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帮助皇帝挫败太子集团的政变之后。虽感如释重负,但内心深处仍时有隐隐不安的感觉,或是卫氏父子命运堪忧所致。
他心思灵动,看着空无一字的信笺略一思索便随即反应过来。皱眉问道:“二哥,飞扬信中的意思是说,如今该当如何自处,他已无话可说、没了主意?此前你我兄弟三人密议时,就已想到了这一层。皇帝目前忧思深重顾虑重重。并无非要将卫肃置诸死地不可的意思,飞扬将来受些蹉跎虽是在所难免,我想皇帝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即便万一事有意外,皇帝心里应该很清楚,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你说四弟可能会出大事,是否言重了?”
秦空云叹道:“父子连心,本是人之常情。事涉诛九族的谋逆大罪,让飞扬如何还能镇定自若?飞扬远在金陵,如何能及时洞悉长安局势?你方才所言,谁敢保证他同样也能想到?何况天威难测。你我只是出于对皇上的臆测,谁又敢保证其中不会另有变数?要知道,四弟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
秦氏拥有这世上最为强悍的情报系统,几有通天彻地无孔不入之能。秦公与皇帝相互利用周旋二十余年,可以说是日日与狼共舞而相安无事。老狐狸的敏锐嗅觉、老辣眼光、变态的判断力,那还用怀疑吗?秦空云绝不会毫无来由说出这番话!
杨致心念一动,自嘲的一笑道:“我实在是笨得紧!飞扬虽远在金陵,可他的一举一动怎能逃得过秦氏的耳目?即便飞扬没有捎来这封无字信笺,秦氏必定也发现他那边近来有所异动。”
“确是如此。”秦空云坦然一口承认:“南唐文恬武嬉升平已久,江浙之地自古富庶繁华。非但皇上早已志在必得。也是支撑我秦氏的重要财源,且长久以来十分稳定,是以家父对我秦氏在南唐的经营素来较为偏重。秦氏担当代大夏天家行商聚财之责,大夏灭唐对秦氏有利无弊。而多年以来。金陵的主宰者对于商家的态度方略,对于秦氏的盈利多少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所以不管金陵城中说话算数的人是谁,秦氏对其一应言行的关注片刻不敢松懈。飞扬乃卫肃独子,一战建功而成为坐镇一方的封疆重将。在察觉到卫肃意欲助太子提前登位之后,家父便暗令金陵秦氏分号加派精干人手,密切留意飞扬的一切动向。飞鸽传书向长安一日一报!”
“你在皇上伐唐之前所献战策,飞扬获封勇毅大将军之后,皇上将其转赐给了他。飞扬本于金陵百姓已有免遭劫掠屠戮之恩,此后依策施为,军纪严明,爱惜百姓,甚得民心,百姓家中为其立有长生牌位者不乏其人。南唐灭国之后不足两个月,金陵便繁华依旧秩序井然,足见飞扬治世之才。仅在金陵一地,飞扬之声名威望恐怕犹在武威大将军耿进之上。”
杨致静听秦空云娓娓而谈,并未为卫飞扬非凡的文韬武略大感欣慰,相反的是觉得似乎大有不妥,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论是在卫肃与太子遥相呼应起事,我们大肆散播流言之时,还是后来太子事败、卫肃被拘下狱之时,在金陵的飞扬都是恍若不知,一切如常,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但谁敢说他真的就什么不知道?谁敢说他心里就没有一点想法?我相信他也是人,不是神!”
“自六七日前开始,金陵勇毅大将军行辕便失却了往日的平静。出入大将军行辕的牛鬼蛇神,竟是一日多似一日。据我秦氏安插在大将军行辕与飞扬身边的多个眼线密报,这些访客无一例外都是为游说飞扬而来。其中有现在飞扬麾下的心腹将领、参军,有出自卫肃门下、现在武威大将军耿进帐下效力的故旧部属,甚至有南唐的遗老旧臣!另还有数位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而飞扬每次接见这些人都是事先屏退左右,严令不得相扰。且他从未闭门谢客,如今又捎来了这封无字信笺!你敢说他没有动心?天知道这些人向他游说了一些什么?”
“还能游说些什么?”杨致一口点破道:“无外乎是劝他拥兵自重,以此要挟皇帝对卫肃从轻处置,放过卫氏一门。……慢着,不对!你且容我好好想一想。”
起身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的沉吟道:“飞扬有勇有谋,身边想必也不缺脑筋清楚的参谋人才。断不至连这一点都想不到。长安大变前后,他强作镇定维持表面一切如常,那是因为他鞭长莫及,只能用心静观其变。可在得知太子事败。姐姐卫妃以死相殉,父亲卫肃下狱,部众由十万被裁至三万之后……。卫肃身负大夏第一名将之名,在军中极具威望,故旧部属遍布军中。得知故主蒙难……。江浙自古便是中华王朝的财赋重地,飞扬甚得民心,又手握重兵……。各路牛鬼蛇神一应接见,与之密谈……。”
“飞扬在金陵的一举一动固然瞒不过秦氏的耳目,又岂能瞒得过皇帝?他近日不加遮掩,莫不是有意为之?可又是为了做给谁看呢?而飞扬心志坚毅,少年老成,并非优柔寡断之人……。”
杨致喃喃念到此处,心里蓦地一沉:“不好!飞扬这是断定太子未死,皇帝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必会推出卫肃做替罪羊!若是果真如此,连他自己在内的卫氏满门必然无幸!先前恍若不知保持平静,只是以退为进,有意做给皇帝看的。如今不加遮掩的接见各色人等,是为了摸清自己实力的真实底细,也是为了试探皇帝与诸方势力的反应!——飞扬不是想拥兵自重,而是想效仿前朝末年各路藩镇之故事,决意拥兵自立!”
秦空云悚然大惊道:“你是说……飞扬竟然是想自己做皇帝?这……这怎么可能?!”
继而急道:“我原先也是揣度飞扬不过是救父心切,以至受人蛊惑拥兵自重,暂与皇上暗中僵持。拥兵自重好歹仍是身为大夏之臣。或有相互妥协的回旋余地。纵然如此,只要一处环节稍有不慎处置不当,也会给卫氏一门招来天大的祸事!但拥兵自立就无异于与皇上彻底撕破脸皮,公然起兵叛夏了!飞扬拜将统兵仅只数月。麾下不过三万兵马。耿进大军近在咫尺,足有数十万之众,数日之内便可掉过头来直抵金陵城下!……飞扬断然不会如此疯狂!三弟,这种话是绝计乱说不得的!”
杨致不以为然的道:“你我相交已久,你看我是那会乱说话的人么?此刻并无旁人,你我之言尽皆只是分析揣摩。还无须顾忌什么。所谓时势造英雄,只要是正常人就会有野心。陈胜不过是农夫出身的一介罪囚,尚敢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想做皇帝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绝大多数人不敢说出来,也没那个机会罢了。”
“飞扬不只是有勇有谋,而且还有胆!金陵富庶,起兵的财力不成问题。江浙人口众多,既是深得民心,想要招募数万军士自然不在话下。卫肃故旧部属众多,总会有人不忘故主前来相投,募兵成军之后想来也不会缺少统兵将领。如果皇帝执意要诛灭卫氏九族,那便是给了飞扬一个师出有名的绝好借口,起兵自立乃是退无可退,别无选择。拥兵自重与拥兵自立看似有天壤之别,如若事败其后果却并无两样,风险等级基本相同。左右大不了是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干吗不赌上一把?何况条件尚可,也不是全无底气。若是他傻不拉几的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我反倒会看他不起。嘿嘿!只要他敢起兵,我就敢全力助他!”
秦空云苦笑道:“万一飞扬疯了,难不成你也会搭在里头跟他一起疯么?”
杨致敛起笑容,肃然道:“于飞扬而言没有万一,只有万不得已,更无疯狂一说。虽然现在还说不了那么远,但绝不是没有那种可能。正因为风险巨大难以决断,所以才会有这封无字信笺。仅凭这封信笺就不难看出,飞扬十分谨慎!”
第235章死结
自卫肃妄图发动兵变至今已一月有余,卫飞扬居然能想到一直假作恍若不知毫无反应。虽然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是迫于情势出于无奈,却令皇帝除了“株连”二字,找不到对他下手的理由。卫飞扬只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可怜见,真不知这数十个日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坚韧如钢的神经又是用什么特殊材料铸就?
卫飞扬现在的处境与心情,委实太过复杂微妙,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因为他相信杨致,相信他们兄弟之间会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杨致说得不错,从无字信笺也能看出卫飞扬十分谨慎。能看明白的自然心中雪亮,可又绝无授人以柄之忧。即使信笺万一落到皇帝手里,皇帝也找不上任何人的麻烦。
看到秦空云一脸惶急又哭笑不得的怪异表情,杨致出言安慰道:“二哥,咱们这不是正在琢磨原由、商量对策么?你且莫太过焦躁。现在皇帝急需整饬的是一个千头万绪的烂摊子,他忙啊!一时还腾不出手来怎么料理飞扬,只求先行将他稳住。而飞扬也还在看,在等。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敢保证只要卫肃不死,飞扬便绝不会起兵叛夏。飞扬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也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有所准备,那倒是千真万确。不过你大可放心,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什么大事,至少在近一两个月之内是绝对不会,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助他从容应对。”
卫飞扬何去何从,首先关乎秦氏重大经济利益,其次秦空云对这位天纵奇才的结义幼弟关怀之情也绝无虚假。秦空云原本涵养极好,此刻却略显懊恼的恨声道:“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十八层地狱,什么都是你说的!纵然如你所说,你以为一两个月时间很漫长么?再说你凭什么敢如此肯定?”
杨致悠然笑道:“因为无论是皇帝还是飞扬,他们谁都输不起。相比之下。皇帝当然比飞扬更输不起。”
“其实皇帝是既急也怕,飞扬也是一样。双方各有忌惮,除非万不得已,谁都不会贸然先行发难。一旦双方彻底翻脸。南唐故地便会战端立起。飞扬自知胜算极小,但输了顶多是赔上卫氏一族几百口性命。皇帝即便赢了,也定会元气大伤,继而可能会输掉整个大夏!若是连这一点都拎不清爽,皇帝便不是皇帝。飞扬也不是飞扬了。这其中最大的风险,是双方在相互试探中误判对方的真实意图,以至擦枪走火。”
秦空云茫然失神的道:“擦枪走火?……何谓擦枪走火?卫肃虽已获罪下狱,然皇上至今未事株连,仍对飞扬赏金赐爵,明旨褒奖。裁兵七万交与耿进,那既是意在吴越,也是为与宁王在随州的数十万大军互成犄角,摆出对南楚在东西两线同时大兵压境的有利态势。若只为防范飞扬,大可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将其兵权一裁到底。何必不尴不尬的还留给他三万人马?依飞扬的头脑谋略,难道还看不出皇上的宽仁之意?”
“其次,卫肃素有忠义之名,皇上与你我心里都清楚,他意欲助太子提前登位,旨在大夏暂罢征伐,与民休息,并无权欲私心。飞扬乃是卫肃独子,自小耳濡目染,得其父言传身教。说他受人挑唆出于无奈才拥兵自重。那我相信。说他想借机自立为王,我绝不相信!”
依照秦空云的智商,杨致认为没有必要在擦枪走火的解释上多费口水,嘿嘿笑道:“二哥。令尊与皇帝打了二十余年交道,个中滋味如何,你在闲暇时不妨与令尊深入探讨一番。每次皇帝一缺钱,你们父子就得像死了老子娘一样的满世界疲于奔命,莫非体会还不够深刻?怎地还如此天真?还是这般夹缠不清?”
“不瞒你说,飞扬能有自立为王的想法。我感到十分欣慰。因为他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飞扬比他老子卫肃实在高明太多了!”
“你别忘了如今是诸国林立的纷争乱世!说得文雅一点,将相本无种,有能者当之,帝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得粗鲁一些,谁他妈规定了这天下非得是哪一家的?乱世之中最首要、最简单、最基本的法则,是确保生存。在生存二字面前,什么忠孝节烈、仁义道德都是不值一提的瞎扯淡。”
“二哥,你至今都没想清楚:我跟赵天养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射杀他之后,还要给他扣上一个天大的黑锅?为什么皇帝连半个屁都没放就点头认账?自古以来,只要是在皇权与帝位受到根本威胁的时候,无论你谋逆的理由有多么的伟大高尚,有哪位皇帝还会记得宽厚仁慈这几个字是怎么写?就算太子是皇帝的亲儿子,你以为皇帝不想要他的命?你以为皇帝不想杀卫肃?你以为皇帝不想将飞扬的兵权一裁到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敢!”
顿了一顿,盯着神色错愕的秦空云问道:“我问你一句咱们兄弟之间诛心的话:若是放在天下一统、皇权稳固的太平盛世,皇帝会容得下你秦氏么?会容得下我杨致么?”
秦空云额上隐然冒出细微的冷汗:“那……这……。”
杨致冷笑道:“皇帝虽然巴不得自己集天下权柄于一身,却绝不希望、也绝不能容忍其余赵姓皇族势力过于强大。否则的话,他就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主了,而是他人股掌之中的一介玩偶,是风雨飘摇之中的一介傀儡。福王是皇帝唯一的嫡亲弟弟,那又如何?哥哥做了多长时间的皇帝,弟弟就老老实实的呆在一边玩了多久的声色犬马!”
“赵天养横死,得罪的是大夏赵氏皇族,而皇帝正是其中占绝对强势地位的主宰者。换而言之,不过是得罪了皇帝自己。他是否在乎,唯自知尔。死一个赵天养,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癣疥之疾。如果赐死太子,得罪的是金城与关中的老牌豪强势力,或会动摇大夏赖以立国的根基。你也知道卫肃在朝野与军中颇有德望,如果横下心来将卫氏灭族。必会令无数小民百姓扼腕嗟叹,必令出自卫肃门下的万千将士心灰意冷,动摇的就是人心、军心、国本!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切肤之痛!”
“二哥,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换个说法。就是不管皇帝怎么做,他永远都是对的。只要是还没蠢到无可救药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实在是狗屁不通的强盗逻辑。赏金赐爵?明旨褒奖?只要皇帝乐意,随便寻个什么由头,一句话就能悉数收回!将飞扬的兵权一裁到底?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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