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雪色白瓷的长颈酒壶?”是非并没有介意唐时话语之中的犹豫,转而问了这么一句。
“的确是。”可是是非是怎么知道的?唐时有些疑惑,下意识地抬头就看向了是非。
这时候,是非反而没说话了,垂目许久,那嘴唇微抿,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才道:“你在二楼栏杆处喝酒,酒壶却碎在楼下。”
楼下?碎?
唐时一愣,“我只放到栏杆上,并未摔碎啊。”
是非的目光,忽然就转到了他的脸上,甚至与他对视,四目相接,唐时的乃是疑惑,而是非的则是一种探究。只不过是非的目光隐藏得比较好,并不让人觉得冒犯。他摇了摇头:“大约这件事还是只能我自己查了。不知唐师弟可曾看到别的什么奇怪事?”
“不曾。”唐时想着,摇头,又补充道,“因为后半夜我一直在修炼,并没有睡下,所以对后半夜的情况也比较清楚,没有听到任何的异常——也就是说,至少以我的修为是听不到打斗的声音的,如果青钢剑侠是筑基期,那么凶手的境界也许高于金丹期。”
这一点,是非也是想到了的。
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他才会凝眉,觉得事情有些无法理解了。
事关小自在天的人的渡劫大事,有的话是非不好说出口,他微微一笑,转头向清虚道人道:“看样子是白跑一趟了,事情与这二位师弟无关,还请掌门莫要责怪于他们。”
“事情既然与他们无关,贫道自然不与他们计较。青儿,带他们下去吧。”清虚道人也是出奇地和善,一脸笑意地让方才那青衣小童送唐时跟邱艾乾出去了。
唐时与邱艾乾出来了,青衣小童随口吩咐道:“这里已经没你们的事情了,且回去吧。”
于是唐时跟邱艾乾无奈地对望一眼,光棍地继续往回走。
只是从主峰下来的一路上,两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在客栈遇到的事情,绝对是一件大事——小自在天一直是超然的存在,地位跟大荒阁有的一拼,现在竟然出来了个白衣僧,约莫还是内门的。
“见鬼了……”唐时嘀咕了一声。
邱艾乾耸肩:“再过两年就是小荒十八境的集会了,向来是佛修道修两方一起去的,只不过佛修那边的人数不多,我倒是觉得来灵枢大陆的佛修不止这是非一个,肯定还有别人,只不过我们没遇到罢了。”
其实邱艾乾这话倒是说对了大半的,只是这边的两个人都无法得知这番推断的正确性而已。
本来邱艾乾是要跟唐时一起回去的,可是走到半道上,有个熟人找他说事儿去了,于是邱艾乾跟唐时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让他回去先把地里的萝卜拔起来,唐时满头黑线。
最后只剩下唐时一个人从沧海堂这条路上慢慢往回走,周围根本没什么人走动,一直到了半山腰才看得到人,不过都是内门弟子。
不知道为什么,唐时总觉得要遇到什么事情。
他的预感一向是比较灵验的,这念头刚刚冒出来,麻烦就到了。
“站住,哪里来的杂碎竟然敢踏足内门?”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唐时一转头,就看到旁边的山道上走来四个绿衣少女,都是大眼睛白皮肤,如果是以前,唐时肯定觉得养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现在,他巴不得直接从地上抠一把泥,给这群女的糊到脸上去。
外门弟子便不是人吗?
来的正是雪环那一群。
因为以前悄悄整过雪环,所以唐时对雪环的印象很深,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雪环扬起下巴,隔着唐时五六步远的地方,来回走了两步,“外门弟子吧?”
“是。”唐时老老实实答道,一句多的话也不说。
本来他以为顶多问两句就完了,没有想到雪环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手,忽然转过身子对身后的三名女子中的一个道:“我忽然想起来了,这服饰从来没见过,也丑得厉害,想必是菜园的,听说婉师妹就有一个同族在菜园,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卧槽,唐婉?
唐时听到这名字就觉得心中一万头草泥马了,他抬头一看,果然看到唐婉站在后面。
以前唐时老老实实待在菜园,也从不往主峰这边走——主要是其实根本没时间往主峰走。出来走,就有遇到熟人的可能。
哪里想到,不过出来一趟,竟然就遇到这种事情,唐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站在这里。
只是没有想到,被问及唐时是否是自己的同族的时候,唐婉竟然冷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同族在菜园?我怎么不知道?”
“……”唐时这一次是真的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看着唐婉,唐婉却轻蔑地转过了眼光。
雪环竟然也不介意,绕着唐时走了两圈,笑眯眯地,“那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唐时只是在脸上挂出一抹虚伪的笑容,“我叫唐时,但并非唐家族人,雪环师姐高看我了。”
唐婉略有些惊诧地看唐时一眼,最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轻蔑扭过头去。
有唐时这么一个同族,的确是让人脸上无光,唐时自己识相是再好不过了。
天海山四大美女同路而行,雪环一向是骄纵惯了的,谁不护着她?本来是天之骄女,哪里想到今年来了一个唐婉,还已经跟正气宗的内门大弟子赫连宇夜订婚,一瞬间就将自己的光环夺走了。表面上,雪环跟唐婉的关系是不错的,只不过美女看美女总是两看相厌的。
雪环这番话,若说没有心机,绝对是假的,她不过是想要唐婉丢脸,唐婉也知道雪环的心思,所以为了面子,直接否认了唐时的身份。
可怜了唐时这庶子,一时之间陷入了孤立无援之中。
“唉,算了,懒得在这里跟这种下等人计较,听说今天赫连师兄要来看婉师妹呢,还是快些走吧。”雪环看了唐时一眼,充满了嘲讽,一开口就是地图炮。
唐时被人身攻击了——什么叫做下等人?他手指收紧,放在身侧,很想说一句“雪环师姐你这样攻击我就是攻击唐婉啊”,不过还是忍了。他侧身让开了路,等着她们走过去,眼底忽然露出了一丝嘲讽来,却不想已经走了的唐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转身,恰好看到唐时这眼神。
唐婉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天之骄女,只觉得这唐时当面伏低做小,背后竟然敢以这样的眼神来看人——她看唐时,便像是看一条狗,如今这条狗竟敢看不起主人,不是造反吗?
当下只听得一声剑响,竟然是唐婉拔剑了——“你最好收起你的眼神,否则别怪我剑不长眼——”
雪环一看,还在旁边火上浇油道:“哟,这小子这眼神,莫不是喜欢上婉师妹了?”
唐婉更怒,先看了雪环一眼,却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惹不起雪环,只能将气往唐时的身上撒,长剑一扬,便指向唐时的眼睛,喝道:“废物,不许看我!”
……大姐你台词是哪里抄来的?这么老掉牙了……
唐时简直无语透了,心下的嘲讽却完全扩大了,现在的自己完全无法与唐婉相比,现在他似乎只有一个选择——伏低做小,折下自己的脊背,像条狗一样给她道歉。
可是唐时他——不愿!
这一刻,他抬起头,一张清俊的脸,一双清亮的眸,毫无畏惧。
即便知道这选择会让自己付出惨重的代价,也不愿弯折志气与脊梁,今日若是退,那这一辈子都是退,今日若是让,此一生便都是让。无关脸面,无关荣辱,只关志,只关骨——他唐时即便是贱骨头,今日也断无退让之理。
“天生人一双眼,以视物。唐婉师姐若不想让人看到,大可闭眼不看,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他脸上带着笑,此刻的情形对他非常不利,只是心中坦然全无畏惧,末了竟然还能说笑两句,唐时都觉得自己是作死高手了。
这话活脱脱一流氓架势,顿时惹怒了唐婉,这个时候,唐婉仗剑而上,唐时体内的真力也已经鼓荡起来。其实练气期的差距并不是很大,要说唐婉秒杀唐时,可能性还不大,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唐时很光棍地想,顶多也就是个重伤。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忽然有一清朗的声音传过来,奇异地抚平了众人心中的烦躁:“得饶人处且饶人,女施主何必逼人太甚呢?”
唐时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只回头看到了那是非和尚从台阶上慢慢地走下来,身上的雪白袈裟映着阳光像是在发光,他不像是从台阶上走下来,反倒是比仙人还仙人。
是非面相极好,一身雪白袈裟更是让他多了几分出尘的味道,一时之间这边的四个女人看了他都是一愣。
然而也是在是非话音刚落的时候,山道下面也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我赫连宇夜的女人,想惩戒一个外门弟子,都要束手束脚吗?秃驴,你管得太宽了。”
、第二十四章 交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传说当中已经跟唐婉定亲的正气宗内门大弟子——赫连宇夜。
唐时一听那台词,这简直就是小说里面妥妥的男主台词啊,什么我的女人你的女人,反正都不准配角儿碰啊!
局面忽然变得有趣起来了,整个矛盾的焦点已经不是唐时与唐婉,而是这个新出现的赫连宇夜跟来自小自在天并且无辜中枪的僧人是非了。
唐时紧绷的身体缓缓地放松下来,眼底虽还是一片冷冽,却已经不复之前那种即将与人一搏的漠然,在明白此刻的情况之后,唐时的眼神一下变得戏谑起来。
他打量了赫连宇夜几眼,这家伙简直就是土豪的打扮,穿着一身金红色的锦袍,活像是暴发户,手中提着一把大约是宝剑的玩意儿,长得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不过客观的说,这人不管是皮相还是气度都不如站在上面的是非。
唐时目光在赫连宇夜和是非之间逡巡的时候,是非也注意到了唐时这种看戏的眼神,竟然生出几分好笑的心思来。他不惊不乱,始终平静似深海,佛家戒嗔戒怒,戒红尘,凡俗一切,当无损于莲心,方可修成正果。
是非看向赫连宇夜,“天下众生平等,贫僧秃驴,君亦秃驴。”
“噗”地一声,唐时实在是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这是非和尚是真的缺心眼,还是本来就是这样打算坑这个新出现的赫连宇夜一把?这话说得,如果唐时是被他这样说的人,估计直接提剑砍人了。
——等等,这话的意思是……
但凡是说过是非是秃驴的人,自己也是秃驴!
说别人的时候,自然也是说自己的……佛家的道理,一向是如此不可捉摸。
在想通这个关窍之后,唐时再也笑不出来了——这秃驴是非,不是这么简单的啊。
赫连宇夜并非是草包,怎么说也是东山第一流的正气宗的内门大弟子,已经是筑基巅峰的实力。方才他是脑子晕了才说出那番话来,只是现在站定了,再看到是非的时候,就有些惊骇了。
方才说话,并没有看清是非身上那雪白袈裟上面的“卐”字印记,现在看到,却是暗暗心惊。他不可能像是别人那样眼拙,傻子都知道这只能是佛修的标记。本来灵枢大陆上不是没有佛修和僧人,只不过真正的正统还是在小自在天,这人肯定是小自在天出来的——更可怕的是,赫连宇夜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自己眼前这个人的境界。
也就是说,这人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功法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就是修为比自己高。
这个时候,唐婉也反应过来了,她现在也不过就是练气七层的水平,上山之后修为增长迅速,又有唐家老祖唐方帮衬,修炼速度简直就是坐火箭。她没有赫连宇夜的修为,还以为那是非不过是个普通人,心说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的修为比赫连宇夜这个东山第一流门派的内门大弟子更高,所以一脸娇笑地走到了赫连宇夜的身前,双手扣在身前一拜:“婉儿见过赫连公子。”
赫连宇夜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跟是非计较,还是美人更重要,他笑了一下,关怀道:“婉妹莫与这等不成器的登徒子置气,气坏了身子,在下可是要心疼的。”
唐时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只用那冰冷的目光看着,小人报仇,一千年也不晚。
方才的他,终究还是冲动了一点的,可是少年人的意气,又何其难得?唐时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笑了一声。这里没自己的事儿了,趁早跑路吧,大人物的世界,他无法插手。
尽管心里有很清醒的认识,可转身的这一刹那,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刻骨的苍凉。
风吹过了他的身体,像是刀子一样扎进他骨头。
“站住!让你走了吗?!”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赫连宇夜,而是唐婉,她自以为有了赫连宇夜撑腰,一看到唐时转身要走,竟然喝出了声。
赫连宇夜暗喊一声“糟糕”,不过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掉了面子,只能站在那里。
唐时闻言,顿住脚步,扭过头,一眼看向唐婉,还算恭敬道:“师姐,还有事吗?”
唐婉一抿红唇,走上前一步:“给我道歉,就放你走。”
“敬人者,人恒敬之。”唐时没忍住,冷笑了一声,脸上一派平静,“不知唐时何处冒犯了师姐?”
敬人者,人恒敬之。
这话分明就是说唐婉自己作死才会死。
“你!你这无耻的登徒子!”唐婉方才被他那一句话气红了眼,现在见唐时不肯承认,直接握紧了手中的剑,话音还未落地,便直接一剑向着唐时刺去。
唐时没想到这女人说动手就动手,是真的从头到尾就没把自己当做同族,心下便是一冷,眼底更是结了寒霜一般。他没什么反击的手段,只不过那眼神,冰彻彻地,在唐婉初一望见的时候竟然打了一个寒颤。
现在唐时左手准备了《虫二宝鉴》里面的“春眠不觉晓”,右手却是自己那一晚偶然研究出来的小翻云掌和小聚灵手的结合,这两手虽然不显眼,但未必不能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唐时出手的机会的,站在一旁的是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唐时只觉得这声叹息是在自己身边三步远的地方响起来的,可是一抬眼,是非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两根如玉的手指抬起来,轻轻地夹住了那一柄雪亮的宝剑,山风猎猎,将是非的袈裟吹起来,这一瞬间,站在他背后的唐时忽然觉得——这一刻这和尚,应当是在笑的。
一柄声势惊人的剑,两根轻描淡写的手指。
一个寒光凛冽,一个温润如玉。
不同的对比,截然不同的感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