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句拉高音量的高谈阔论,就连在柜台後厢房的严沁亮都听到了。
虽然句句都是在替她在抱不平,但她感受不到,再怎麽说,爹还是爹啊。就是这些议论让她爹出不了门,让他变的怯懦、沈默,在大娘将自己的不快情绪往他身上发泄时,已无尊严的他就任她打、任她骂……
「这个月帐款就是这些了,沁亮。」慈眉善目的老掌柜是看着她长大的,轻轻拍拍她的肩,打断了她的思绪,「别多想。」
她强顔欢笑的点头,接过银子揣入袖口内,随即掀开帘帐走出去。
热闹的客栈内仍有许多人在谈论她爹的不是,她径自回到小曼的身边坐下,「哇,你们都吃完了,那要等我一下,还是——喔,我在马车上吃好了,帐收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她刻意扬高的快乐声调,在袁檡听来多了一抹苦涩,他静静的看着她请店小二替她将那颗馒头包起来,再喝了杯茶,给了钱,拿了馒头走人。
「丑一,你还不走!」
小曼也跟着起身,却见他还杵在椅上不动,被这一喊才慢慢的起身。
蓦地,靠坐视窗的那名醉客突然朝严沁亮大吼了一声。「严家大小姐,叫你爹不要丢我们男人的脸!」
「好,秦大叔,但我爹人还是很不错的,别再批评他,小心我也会凑人的喔!」她也豪气的跟着大喊,甚至作势挥挥自己的拳头。
「哈哈哈……好好好!」秦大叔及同桌友人哄堂大笑。
看着她熟络的与那些大汉开玩笑,袁檡微蹙眉,一步出客栈,他便发现她脸上的笑马上就不见踪影。
「那些人真讨厌,虽然是关心大小姐,但拿家务事出来讲就不好,何况连大夫人偷汉子的事也……」小曼嘀嘀咕咕的上了马车的驾驶座。
袁檡看着严沁亮闷闷的坐进马车内,才跟着举步上车,坐在小曼身边。
严沁亮看来也许开朗随和,但内心还是有极脆弱的一面吧,只是,她总表现得很坚强。
片刻之後,马车抵达粮行门口,夥计跟小曼都帮忙将码头刚到的货搬运到仓库内。老帐房顾店,闲人袁檡则尽仆人之分,跟着严沁亮回到後西园。
严沁亮满身汗,习惯自己来的她一进房就将收到的银两、进货单据放在她对账的桌上,连同那颗连啃都没啃上一口的馒头。
不知怎麽的,袁檡对她如此亏待自己突然生气起来。总还是个粮行千金,怎麽过得如此寒伧卑微?甭说她那张苦命的黑脸,随便抓他府上的一名丫鬟跟她比,她都比不上,肌肤没她们白里透红,一双手更粗硬结茧的不像话,也许比粗工都不如。
思绪间,就见她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便端了一盆水走进来,放在镜台的洗脸架上。
他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忍不住走到她身边开了口,「一个人的命好或坏,我觉得并非是命中注定,而是依人而定。」在他看来,她就是自找的。
「不对,什麽事都是命定的,就像你遇到我,也是命定的,若不是我手上账本掉了,你现在绝不是站在这里,而是投胎去了,这位弟弟。」她踮起脚尖,像个大姐姐似的伸长了手,勉强拍到了他的头。
他一愣,有股火气涌上。什麽命定?她就不能爲自己想一想?「我说过了我不缺姐姐,而且,我刚说的话就在指你,你何须过得这麽委屈、这麽可怜?连饭也不能正常吃,你的那些家人根本是打算让你做到老、做到死,最後,也许草草的埋了你这个老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
「话别这样说,没听过能者多劳?」她倔强的反击,表情却变了。
「自我安慰得可真彻底!」他觉得很可笑,「严家的其他人并非不能做事,而是你做太多!瞧你的手粗硬生茧,什麽活儿都要干,要当个细皮嫩肉的千金闺秀才能好命,你是女人,怎麽不知道?」他无法忍受她这麽苛待自己,每每看到,除了生气,还有种不知爲何的复杂情绪。
「那你就像男人了?手无缚鸡之力,都说勤能补拙,手脚怎不勤快些,就算这阵子没做到什麽,至少做做样子也够了。」她胸口也隐隐被点燃了一把火,虽是就事论事,与其难免带些火气。
她又看扁他!袁檡这一生,也只有眼前的女人敢一再的看扁他。他没好气的瞪着她,「那你想女人吗?脸皮也未免太黑太粗了。」
「你敢批评我的脸,你的脸有比我好看吗?至少我黑得很平均,你呢?!」她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真是越说越火。
他哑口无言,的确忘了自己的脸尚未恢复。不过,爲什麽他们会吵起来?他明明不是要跟她说这个。
他才要开口,她就深深吸了一口长气,「算了,都没时间吃饭了,花在吵架上多不值,不过谁叫你没事惹我。」
她撇撇嘴角,摇摇头,关心的再看看他的脸,「好吧,就算你脸没那麽糟,但山上那种黑黑的小黑斑蚊最是可怕了,你困在那里时绝对成了它们最棒的餐点,大夫说了,至少被叮了上百次,一、两个月要消掉已经很难了,你还有严重的暴晒裂口,我看啊,至少三个月,我才能看到你原来长啥模样。」
他一点也不怀疑她说的,他看向镜子,里面的男人长的一点也不像他,除了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外,一块块微硬的蚊虫咬伤、晒伤干裂的疤痕,怎麽看也找不到那抹曾经神采非凡又桀骜不驯的俊美男人的影子。
「洗把脸吧,咱们还有活儿干。」她拉下挂在洗脸盆加上的毛巾放入铜盆里。
「……你说话一向这麽粗俗有力?」他其实很早就想跟她说了,相貌不佳,嗓门又大,真的毫无气质可言。
「拜托,要我像千金小姐把话含在嘴里,矜持、温柔、害羞……」她嗤之以鼻,「能做生意吗?洗脸吧!」她边说边揉湿毛巾,率性的扔给他。
他伸手接住,从她的语气中听到隐含的苦涩。是啊,像严孟蓉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多麽轻松,但她就是没那个命。
他胸口莫名又闷闷痛痛的,摊开毛巾用力搓了搓脸,随即浓眉一皱,脸上也感到痛意。他放下毛巾,再看向严沁亮,就见到她柳眉一皱。
「你说我讲话粗俗有力,自己还不是粗手粗脚的!不就洗把脸,有些伤好不容易结了疤,被你这用力一洗,疤脱落又渗出血水来了。」她受不了的摇摇头,「你这张脸跟别人不一样,轻一点洗,听到没有,每次都要注意。」
「我是男人。」他觉得他应该提醒她这一点,她的口气听来已经不像姐姐,像他娘了!
「男人也可以斯文点啊,向我爹……」她眼神一黯,倏地住了口。
「像他?对,斯文极了,一天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话,静静的吃饭,像行屍走肉的过日子,在他眼里,好像看不到任何一个人。」袁檡这火起来得又快又旺,但她爹真的让同爲男人的他都感到羞愧,虽然她那年届五十的亲爹,他也不过只见过两次,但那副没了魂魄的样子,还让自己女儿这样吃苦,他一眼就大爲光火。
严沁亮,的眼内也冒火了,她突然伸直了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可以瞧不起他,他好歹是我爹。」
「一个离谱至极的爹!」
「我说不准批评他,他是爲了养活家人而不得不入赘的,一来到这个家,他就矮了一大截,我大娘的任何决定,他都违背不得,无法做主,他也很苦。」
「有你苦?你以爲你几岁?你都承担得起这些责任,没理由他担不起!严家另外三口生活得多快活,快活的与废人无异,这都是他当人夫、人父该插手管的!」袁檡是不以爲然,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善良到几近愚蠢的女子,就算长期被压榨却很愿意善待他人,让他不禁也爲她抱不平,爲她觉得不舍。
她无言驳斥,她也曾埋怨过,但又如何?至少这个家需要她,她是被需要的,有存在的意义。不想再在父亲的话题上打转,她可以改变话题,「我再帮你上点药,你这脸伤得顾好,别留疤,日後还是要套房漂亮媳妇的。」
她拿了药膏替他涂上,他发现她的手很灵巧,动作要温柔时也能温柔,他并不是天生就这样粗俗,而是不得不爲之。
「你一向这麽鸡婆?」他很佩服也很讨厌她永远只想到别人的未来,怎不想想自己的?做到老死也无怨无尤,想当神仙吗?
她可没钝到听不出来他口气里的嘲讽,「小弟弟,你是年纪小不懂事,脸蛋若长得好,就占了不少好处,像我?凡是只能自己来!」
「我年纪可不。」他没好气的脱口而出。
「连名字都忘了的人,知道自己几岁喔?」她受不了的马上吐槽。
「是,坚强又勇敢的老太婆。」他也反唇相讥,却又觉得好笑。什麽时候开始,他也会这样同人斗嘴?
她咬咬牙,「我发现我替你取的名字根本就取错了,你哪是无言,我说一句,你就驳一句!」
「我只是替你想清一些事,还有提醒你,在对别人好之际,也别忘了对自己好。」他神情认真,一双黑眸深幽得难以言喻,然後,他低头替她揉搓毛巾、拧干,擡起头来,凝视着她,专注的替她擦脸。
她愣愣的看着他,傻傻的任由他以温热的毛巾爲自己擦拭脸蛋,莫名的,她的胸口暖烘烘的,喉头酸酸的,她倏地阖上了眼眸,不明白自己怎麽有点儿像哭了。
第三章
只是,严沁亮如何对自己好?她身边充塞了太多自私的家人,根本轮不到她。万里无云的晴空,烈日罩顶,连地上都灼得要烫人了,但严沁亮却觉得心头泛冷,而且,她还得连连吸气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会抓狂的乱吼乱叫。
她满头冒汗的站在粮行门口,看着手上刚拿到的厚厚一叠账单。
这里冬日一向温和,且离冬季仍远,但严孟蓉就添购了一整套的黑貂大氅、雪帽、雪靴,还炫耀的展示在店内。
真是太浪费了!每个人眼中都交换着同样的不平,但也只听到严沁亮淡淡的轻叹一声——
「二小姐,你真的非买这些不可?」
明明是亲姐妹,只是一爲嫡女,一爲庶出,严孟蓉就不许严沁亮喊她的名字,只能叫她二小姐。
严孟蓉长得美丽,烟波带媚、身段婀娜,身上挂着叮叮咚咚的金饰,头上金钗银珠,在太阳下,艳光四射的让人看了都刺眼。
她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对下人强势高傲,但在外与一些官家千金交好时,婉柔婉约的虚僞模样可是扮得有十分像。
「明天初春,本小姐要上京城去赏雪,这才托人采买,不过数千两银子罢了。」她边说边抚着那光看就让人要冒汗的貂毛。
「京城离这里多远啊,去一个月、回来一个月,一路上的食宿费用,家里哪有那麽多钱?!你买这些根本就是浪费,给我退回去!」
突然冒出来的仗义之声是来自甫踏进粮行大门的严孟轩,就见高大挺拔的他走到她面前,「别忘了你是赔钱货,出嫁还要嫁妆,那全得用我的钱来准备。」
严孟蓉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大眼一瞪,「是谁常常游走在妓院赌坊间,随随便便就一掷千金?!我还没出嫁,这个家我就有份儿,你赌输的钱、玩女人的钱,也有我的!」
「你!」
两人怒目相对,但粮行内的夥计及客人也看习惯了,这对姊弟爲了钱互揭疮疤是常有的事。
事实上严孟轩绝对是败家子,老想将妓院的女人娶回来当妾,若不是严欣强硬拦着,威胁要断他金援,只怕现在的严家粮行已改成妓院了。
严孟蓉一看到送货来的商家似犹豫着要将那些东西抱走,她一甩手绢儿瞪着弟弟,「不管!我就是要拿钱付款。」
但她才刚要走到柜台,严孟轩就一个箭步冲上前,粗鲁的推开占住柜台的帐房,在与急着要抢开抽斗的严孟蓉一同挤进柜台後方,两人动作一致,同时打开抽斗,顿时一怔,因爲里面竟然只有一张小额银票及几锭碎银子。
严孟蓉立刻擡头瞪向脸色紧绷的严沁亮,「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今天客人少,只有收到这些零星款。」她双手紧握,忍住想吼人的冲动。
严孟轩走向老帐房,一把抢走他手上的账簿,翻开一看,擡头冷笑的看着严沁亮,「今天出了一笔大单,金额有两千两,你就看着办吧。」
说着他从袖口拿出一叠单子朝她丢去,瞬间,一张张账单及借据缓缓飘落地上。
严沁亮低头一看,心一凉,握紧的双手也因太用力,关节处都已泛白。
严孟蓉在看到其中一张上的数字时,气得粉脸涨红,「严孟轩,我说了——」
「少给我罗嗦,不然,我叫娘马上替你找门亲事嫁出去,今儿个,弟弟我心情好,勉强替你付些费用。」他以下巴指指那些昂贵的冬衣,再意有所指的看了严沁亮一眼,就心情愉快的又出去找乐子了。
废物!若不是严沁亮,这个家早就被他败个精光!袁檡瞟了地上一张张单据、账单,忍不住摇头。
严孟蓉咬咬牙,叫了丫鬟抱起那些冬衣,悻悻然的往粮行内走,穿过门帘,往自己住的院落而去,也不理会丫鬟抱着老高的冬衣,几乎要看不到路了。
这对主仆一消失在粮行,四周就陷入一片凝滞之中,没有任何人动。
终於,严沁亮缓缓的蹲下身来,伸手捡拾落地的账单及借据。
她这一动,所有人像说好似的,开始生气的批评外,也蹲下来帮忙捡单子。
小曼更是气呼呼的边捡边骂,又见袁檡还是静静站着,更是火冒三丈,「你是木头啊,大小姐的命怎麽那麽差,遇到妖魔鬼怪不说,还救了你这样没心没肝的人!」
袁檡还是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严沁亮。
她双手微微颤抖,努力的忍住眼底的泪水,再撑起笑脸後,站起身来,「没事啦,反正我也习惯了,抱歉了,让你们看到这麽难堪的事,影响你们……」
真是倔强的傻瓜!袁檡黑眸注视着她强顔欢笑的脸,胸臆间像着了火,无法理解的熊熊怒火迅速的奔窜至他的四肢百骸,迫得他不得不握紧拳头,才能克制住不将她一把抓过来,好好吼一顿的冲动。天知道,他不曾爲了谁而如此生气,气到近乎要疯了!
他陡然转身,慢吞吞的走出粮行。
「丑一,你去哪里?」小曼注意到他,好奇的问。
去吹吹风、降降火,若不是内伤未愈,他最想去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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