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日,杨致抵达长安城外。虽仍是一如往常似的单人独骑,但距皇帝下旨贬黜徐文瀚已近一月,也不急在这一时。随便在路边的酒肆吃过午饭,杨致还是决定依照大夏官制朝仪,先去灞桥官驿露脸报到。
灞桥驿丞迎来送往的王公显贵、高官重臣多了去了,孰轻孰重的眼色还是有的,当下不敢怠慢,即刻遣人禀奏皇帝。
皇帝得报,没好气的道:“时至今日,朕就没见这厮怕过什么事,怕过什么人!如今倒好,装模作样的,莫不是怕朕给他下套么?几年不见,真是长本事了!”
贴身内侍马成不难听出,皇帝的怨言中满是醋意。因为不得不承认,杨致确实是长本事了。托杨致照拂的十个本家子弟,如无意外应是此生无忧,马行与马周或可为马氏一族光宗耀祖。
马成见皇帝一时没了下文,小心的提醒道:“皇上,前来禀奏的驿卒尚在宫门外侯旨。”
皇帝疲倦的挥手道:“罢了,罢了!这厮是个能人也是个狠人,撇下老父娇妻幼子,一走就是三年未归。朕开口问他要银子,从来一文都不曾短少。既是回来了,朕也放心了。谨小慎微总无坏处,朕不怪他。去告诉杨致,明日一早入宫觐见。”
马成领旨而去之后,皇帝不禁泛起一脸苦笑。
不召而归,乃是人臣大忌。杨致精明过人,岂能不知?这也确实是皇帝专为杨致设下一个套。御史言官以此为由上奏攻悍,无论是老皇帝还是继位新君,都是一个问罪的借口。这样的借口对杨致原本无关痛痒,可他偏偏就不肯让你如愿。
管不住他了。但几时又曾管住过他?毕竟是如约回来了,以后还是与这厮直来直去吧!省得大家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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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年末了,又是周末,又是洋节。。。真的有点忙。见谅!
第337章奏对(上)
不召而归,单人独骑。不说随从仪仗,连正经的官服都没穿。这副德性的回京高官,灞桥官驿还是头一回接待。杨致安心在官驿住了一宿,次日一早神清气爽的入宫觐见。
皇帝喟叹管不住杨致了的同时,回想于这些小节方面玩心眼下套,确实做得过了。莫非真是老糊涂了不成?
长安城内一如往昔,繁华喧闹的背后,尽显平静与祥和。起码可以看出,目前朝局稳定,皇帝暂时无恙。或许是这几年心无旁骛的缘故,杨致远远望见耸立的宫墙,心中并无多少感慨,直觉得一切仍是恍如昨日。
轻车熟路的来到御书房,见到皇帝稍一愣神,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皇上,您老了。”
时隔三年不见,皇帝的确老了。身形远不如从前健硕胖大,脸色不再泛着异样红润的光泽,反而显得有些晦暗憔悴,须发皆已花白。
“致儿来了?赐茶,赐座。”皇帝晒然一笑,语带双关的道:“记得是武成二十五年的正月初三日?朕在秦府后花园初次见你时,你还是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如今你也长大了,朕能不老么?”
我“长大”了,难道让你很不爽么?杨致淡淡笑道:“日月流逝,光阴荏苒,新老交替。天道循环,周而复始。皇上务必保重龙体,切勿过于伤怀。”
皇帝昨日还在慨叹只能与杨致直来直去,事到临头,实际上是皇帝职业病又不自觉的发作了。醒了醒神,冷厉的吩咐道:“马成,朕与杨致奏对之时,若未相召,任何人不得叨扰。但有违者,立斩不赦。”
尔后默然片刻,颓然叹道:“致儿,朕非但老了。而且病了。朕的身子骨自己清楚,朕病得很重。近一年来,时常感觉头晕目眩,半身作麻。有时昏沉嗜睡,有时彻夜难眠。尤其是今年开春之后,已数度突然晕厥不醒,无端言语不畅、行动不便乃是常事,且发作日渐频繁。只是朕一边严密封锁消息。一边倚靠汤药与针灸才得以勉力支撑。老实说,朕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杨致心知肚明,皇帝的是因心脑血管疾病加上劳累过度引发的中风症状,且已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随时可能要了他这条老命。想要完全治愈,已是绝无可能。如能彻底放下国事,安心治养,或可多活几年。但要皇帝在这个时候撒手放权,谈何容易?
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直接问道:“那皇上有何打算?”
皇帝无奈的道:“《离骚》有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此话是何感受,朕总算是体会到了。朕还有很多事想做而未做,可惜天不假年!朕不怕死,但很不甘心!可又为之奈何?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打算可言?唯有趁着头脑清明之际,铺排后事而已。你素来思虑缜密,见事长远,朕想先听一听你的看法。今日你我奏对,不会载入起居注,尽可放胆直言。”
杨致斟酌道:“皇上一直以来最为担忧的。莫过于在您宾天之后诸王争位,非但不能承继您未竟的大业,乃至会导致大夏内乱。所以依臣愚见,当务之急是趁着皇上还能临朝视事。早日册立太子。如此一来,无论哪位皇子新登储位,都是名正言顺。既可断了其余皇子的夺储念想,再无相争的由头,有您坐镇撑腰,新太子也能站得住脚。”
皇帝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听你的意思,还有下文?”
杨致接着说道:“新太子站稳了脚跟的下一步,就该为继位之后如何坐稳皇位做准备了。您深感忧虑的第二件事,是担心新君无力把握局面,沦为别人手中的傀儡。您早在三年之前就曾嘱咐我,贬黜徐文瀚之日,便是命他专一善后之时。皇上圣虑深远,于这一节上早有安排,臣就不再献丑妄言了。”
皇帝见杨致就此住口不言,脸上不由掠过一丝失望之色,皱眉问道:“仅仅只是这样?”
册立了太子,保证他顺利继位登基,你还想怎么样?至于新君以后有何作为,既要看他的本事,又要看他的造化了。你两腿一蹬就没你什么事了,管得了那么远吗?
杨致略一思索,心知皇帝纠结的是始终还是皇权能否平稳过渡。实话实说道:“为了皇上保重龙体及朝局的稳定,其实臣还有一个建议。说白了就是六个字:扶上马,送一程。”
皇帝不置可否的道:“扶上马,送一程?说下去。”
杨致坦言道:“也就是让新太子提前进入角色。反正这大夏江山迟早是太子的,是以臣建议皇上不妨提前放手。皇上在册立太子之后,随即快刀斩乱麻的诏令太子监国,一切军国重务,皆交由太子处置。您则退居幕后掌舵即可,小事任由太子做主。若是皇上对太子完全放心的话,甚至下诏退位做个太上皇,亦无不可。”
皇帝长嘘了一口气:“朕召文远与雨农相议此事时,他们也只谏言朕早立太子。朕垂询文瀚时,他也只提到了命太子监国。今日你自始至终没有问及朕心中属意的太子人选,退位之说,也是言人臣所不能言。朕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
难不成您以前将我当成了扯谎专家?如今之势,谁当太子于我无关紧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没必要犯忌刺激你,更没必要去捧谁的臭脚。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与太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为新君留余日后市恩余地,既是时政所需,也是人之常情。依你之智,自然瞒不过你。时至今日,朕只贬黜了文瀚一人。其余诸多重臣,或严旨申斥,或降黜留用,圣旨早已拟定。你一回京,明日均可颁发了。如今朕最感为难的,就是如何编排你。”
杨致苦笑道:“皇上所虑,无非是怕臣不听使唤。皇上用臣,便应知臣。功名利禄,于臣而言尽皆浮云。皇上但有所命,臣断无不从。”
“功名利禄,尽是浮云?”皇帝喃喃念叨半晌,疲倦的闭上双眼道:“换做他人,朕都以为是句屁话。换了是你,朕相信。朕只让你敛财,一直不让你掌兵。正因你不求掌兵,朕才会纵容扶植你。原以为只要你手无兵权,便不怕你尾大不掉。……致儿,我们索性把话说开吧!你这次回京,是为了顾及与朕的情谊与你的家小的安危,而不是畏惧朕的恩威,是么?”
杨致面无表情的承认道:“皇上圣明。”
皇帝骤然睁开双眼,冷冷道:“你就真的不怕,朕这番是诓你回京,想要杀了你?!”
怎么说着说着又来了?杨致淡淡笑道:“皇上如真有兴趣,尽管试一试。”
第338章奏对(下)
在杨致看来,皇帝仍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做派。久居上位,颐指气使。天老大,他老二的观念深入骨髓。就好比是谈生意,那是需要本钱的。你的本钱我半点瞧不上眼,我的本钱你想连唬带吓的逼我白送,天下间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杨致此番回京,顾及家小的安危排在首位,为皇帝善后仅只相当于友情酬宾。并非他不顾念与皇帝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而是与皇帝纯粹讲感情的人,自古以来就没见过谁有什么好下场!舍身为国?我有病啊?您还是省省吧!
杨致毫不示弱的回答,令皇帝眼中凶光大盛:“杨致,朕虽病重,却并未糊涂。立储传位,是否需要召你回京,原在两可之间。你可知道,与朕作对,将会是何下场?”
喜怒无常,暴躁易怒,也是中风患者的典型症状。但此时此刻,绝对容不得杨致有丝毫退让:“莫非皇上三年之前的临行嘱托是假,诓我回京以除后患才是真?皇上无端诘难,恕我只能原话奉还:皇上可知,与我作对,将会是何下场?”
你既不怕吓死我,我也不怕气死你。杨致早在离开金陵之时便已有心理准备,翻脸就翻脸!我输了大不了重头再来,你输了只会死不瞑目!谁怕谁啊?
皇帝登时气结,恨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朕么?如今你进则可以把持朝政,左右废立,退则可以远走海外,据岛为王!让朕怎么放心得下?”
杨致满脸嘲讽的笑道:“我本是信阳的寻常商户子弟,胸无大志的一介布衣之身,当初是谁生拉硬拽逼我举家迁来长安的?先是浴血大漠,后是亡命海上,再是大肆敛财,哪样没有遂您所愿?而今我仍是身为夏臣,从不干涉朝政。从未染指兵权,没占大夏半寸土地。”
“自前朝覆灭,诸国林立,称王称帝者何其多矣!皇上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们充其量只是相互利用,我认为并不欠你什么。乡下农户人家雇个短工尚且知道要付工钱,我不过是为妻儿老小挣点家业,那又怎么啦?皇上居然口口声声放心不下,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不瞒您说。我对什么把持朝政、左右废立毫无兴趣,但我也毫不客气的说,我确实有您所担心的那个能力!您这是想逼我自尽?还是想逼我永生永世与大夏为敌?我还是那句话,您尽管试一试!”
杨致这番话没有半点新意,只是比之前说得更为露骨。君臣二人就像红了眼的斗鸡一样,互不相让的对视片刻,皇帝脸上渐渐舒展开来一抹笑容,眨眼之间犹如邻家老头儿一般亲切:“致儿,朕几年不曾见你,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想不到凭地就惹出你这许多牢骚!”
玩笑?你丫自己相信么?皇帝一声“致儿”。令杨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怪都说所谓的乱世枭雄之主,无一不是脸皮厚如城墙的演技派大师!
笑容不减的道:“皇上向来宽容大度,不会怪罪微臣持宠而骄吧?皇上既说是开玩笑,那便一定是开玩笑了。只不过这样的玩笑您不止开过一两次了,臣都有点烦了,您不觉得累么?”
这边轻轻巧巧的一句“玩笑”,那边就立马由“我”而“臣”。方才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瞬间又成丽日晴天。皇帝不禁心中暗叹:朕如有子若此,何须忧心忡忡?
竭力用稍显生硬的笑脸掩饰着尴尬,拿起案头的一道圣旨递与杨致:“致儿。不知合你心意否?拜托了!”
这道圣旨显然是早已拟定写就了的,杨致接过一看,顿时颇感雷人:……钦封飞虎侯杨致智勇超群,公忠体国。深得朕心,不负朕望。着其在太子监国期间,赐封枢密院太尉以为摄政,加太子少保衔,兼领大夏海关总督。钦此。
原来皇帝早有盘算!这道圣旨的分量,委实太过惊人。杨致年岁未及而立。便出任相当于前世中央军委主席的枢密院太尉一职。摄政不同于辅政,那是可以代替太子做主、他说了就可作数!太子少保虽是虚衔,但细究起来,亦有护卫、教导太子之责。这还不算,仍自兼领海关总督。何谓权臣?古往今来的人臣能有这等恩遇,杨致可是头一份啊!
乱世枭雄之主的圣旨,能有个三成的可信度,人品已是上佳。皇帝的人品与街头的泼皮无赖相比,堪称半斤八两。不出意料的话,与此同时应该另有一道颁与禁军大将军周挺的密旨:杨致但有异动,即可派兵剿杀!
枢密院太尉并不直接掌兵,有名无实。太子少保说破了大天就是个荣誉称号,毫不稀奇。所谓摄政,手中无兵,文官集团又没人买账,你凭什么去摄政?所谓兼领海关总督,皇帝务求朝局稳定,新君继位一时腾不出手来分赃,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杨致如果被这样一道圣旨忽悠得昏了头,那他就不是杨致了。如若领旨谢恩,阖家妻儿老小今日在刑部大牢里过夜,只能说皇帝好歹还算厚道。总而言之,这道圣旨是万万接不得的!
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挖坑相试,已超出了杨致的忍耐底线。日后若是再与你讲半分狗屁不值的君臣翁婿情谊,若是在你面前再有半句真话,老子就他妈跟你姓!不就是拼演技吗?你以为我真比你差到哪里去了?
倏然之间已是一脸惶恐的恭谨之色,将圣旨小心的双手呈还御案,肃然揖道:“皇上请恕微臣德才浅薄,此等恩旨,断不敢领!微臣这几年劳苦奔波,落得满身伤病。即便有心报效,亦是力不从心。老父迁离祖籍已有数年,思乡心切,早有返乡祭祖安居之心。微臣妻儿尚未回过信阳故地,按理而论,早已该认祖归宗。微臣甘愿就此辞却一切官爵,告老还乡,万望皇上体恤!”
前头还好,皇帝一听到时年未满二十五岁的杨致口称“告老还乡”,一口茶水差点没喷个满桌。被茶水呛得咳了半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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