惊,沈夙媛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坐在搬来的柔软大椅上,背靠椅背,姿态悠闲,眉眼里却夹着一丝冰凉的寒气,她看向被众人拿下的朱菡萏,神态不变,慢腾腾说:“让她跪下。”
“派个人去外头看着,任何人不得入内。”她紧接着吩咐,伺候袁芳的侍女立马听命,快步走出屋外,随后左右一张望,再关上门,如一座雕塑般挺立门前。而这门一关上,沈夙媛打狗的意思就十分明显了。
她低头,地上的朱菡萏双肩被人按住,她挣扎的很厉害,旁边人唯有狠劲将她两肩往里折,才能将狂躁的人给压制住。然即是将她的人压制住了,朱菡萏狂笑发癫的模样却丝毫未曾改变,她一副破罐子破摔,豁出去的样子,一股凶狠如野狼般的眼神瞪着沈夙媛:“怎么,想要在这将我就地正法么!”
沈夙媛听她伸着着脖子大声叫道,嘴边一声轻哼似笑,眼里未曾进了一点笑意,凉丝丝如冬日霜雪,轻飘飘一片落于朱菡萏的身上,饶是她气焰恁得张狂逼人,在沈夙媛这不疾不徐的厮磨力道之下,沸腾的焰火竟不知不觉中降下去。
“朱宝林,你不妨猜猜,本宫打算怎么罚你?”
朱菡萏咬紧牙:“大不了就是一死!”
“死?”声音里带点困惑,沈夙媛垂落的视线里逐渐浮现一丝浅淡的笑意,调皮顽劣似想到一个精妙的主意,“人一死,生前过错便会消磨的一二干净,你不妨等先还了债,本宫再考虑是否要大发慈悲,赐你一死,你觉如何?”
平素里总笑吟吟,态度温和友善的人,连发起火来亦是这般温吞模样,然从她嘴里轻易道出的话,声音明明如奏乐般灵动悦耳,内容却是六月飞霜寒遍全身每一寸筋骨,她身子僵硬,之前尚还挣扎的手臂都不再动弹,疯狂的眼逐渐镇静下来,再慢慢被恐惧所取代。
“说起来本宫待你不薄,袁美人先前更是拿你当亲生姐妹对待,你虽只封一个宝林,可这秀女中你个五品嫡次女的背景,加之你父亲任得又非要职,能得这个封号都是天大福气。你这般疯闹不休,是不是觉得……这宝林的封号还让你受了委屈,你觉得……你应当和袁妹妹一般,至少封个美人?”
朱菡萏犟嘴道:“皇贵妃娘娘本就偏心袁姐姐,一个宝林,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
“你当袁美人这封号是本宫给赐的么?你是本宫亲自举荐给皇上,而袁芳妹妹是本宫举荐给太皇太后的,同样都是本宫亲自举荐,为何袁芳妹妹这么快就封得美人?”
朱菡萏闭紧嘴巴,眼神里的凶狠劲不再似方才那般厉害,激烈的抗争发狂过后,停歇平缓下来,心底里那点被刻意忽视的害怕于这一刻逐渐冒出来,寒凉入骨,似将身体里的流动血液都给拖得几欲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