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一骑说:“不是天。是日头出了,把天给映红的。”
“啊。是啊。”孙策语气平淡地表示赞同,“是日头。太阳初升的时候血色挺浓重的。你看那些人,高枕无忧惯了,天天饱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享受正午太阳雪白到透明的盛光,都没有机会早起看看日出。”
他仰着头,红日给他的脸颊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他懒洋洋地说:“他们只晓得太阳是中午那样白晃晃亮堂堂的,当然不明白旭日初升的时候,就跟新生的婴儿一样,红彤彤血水里浸过似的。”
隔了会儿身后的周瑜应说:“……啊。”
孙策笑着啐了句:“一帮下起不来的老头子。”
周瑜道:“义兄打算如何对待?”
孙策说:“投我者,用之;仇我者,杀之。”
周瑜道:“这像义兄。但是,江东名流,多有声誉不凡者,义兄切忌过头。”
孙策道:“正因为是名流,影响不凡,有时才不得不……公瑾,是他们自己视我为仇敌,我才不客气,不是我要杀人,是他们自取灭亡。反正,我做事自己知道。”他忽然回身探手,猿臂长舒,抄住了周瑜那匹马的缰绳,抖了抖说:“来,这样说话不舒服。”
周瑜会意,一夹马肚,从侧后方赶上去,从跟随在后改与孙策并辔而行,孙策才面露愉悦之色,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周瑜状似淡定地说:“我再不来找你,虞仲翔就要来找你了。”孙策呻吟了一声。周瑜道:“我就知道你已经被他抓包了很多次了。如果不想再被抓一次那就快点回啦——不过我要声明我完全是站在仲翔那边的,他说的一点没错,像这样轻出微行,危事啊明府~~~!我都懒得说你,从小我就知道说了也白说。”
“这我都知道,你说懒得说我,现在又说了这么多。啧,困于方寸斗室,如何豁然通透?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并辔往回走,一路走过在清晨中
苏醒过来的城郭。周瑜笑道:“义兄,我好不容易摆脱袁公路,与你再相见时,惊觉时光如梭,过去的这段时日里,义兄有如玉树,枝干更稳,冠荫更盛。嗳,转眼我们二十有四,义兄可觉有什么收获?”
“收获,”孙策笑道,“自然有的——子义、仲翔他们都是我的收获啊~~~”
(孙策:“子义舍我,当复与谁?hia hia hia~”)
(虞翻:“翻是明府家宝,活活活~”)
“再有,”孙策又道,“这些时日踏遍城郭无数,令我心中更加确信了一点。”
周瑜:“哦?义兄心中确信了什么,说来听听?”
孙策掏出面小镜,叹着气抚脸道:“确信我真的是很帅很帅很帅的啊~”
周瑜作势打了他一下。
“真的,”孙策一挡,“她们朝我车上扔水果,我三天都吃不完~”
话未毕,一木瓜照脸而来,孙策眼疾手快接住了,一看,道旁有一大胆女子,俏丽面孔,肤色微黑,正亮着眼睛似笑非笑瞅他。
啧,孙策想这个女子有点直,怎么能照脸扔。
周瑜失笑,敲着辔头唱起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完了完了,义兄你身上有没玉佩?你得送给人家还礼呀~”
“我身上没有,身边倒是有公瑾少爷那个美瑜无瑕~不如我把你送给她好了。”
话音未落,周瑜也被人扔了一个,周瑜接在手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只要微笑并闪人就可以了。”孙策说着,朝周瑜马屁股上狠狠甩了一鞭。随后自己也催马赶了上去。
“义兄,你收获子义仲翔等诸君,其实瑜在居巢时也收获一人。”周瑜抱紧马脖子之余还不忘对并驾齐驱的孙策这样说,“此人叫鲁肃,字子敬,希望来日能为义兄所用,助你我共建大业。”
“鲁子敬?不知此人有何特色?”
“大概……出手比较阔吧……”
回到宅第前下了马,孙策对周瑜说:“我刚才想好了一件事。”
“说来听听。”周瑜漫不经心道。
“我要封你建威中郎将,给你两千兵,五十匹马,你喜音律,我再送你军乐鼓吹,”他勾住周瑜的肩,“你看,有没有太少啊~?”
“嗯……确实恨少。”
“呵?!你是黑洞啊?”
“我开玩笑呢。说真的,我现在并没有匹配如此厚封的功绩,受之有愧,纵然我不与你客套,你也该照顾一下其他老臣的情绪吧。
”
“嗳,公瑾先前发船粮济我,更不用提少时我住你家房子,拆你家院子。现在到我还报于你,当然要连本带利,我才挣够面子。”
“义兄纵然要还报,也不急于一时。这样,等瑜再随义兄征战一段时日,建功立业,再赐不迟。瑜既非庸才,还怕拿不到功勋?现在予我,实在是,太多了,不合适。”
“无谓多寡。公瑾方才自己也说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孙策拉起他的手,“永以为好也。”
他们君臣兄弟在拉小手的时候,门口呼啦啦地来了一群父老乡亲,本以为是来看江东二郎的热闹的,谁知那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在哀呼:“阿蒙快来救命啦!阿蒙阿蒙快帮帮忙!”
孙策虽不明就里,但见众父老乡亲焦急不已,便也帮着朝门上踹了一脚,叫了声:“阿蒙,有人找,出来帮忙!”
只见一个比孙策、周瑜小几岁的少年蹬蹬蹬跑出来,肤色微深,眼睛明亮机警,看到这一群父老,他好像立马明白是什么事,应了声“哦,我马上就去”,便跳上马背匆匆走了。
周瑜奇问:“这是谁?”
孙策随口答:“他啊,吕子明,大家叫他阿蒙。当年也是机缘巧合,我遇上这小子,就让他在我身边做事。”
当年孙策忽然见到有人拉着阿蒙让他跪到孙策面前,让孙策给定罪,说是这小子是邓当妻弟,年纪轻轻非要从军,因为别人轻视小瞧他,他就把人给杀了。孙策当时人手很少,嘿嘿一乐想杀人好啊,总比没杀过人的能上阵一点点吧,再说是对方先羞辱于他也不算大罪,就决定把人留在身边。他看这少年跪在地上特紧张特惶恐,于是就用特温柔的语调好生抚慰说:
“蒙蒙,站起来蒙蒙~”
眼看着阿蒙拍马远去,孙策抓了个旁人来问是什么紧急事非要阿蒙帮忙解决。
那人说:“这些日子江上来了个锦帆贼,可凶了,又爱得瑟,与人一言不和就让手下上岸抢劫,抢完了还说‘青青子衿,赠我黄金,匪金之为贵,美人之贻~’简直太流氓了。”
周瑜竖眉道:“如此狂徒?!为何以前没有听说过?”
有舍人上前施礼道:“此贼恶名,我略有耳闻。我有一远亲,躬耕于南阳,听他说,此贼本也是南阳人士,姓甘,大家叫他阿甘。他说阿甘跟一班兄弟都喜欢这样,插着鸟毛,系着狗铃,飞鹰走狗,驾船到处抢劫,再用抢劫来的钱到处摆阔,郡中之人真是深受其害,问大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大家都说——但愿永无‘宁’日啊
~~”
周瑜道:“既是南阳贼,为何下江东来?”
“呃这个……”受害者中有人迟疑了那么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据说好像是因为咱们这边知名江贼和轻侠者甚众,他、他他拜山来的……”
孙策唰的把目光横向蒋钦周泰凌操等人,理所当然地扬了扬下巴示意:“既然来找你们的,阿钦阿泰阿□们就去打发喽。”
蒋钦周泰凌操站成一排赔笑:“那不行啊,我们已经从良了,不干啦。”
“是啊是啊,我们已经跟了您啦……”
周瑜又问:“那阿甘抢劫,为何都来找阿蒙帮忙?阿蒙一人之力,难道可与阿甘群贼匹敌?”
“那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每回只要阿蒙去,阿甘就不再抢掠财物了。大概,这便是一物降一物吧……”
不多会儿,阿蒙给人抬回来了,腿上中了一箭,一时大家乱着找大夫。周瑜高声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什么一物降一物吗?”
阿蒙忍着痛说:“我也不知。以往阿甘待我都十分客气,今天不知怎的,宴饮至半,他突然翻脸掀桌走人,船都开走了,还愤愤地射了我一箭。”
周瑜一面扶着他一面问:“那他现在人呢?”
“带着劫掠来的财物,引帆西归而去。”
周瑜还想说话,忽觉背后洒下一道阴影,回头一看,却见是孙策已经一跃上了马背,居高临下,刚好挡住了阳光。他背着光周瑜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在说:“好个贼儿,也不打听看看这江东就要姓孙了。算了,我孙策就提前尽尽地主之宜。公瑾!你马上去通知他们调一队兵马,随我去江边!”说罢就要打马往江边追去。
周瑜眼疾手快抓住他马腹旁的小腿:“喂你!!!不等兵马调齐再去?!”
孙策道:“贼儿已经引帆拔锚,虽然是逆水行船,但如不尽快追去,恐怕就让他跑了。你速带人赶上就是。”一面拨开周瑜的手,俯身催马,箭一般向大江边奔驰而去。
周瑜大恨,磨牙顿足了一会儿,赶紧找人吩咐道:“快去请虞仲翔,告诉他,明府又轻骑微出一个人追贼去了!让仲翔先生带人马追去!哼,哼哼哼……”
有了虞翻去追人,周瑜便十二个放心,跑到屋里关心起那被水贼射了一箭的少年阿蒙来。阿蒙正趴那忍着痛哼哼。周瑜安抚了两把便问道:
“人皆说这锦帆贼凶神恶煞不讲道理,何以会卖阿蒙你的面子?”
阿蒙道:“其实阿甘这个人是这样,你若对他以重礼相待,他就会
与你掏心挖肺,你若怠慢他,他就加倍报复你……他刚到江东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他是江贼,偶遇之下就以礼相待,他就也引我为知己,后来才知道……不过,我觉得阿甘这人其实挺不错的,每回我出面阻止他抢劫,他都听我的,很讲义气,今天……今天大概是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他了吧。”
周瑜冷笑道:“听你方才所言,这贼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今日你们宴饮之时,究竟说些什么了?”
阿蒙迷惘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只是他问我是看上他哪一点,愿意礼待于他。我就如实说,因为我没有文化,知道大家有点看不起我,我看到你跟我一样,也没有文化,不禁生起相惜相怜之感,而且跟你交往也没有压力……然后他就大怒翻脸了,掀桌就走。看他带兄弟上了船走人,我估计是我说错话了,所以就在岸边喊话给他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他他居然就射我一箭……”
“哦……”周瑜悟了。“你该啊。”这句话是在心里说的。
这年阿甘二十余岁,这次下江东被阿蒙桑了心之后,他萌生了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想法,回到郡里发奋读书,研诸子,习文化,从此告别了他飞鹰走狗打家劫舍的黄金时代,开始了他熠熠生辉的为将生涯。
后来孙权听说此段往事,灵机一动劝诫阿蒙说:你看,当年跟你一样没有文化的阿甘现在已经有文化了,你也应当奋起直追,迎头赶上。阿蒙虚心听取,从善如流,折节好学,终也学识英博,有国士之风。就这样,阿蒙和阿甘无意间互相激励着,最后都成了有文化的人。
以上皆是后话,当下正好大夫被找来了,周瑜一看,正是上次给孙策拔箭的那老军医。
“噢,又麻烦您了。”周瑜施礼说。
“哪里,哪里。都两年了,周郎还记得我,真是有心了。”老军医依旧云淡风清地打开药器箱子,慢慢把家伙拿出来。
周瑜拿起把刀子看了看,朗然笑说:“前次失态了,让老先生见笑。您没带帮忙的来?那周瑜就再为您打一次下手吧——我可真的不晕血,而且,也不是初上战场了。嗯……还是要拔箭对吧,这次我帮您先扩大创口吧。”说着手执利刃,快、准、狠地在阿蒙中箭处的皮肉上割了一刀。
阿蒙也能忍痛,不过没有孙策能忍,还是哼哼了。
那老军医站在那波澜不惊笑容可掬地看着他,说:“周郎,这支箭上没有倒钩,不用割。”
周瑜讪讪地把刀递还给了他,倒是躺着也挨刀的阿蒙忍着痛好脾气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
br》 周瑜看着老军医淡定地该拔箭拔箭,该治伤治伤,不由道:“先生还是淡定依然啊。”
老军医一面手上不停一面呵呵说:“我是子承父业,我们家一直都是医伤的,你看我现在的年纪,干了有多少年了。我擅治箭伤,当年老主公就是我送走的……那个时候可真不淡定了。”
这位老军医没有想到后来小主公也是他送走的。就连十多年后周郎南郡肋中流失之时,看到赶来拔箭医伤的很老的老军医,也觉得很眼熟的。
却说那面孙策一路疾驰,追到大江边上,只见一支支锦帆已经离岸老远。孙策左右一顾,附近没有停泊着的船只,而他匹马前来,只好在江边勒马停下,望着那一面面锦帆,纵声笑喝:
“南阳贼儿,敢下江东?可知我父破虏便是打杀尔等水贼闻名。孙郎有心仿效先父雄风,贼儿,赐我个机会?”
江上传来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大约是阿甘手下一班健儿组织纪律性差,只知是在反击骂阵,人多了却听不出究竟在骂什么。躁动了没一会儿,忽然一支羽箭从其中一艘大船上猛射出来。
孙策看见一支箭迎面破空飞来,却视若无睹,似是不屑闪避。果不其然,船距岸太远,江风又大,箭只失了准头,力道也尽了,夺的钉在孙策马匹脚边的土地里。
孙策瞧了瞧箭只,又看了看锦船,江上风大,距离又远,居然只偏差了这些许——“箭法不错。”
然后在马上一个大俯身,拔起了地上那支箭,自取弓引满,瞄准那大船的锦帆,铮的一箭放了回去。
这边倒射回去也是路远风大,要射帆绳当然没有射中,却射破了帆面。孙策拢唇轻吐一口气,好像也算满意,悠然地把弓放下来。这时他的兵马赶到了,他便让大家一起高喊“破帆贼儿,敢下江东?”
只可惜锦帆离岸实已太远,阿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