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住哪里?”
“前门街。”本城最乱最穷的一条街。
“你是单亲家庭吗?”
“是啊,我老爹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翘辫子了,後来我老妈又嫁了个死男人。”
“你母亲和继父的关系和睦吗?”
“和睦个屁!那死男人又好赌又好酒,赌输了要打人,喝醉了要打人,没钱要打人。”说到这里,石小玉烟雾後面的眼睛微微一黯。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表情变化,庄明逊还是感觉到他在谈这个问题时,心情的起伏。
“继父打你吗?”
“嗯。”
“打得很厉害吗?”
“嗯。”
“是你继父让你偷东西的?”
“嗯。”说到这里,石小玉的表情有著狰狞和扭曲,“我进来以後那老东西喝酒喝死了,太他妈便宜了!我还一直想著以後怎麽弄死他!”他抬起头对庄明逊嘿嘿笑:“嘿,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庄明逊平静地说:“可以理解。如果是我,也会这样想。”
石小玉摸著头自言自语说:“就是啊,谁摊上这种事情能不恨?”
“你几岁开始偷东西的?”
“我妈嫁给那死男人就开始了,七、八岁,好像。”
庄明逊在心里微微叹息,脸上还是不温不火的样子,“惯偷。”
石小玉抖著腿,头微扬,得意地说:“那是。小爷我运气好,这些年就只进来过这一回。哎,都怪我不小心。”
“你是偷酒店的烟灰缸被抓的?”
“是啊,本来没事的,就是耗子他们不仗义,把以前老子的事供出来了,要不然顶多打一顿。”
“你偷烟灰缸是因为喜欢吗?”
“嗯。那七彩玻璃真好看,在太阳光下面像彩虹一样。我还没见过真的彩虹。”石小玉悻悻地说。
庄明逊被他这种遗憾的语气震撼了。这小孩一副痞子样儿,可是对於美好的东西是有强烈向往的,要不然也不会为了没看见的彩虹去偷一只烟灰缸。庄明逊心中升起一种酸涩的类似於怜悯的感情。
他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就结束了谈话。他把烟盒里的烟倒在桌上,石小玉一把抓起来往兜里放,不小心碰到了庄明逊的手指。
小孩的手冰凉。
“我还会再来的。”庄明逊带著温和的笑容说。
石小玉拿起一根烟在他眼前晃晃,“你这个人还挺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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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没商量(三)从新相识到旧相识
庄明逊总觉得石小玉很眼熟。在回家的路上,他开始在脑海中搜寻相关的记忆。忽然一副画面冷不丁地在眼前闪过──苍白的面容、黝黑的眼睛、死灰一般的眼神……
他觉得心脏紧缩似的疼痛。方向盘在手里一滑,身後传来一阵暴躁的喇叭声。他忙收敛心神,调整汽车的方向,背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一番惊吓,他想起自己确实以前就认识石小玉。
吃晚饭的时候,他随意地问邱依依:“去年你资助的那个家暴受伤的小孩是不是叫石小玉?”
邱依依回答:“是啊。”
“家住前门街,去年十五岁。”
邱依依歪著头想了想,“好像是。怎麽啦?”
“他进了管教院。正好我在做课题,他是我的调查对象。”
邱依依吃惊地问:“犯什麽事要进管教院?”
庄明逊稍稍犹豫了一下,照实回答:“偷盗。”
邱依依变了脸色,懊恼地说:“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该帮他!不争气!”
庄明逊平静地说:“这不怪他,他是被继父强迫的。其实挺可怜。”
邱依依面色稍好一些,叹气说:“贫穷真可怕!我觉得他是挺机灵的一个孩子,摊上这种家庭环境就没办法。”
“他後来还找过你吗?”
“来过几次,每次都送东西……最近半年就没音讯了。”
“我觉得这孩子本质不坏。”
邱依依拖著腮笑问:“你怎麽看出来的?”
庄明逊眉头微挑,回答:“专业眼光。”
邱依依嘻嘻笑起来──对於庄明逊的专业,邱依依总是抱著戏谑的态度。用她的话来说,谈几次话怎麽可能了解人身上最复杂的意识。
再次去见石小玉的时候,他仍是那副痞里痞气、满所谓的模样,往桌前一坐,勾腰驼背抖著腿。
他对庄明逊呲牙一笑,问:“那个谁……”
庄明逊不介意地微微一笑,提醒他:“庄明逊。”
“对、对,庄老师,你带烟了吗?”
“你的瘾挺大啊。”
“不是,这里面烟比黄金还管用,有烟好办事。你给我几支呗,我保证好好回答问题!”他嘴角咧得挺大,露出一口小糯米牙,谄媚的表情不输撒娇的小狗。
庄明逊眼中闪烁著笑意,将烟盒的烟倒在桌上。
石小玉忙伸长手把烟捋过去,眼睛亮闪闪直冒光。
“邱医生让我向你问好。”
石小玉回过神,惊讶地望著他:“啊?邱医生?”
庄明逊点点头。
石小玉狐疑地问:“你认识邱医生?”
“她是我的……好朋友。”庄明逊的舌头打了个结,没说出“女朋友”三个字。
石小玉瞪著眼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迟疑著问:“你是不是帮我出医药费的那个庄先生?”
庄明逊淡淡地笑著点头。
石小玉在椅子上挪了挪,垂下头,眼睫毛遮住了眼睛。庄明逊注意到他的耳朵红了,然後脖子也跟著红起来。
本来帮人这种事,庄明逊不会挂在嘴上,他只是想和石小玉拉进距离,方便以後的交谈。
石小玉抬起头,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眼神诚恳地说:“谢谢你!你是好人,我一直记著的。你别怪我没礼貌。”
庄明逊温和地笑说:“我没有怪你啊。”
石小玉把烟推到他面前,“我不要了。你要问什麽问题尽管问。”
庄明逊按住他的手,摇头说:“你留著吧,需要的话,以後我还可以给你带来。”
石小玉低下头,吸吸鼻子,小声说:“谢谢。”
庄明逊收回手,真诚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聊天,你当我是你的朋友,可以吗?”
石小玉垂著眼点头。
“你偷东西,除了为钱,还有别的原因吗?”
“我就是看见那些东西,心里喜欢就偷了。我没钱买。”
“拥有你喜欢的东西是不是有种满足感呢?”
“有啊。我把我喜欢的东西攒在一个盒子里,没事拿出来看看,特别满足,就像是……”
石小玉挠著头,皱著眉,努力想一个合适的表达。
“就像是自己很富有,还是能拥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是这种感觉吗?”庄明逊替他把话说出来。
石小玉忙不叠地点头,“嗯嗯,就是这种感觉。”
庄明逊柔声说:“我能理解你的感觉。”
石小玉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又有些期盼,“你真的明白吗?”
庄明逊微笑著说:“因为我明白,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
“可我是小偷啊。”石小玉的眼神开始躲闪。
“每个人都会犯错,并不是犯了错就是永远是坏人,何况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石小玉的脸上飞起一层红晕,摸著头羞赧地说:“庄老师,还是叫老师好点儿,叫先生别扭……庄老师真会说话,既然你看得起我,我们以後就是哥们了,嘿嘿。”
“好啊,你当我是哥们,我就叫你小玉吧。小玉上过学吗?”
“上过啊,我妈特别羡慕读书人,攒钱让我读到初中。为了供我读书,我妈被那死男人打过好多回!其实,我的成绩不错的,本来可以继续读高中,可是不知怎麽的被同学知道我是小偷,有人丢东西就赖我。其实我在学校从来不偷东西的,但没人相信,後来被开除了。”小玉的语气很沮丧。
他偷偷瞟了庄明逊几眼,生怕他不相信自己。而庄明逊表情认真,目光专注,眼神中不断有情绪闪过。石小玉直觉他和自己感同身受。这种认知让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底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小玉有什麽喜欢看的书吗?我下次给你带来。”
“我……喜欢时尚杂志。旧的就行。”
“怎麽会喜欢时尚杂志呢?我还以为会喜欢动漫什麽的?”
小玉抿抿嘴唇回答:“我喜欢彩色的图片。动漫我没怎麽看过,旧杂志倒是看得多,我家楼下有些小姐常常看。”
庄明逊了然地点头说:“好的,我下次带给你。”
“你帮了我这麽多,我能帮你什麽?喔,你以後想聊天就找我吧,能和小爷聊天的朋友可不多呢。”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想尽量能帮庄明逊,算是对他的报答。
“好啊。”庄明逊郑重地回答。
小玉咧嘴笑起来,忽然觉得坐在冬日暖阳下的庄明逊特别英俊。
後来庄明逊经常去看石小玉,每次去都会带上一些漂亮的杂志,有时尚的、有家居的、有旅游的,总之都是那种彩色的精致的。石小玉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就差没手舞足蹈了。
石小玉在知道庄明逊帮助过他以後,就不再对他设防。他问什麽都坦率地回答,有时候也会主动讲一些趣事。
这对庄明逊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来自底层的人相处,而且小玉很活泼,讲话幽默风趣,虽然动不动爆粗口,却常把他逗得开怀大笑。
庄明逊发现小玉很敏锐,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是那种坐著都不会安静的人。即使十分悲催的事情,到了他嘴里都会带上黑色幽默。这不是教育训练出来的,而是人天生的能力。
因此,庄明逊即使在做完课题之後,还是经常去看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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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没商量(四)关心
管教院最近接了染布的活儿,小玉对这个特别感兴趣,认认真真地学,还做得有模有样的。庄明逊来看他的时候,他把自己染著玩的废布给他看。色彩浓烈,像梵高的《向日葵》的一样,灿烂中带著些质朴的童真。
庄明逊觉得小玉对颜色很有天赋,建议说:“你对色彩很敏感,有没有想过学画画?”
小玉蹙蹙眉说:“我什麽都不会,瞎画吗?”
庄明逊鼓励说:“就瞎画。好多画家都没经过系统的学习也很成功,回头我给带工具和书来。”
小玉嘻嘻笑著说:“嘿嘿,庄老师,你对我真好!”
下一次庄明逊果然带了彩色笔和一本绘画入门的书来看小玉。但是没见到人。据说小玉和人打架,被关禁闭。
再一次,庄明逊记得小玉打架的事情,特意带了伤药去看他。
小玉脸上还有淤青,看来打得很惨烈。
庄明逊关心地问:“怎麽会打架?伤得重不重?”
小玉撇撇嘴,无所谓地说:“没事,皮外伤。那些王八蛋欠揍!”
庄明逊直觉今天小玉情绪很差,不似往日活泼,“有心事吗?”
小玉抬起眼看著他。庄明逊眼神温柔,像和蔼的兄长。
他低下头,轻声说:“我妈死了。就是打架的前一天。”声音轻微得象蚊子。
庄明逊还是听到了。
他微微一愣,诚挚地说:“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
小玉不耐烦地回答:“废话!你能帮我什麽!”
庄明逊没把他的无理放在心上,态度依旧真诚:“你不说出来,怎麽知道我帮不了忙?”
小玉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头低得更低,无力地摇头。
两人一时间沈默下来。
小玉想笑,想尽量表现得无所谓,但是脸颊僵硬,连扯一下嘴角都做不到,“老娘苦了一辈子,这也算解脱是吧?”
庄明逊点了一根烟递给他。
他接过来只吸了一口,喃喃地自语:“她年纪也不大啊,居然会爆血管,倒在街上就断气了。肯定是磨的!我还说以後挣大钱让她享福,她也不等我出去……後事还是几个兄弟帮办的,我真不是人!”说完抬手给自己一耳光,清脆又响亮。
庄明逊急忙起身按住他的手,劝慰道:“小玉,这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
“我就是替她不值。”一边说,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他抬起手用袖子使劲擦眼泪。擦完了又有,止都止不住。
一张纸巾递到他面前,和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哭就哭吧。”
小玉接过纸巾,没去擦眼泪,干脆任它尽情地流淌。
他漫无边际地说著关於母亲的事情,偶尔哆嗦著手吸口烟。
庄明逊静静地听他说话。接待室格外的安静,只有小玉哽咽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散。
小玉慢慢平静下来。他停住话头,拿纸巾擦去眼泪,又抓起庄明逊放在桌上的纸巾狠狠揩了鼻涕。
庄明逊柔声问:“好些了吗?”
小玉一边擦鼻子,一边点头。
“我看看你的伤。”
“不用,真没事!”
不理会小玉的拒绝,庄明逊站起来,隔著桌子抬起他的脸,对著阳光看了看。然後,拿出伤药,一点点涂抹到小玉的脸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指尖在脸颊上轻缓地滑过,即使是加了力道的揉按,也不会让小玉感到疼痛。因为隔得近,他的呼吸扑到小玉脸上,温热的,稳定的;他的味道全部灌进小玉鼻腔,剃须水合著淡淡的烟味,清爽好闻。
小玉盯著他放大的脸孔,目光忽然有点飘渺,就像被雨打湿了。罩在头顶的阴影消失了。小玉感到自己的失神,眼睫一抖,忙别过头。
庄明逊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又问:“身上有伤吗?”
小玉支支吾吾地说:“有……哦,没有,都好了。”
庄明逊无视他的慌乱,拉起他的衣服,蹲下身替他把身上的伤处都上药。等全部上完,小玉的脸热得可以做铁板烧了。
小玉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
庄明逊坐回椅子上,仍旧安慰他:“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你不要太难过。活著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他把彩色笔和书推到小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