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放远,星桥很长,与巨大的星辰相比,也就是一条丝线,还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脚下的路途,金光闪烁,给人一种很奇怪的踏实的感觉。
一百零八年的时间,当真不算是很长,只是整个枢隐星的变化很大,北藏与易清的心境变化也很大。
至于脚下的星桥,百年如一,不曾有过任何转变。
曾记得当年拜访小自在天,走过下面的功德路,那是老和尚带着一群小和尚,将山上的石头搬下来,慢慢地铺成上山的台阶。
可是眼前这星桥,乃是一名僧人的神魂。
旁人兴许是不大清楚的,可是北藏知道得很清楚。
那一日唐时开星桥,汇聚枢隐星之万千灵光,点出眼前这一条大道来,只是东海那僧人的佛像虚影,也就这样缓缓地消失了。
一步一步走远,北藏跟易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很快消失了踪影。
何为涅槃?
何为佛?
佛说,受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方能得成大道。佛所谓“渡厄”,度人而已。
北藏与易清走过之后,整个银河的星芒都洒落在星桥之上,将这漂亮的星桥给照亮。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刻,那金光忽明忽暗,开始闪烁了起来。璀璨的颜色,在这宇宙之中,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枢隐星毕竟与周围的星辰隔绝了太久,太多太多的人不记得这里还有这样的星辰了。
千瓣莲花的虚影,忽然开始从这星桥之上幻化出来,铺满了路,从枢隐星的这边,一直到三十三天星域的那一边。
满满的,挨挨挤挤的,全是漂亮的莲花。
千佛香的味道,忽然之间弥漫在这星桥之上。
无数的璀璨华光,忽然凝聚出一座莲台,出现在了星桥的尽头。
一道白影,从虚无到凝实,逐渐地出现在了远处的莲台之上。
佛香氤氲,转瞬又随着风而远去了。
千万朵佛莲在这一刻忽然炸开,星桥之上纷飞的,是无数的莲瓣,飘高了,将远处那白衣僧人的影子给淹没。那些莲瓣被风一吹,忽然便化作金色的光尘,落了烟云满虚空。
再看时,星桥尽头已经再无任何的异象。
***
远远地,东十一天星域之中,唐时已经抬头看了许久。
他手指撑着自己的太阳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掐指一算,却“咦”了一声,有意思……
天地星桥忽生异象,不知道又有什么超出轮回之大能修士出来了。
不过那都与唐时无关。
他跟九回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
百余年也不过弹指一挥之间,对星主来说,时间过得太快。
当初他把自己封存在枢隐星,就是为了阻绝北伽罗对自己的追杀,可是对方的神魂依旧是渗透入枢隐星之中,并且占据九尾天狐的身体,化名为殷姜。唐时已经推算过了,大约是害怕唐时发现端倪,早期的殷姜封存过自己的记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异样,可是后面就开始改变了。
这一局的开始,本身便是无情道与极情道之争。
天地无情,而人则有七情六欲。
无七情六欲者,非人。
天地者,西王母与北伽罗,他们乃是天地的化身,统治三十三天星域之时,便要宣扬他们天地无情之道,乃为天道地道,可唐时乃是人,是七情六欲之道。有善恶,有喜怒,有哀乐,爱恨情仇缺一不可,乃是人道。
有一言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对于唐时来说,他跟西王母北伽罗的道,乃是两种,存在本质的差别。
天地要宣扬天地之道,一反人道,而迫人修行天地之道,于唐时而言,绝不能忍,最大的裂痕,便这样出现了。
从唐时斩杀西王母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三十三天星域就已经乱了套。
而今,是他与九回的最后一局了。
六十甲子之前,便已经相互算计,他早早地预料到自己会有一次劫难,所以布置了枢隐星之局,而九回也追杀到了枢隐星。
此刻,却是从暗斗,转为明争了。
九回神魂在枢隐星之时,托身于圆镜之中,被唐时一笔打碎,已经受到了影响,而唐时则是方归三十三天,一切还没有回到最佳的状态。
他一闭眼休整,便是百年过去,时间正好。
于是他从星盘自己王座之上起身,转头望向整个星域之中最大的主星,越过主星,与东十一天正对着的便是西十一天星域,对面早已经没有了星主虚影。
唐时嘴唇冷冰冰地一勾,却已经一跃,消失在原地。
“九回——”
刹那间,他身影已经出现在整个东十一天辅星之上,小小的一个影子,可是伴着背后星域尽头的虚影,却给人一种浩瀚沧桑的感觉。
此刻除了九回,没有人能够用神识感受到他的存在。
只有一袭简单的青袍,风猎猎,袖袍飘摆之间,他已经露出了几分笑意。
大喊一声“九回”,声音浩浩荡荡,江流一样从东十一天与北十一天的星域交界处奔腾而过,惊动了整个星域。
无数人抬头来看,无数的修士为之震骇。
唐时不是个低调的人,尽管人性之中有低调的地方,可是唐时这七情六欲之化身,乃是随心所欲,行随意至。
他与九回,以这三十三天星域为棋,而今期限已至,九回若是不出,便算输了。
一声轻笑,带着几分醉人的味道,紧接着,唐时眼前的那北十一天辅星伽罗之上,那巨大的星盘,便开始了旋转,银蓝色的外袍,长长地,如同飞天壁画上那飘摇的影子,只缓缓升腾而起,与唐时相对。
看清了那面容,与殷姜一模一样。
只是,难辨雌雄。
“你还是这样的怪物。”
唐时毫不留情地讽刺,他手指一甩,风月神笔便已经被他抓在手中,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怪物,雌雄莫辩。
多少年不见,东诗的嘴还是这么毒。
这也是九回最不待见所谓“人”的地方,“我乃天之化身——”
“是是,天之化身。天者,曰阴与阳,仁与义。你九回,自然是难辨男女……”
唐时言语之间的讽刺不见少,只是转眼之间就已经激怒了九回。
当年唐时杀西王母,就在九回的眼皮子底下,可是九回没有能够成功阻止,而后天地之道削弱,反倒令唐时逐渐坐大,而今唐时出现,乃是九回所不能容。
她面目之间冰冷一片,冷声道:“凝星粹!”
白皙的手指一掐,整个北十一天星域之中无数的星辰上,散出了无数的星光,转瞬之间便汇聚到了九回的手指指尖上。
那场面是极其壮阔的,辽阔无边的北十一天星域,千亿星辰同时散发光芒,万丈光丝延展开,霎时如百川归海,只落入九回手中!
轻轻地一指弹射而出,九回已然是满面的杀机。
天要人死,人,凭何得存?
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
这便是九回的逻辑——因为她是天,她伴随宇宙诞生而诞生,不死不灭,永不消失。
而人,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存在,修为微末,不懂得天道地道,却修所谓人道,乃是东诗之道,不能为天地所容!
人,何以不死?
东诗,该死!
那金光凝萃,化作笔直的一道线,在弹出九回时指尖的下一刻便已经到了唐时的面前!
凝聚千亿星辰之力,化作这简单的一道光线,其气势如何阴森可怖?
那不是简单的一条光线,而是恐怖的星辰之力,光线所过之处,轻而易举地便撕开了空间裂缝,在光线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唐时眼一眯,抬手提笔一点,“摘星!”
为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摘自己星域之中的星辰,不可名之曰“摘”,唐时要摘的,乃是北十一天星域之中的星辰!
抬手,高高在上的唐时不过是伸手一点,那九回背后的星域已经撼动了起来。
唐时的手指泛着金光,手指指甲片片都变成了黑色,往那星域之中一摘,九回已然色变,手指掐诀,道一声“定”。
北十一天星域所有星桥霎时坚固,光芒大放,将所有的星辰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唐时如何能从这固若金汤的北十一天星域之中摘星?
九回只是冷笑,东诗的痴心妄想,从来不曾改变!
然而回以她的,不过是唐时阴谋得逞的笑容——
“你当真以为我要摘的是你北十一天之中的星辰吗?”
那九回凝聚成的星芒,竟然被唐时手指一点,他指尖只有一个光点,可是这光点转瞬便扩大了——他手里的哪里是一点光?分明是一颗星辰!
浩瀚的星辰之力在唐时的手指之上旋转,他这一颗星辰,乃是方才趁着九回没有注意,从西十一天的星域之中偷偷摘下,端的是不要脸至极!
旋转之中的形成,带起一道道漩涡,这是一颗星球,巨大的山脉海洋,分开的大陆和水域……
巨大的星球与唐时微如毫末的指尖相比,就伸出一种恐怖的对比来!
一人之力,手指一点,便是一颗巨大的星球!
那旋转而出的漩涡,转瞬便已经从唐时的指尖弥漫开去,吞没了那朝着唐时直直而来的光线!
这不过是相互之间的试探而已,两星主太久太久没有交手,也不知道如今是怎样的状况……
只是现在,唐时绝不认为自己会输。
“多年不见,手段依旧如此阴毒。”
九回依旧是冷笑,“天道仁义,瞧不起你这等下作手段。”
唐时则是懒洋洋地,然而目中精光闪烁。“人道有善恶而善恶一体,你是天,天不懂人世疾苦,高高在上者,张口胡言,还当真是开天眼!你我也不必试探来试探去,棋局已开——”
不待话音落地,唐时忽然出其不意,抬手便是狠狠地一掌拍向前面的九回!
九回没有想到唐时竟然在说话的同时就出手,暗骂此人卑鄙,却也不惧,双手往头上一托,便像是举起一块圆圆的白色玉盘,将唐时这一掌挡住,那玉盘旋转起来,整个三十三天星域之中都感受得到这玉盘的浩瀚之力!
飞身而起,唐时又从天而降,他抬起一笔,不知何时已经直接出现在了九回的上方,金光灿灿的一笔直接落下,以尖锐的一个点,带着金色的光焰,坠落在那巨大得覆盖半个星域的玉盘之上!
像是一滴急金色的墨水,落入玉盘之中,溅落之时,却腾起无数的金色烟雾,水花四溅,迸射开的却是星芒璀璨!
九回此盘,名为“阳盘”,乃是天道的阳极!
“再转!”
唐时这一笔,从天而降,坠落的时候将带着厚重而尖锐的力道,仿佛要用自己的笔尖将这圆盘都戳破一样。
二者相撞时候的神光,顺着圆盘便撒开了一片光晕,从星域的上方掠过,开成一片绚烂的星云!
一击不得手,唐时便已经暴退开。
九回眼底无情,玉盘一个翻转,便将唐时压在玉盘之下,同时九回脚下出现一只黑色的玉盘,与白色相对,巨大的玉盘几乎覆盖整个星域,而唐时,便在这黑白之间!
“我为天,天有阴阳,上者为阳,下者为阴,黑白玉盘,天道阴阳!合!”
两块巨大的玉盘,看似平平无奇地一合,唐时却觉得天道之力已经将自己束缚,这两枚圆盘之间有无数的光线,这是法则的力量——天道毕竟伴随宇宙初开而生,法则便是一切。
天不许唐时动,所以唐时不能动;天不许唐时出,所以唐时不得出!
天要合,要他死,他只能坐以待毙!
轰然一声,两片圆盘已然合上,唐时的身影刹那消失在这两片圆盘之中。
一黑一白,上白而下黑,旋转着的圆盘似乎是平静极了。
只是九回脸上的表情,却空前凝重了起来。
她并没有停止,而是手指接连结印。她所说出来的话, 便是法则,便是天道——因为她是天!
人,不过生存在天地之间,胆大如唐时者,还要毁天灭地,此等人不杀,便是天地之祸!
星河万丈,整个三十三天星域都在缓缓旋转,围绕着最中心的那一颗主星,腾起无数的星云。
在这样的浩瀚之中,时时刻刻都有无数的生灵在诞生和消亡。
其生得成于天地,无天地而生灵不出,然而无人,生灵不称之为生灵。
生灵者,有七情六欲之苦,正因为有苦,所以希冀通过修行而无限接近于天道——可是这天,只有天本身才能得成天道,所有生灵即便是苦修,也不可能真正修成天道。人若无七情六欲之苦,便不是人。
唐时苦于七情六欲之困,早在当年曾经走入一个误区。
彼时天地强于人,北伽罗西王母强于东诗,于是东诗与凡俗世人一样,意欲修炼无情之道而凌驾于天地。人若无情,便是无敌。
然而唐时忘记了,他是人,人若无情哪里还敢称之为人?
一朝杀了西王母,他忽然顿悟,自取三千诗境,布为一局棋,于是以小三千世界之中无数的星辰为棋,这一局于唐时而言,乃是七情六欲之局。
七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
六欲者,色欲、形貌欲、威仪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人相欲。
但凡诗,皆出自于人内心最深切之呼喊,情之所至,乃成为诗。
传世之诗,皆由人之情而起,七情六欲之苦困越深,诗词曲赋便越见沉。
一本《虫二宝鉴》,观尽这世间风月之事,无边无际,只成为一片苦海。
唐时念之所至,从东十一天星域之中,忽然有无数的星辰朝着辅星聚拢。
此刻,唐时还困在那阴阳黑白的双盘之中——
“粉身碎骨。”
九回的声音,传入这当中来,冷酷无情。
言语化作法则,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
这也是唐时跟天道相斗最大的不利之处——天道能将自己说的话变成天地之间的法则,而人要抗衡这样的法则之力,却显得尤为艰难!
言出法随,说的不是大能修士,而是天道!
唯有天道之言,能成为“法”,所以言出法随。
只是此刻,天道带给唐时的,乃是粉身碎骨。
唐时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身体便已经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神魂俱灭!”
九回第二句话出,天地黑白的玉盘已经旋转了起来,只听得“滋滋”地一声响,于是玉盘再开,星空之中一片虚无。
唐时的身影,从这玉盘之中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九回站在虚空里,眉头却轻轻地皱了起来,她目光落在了方才聚拢在东诗辅星附近的寥落星辰之上,那种奇异的危险感觉,忽然阴云一般将她笼罩了。
东诗,当真那么容易死去吗?
“千万年前,天地之道胜于人道,我以人道不若天地之道,改极情道为无情道,以为人若无情便可决胜天地。六十甲子之后,你化身殷姜,交无情道于我,却在无情道之中做手脚,以无情化极情,却不知我本身便是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