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顿了顿,笑道:“——因为它们不会思考。”
卡尼尔皱起了眉。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不会思考,没有思考就没有变化,没有变化的世界是很可悲的。我想你已经把耀仁看作是世间第一号人渣了,不过难能可贵的是这个人渣和你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你们都思考。”
和式的大宅到晚上有些冷,夜风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发出尖利的呼啸声。
“比方说你吧,卡尼尔。你喜欢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作为一个杀手,你需要宗教的力量来护持你的精神,你喜欢琢磨自己为什么存在。如果你不是杀手,我想你大概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至于耀仁,他想的东西可能要现实一些,比方说他经常思考这个国家未来的走向,过去和历史,道路和将来。我想他一定发现这个国家已经即将走向灭亡,所以他果断了放弃了它,决定和我们一起开创一个新的国度。这是你们的共同点,我喜欢思考的人。”
“再举个例子,叶莲是个始终在探寻正义的家伙,他想的东西跟我们都不一样,但是他的确也在思考。他杀人,但是他始终都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杀人?这样做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不敢肯定他都得出了什么答案,但是我喜欢他思考时的样子,很漂亮,或者说,很性感。”
雷诺笑了一下,在榻榻米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现在我们说说阿隽。阿隽是个看上去从来不思考的人,一切凭本能,一切都随心所欲。但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被全族人厌恶的人,无数次差点被父亲杀死,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活得很凄惨才对啊。你觉得阿隽他看上去很凄惨吗?”
卡尼尔叹了口气:“他通常让周围的人都变得很凄惨。”
雷诺笑道:“这就对了。阿隽和我们不一样,他的思考方式很原始化,就像有着智慧的、却偏偏喜欢喝生血吃生肉的野兽。他想的总是如何生存下去,如果有人妨碍了他的生存,他一定毫不留情的把那人除掉。这种思考方式血淋淋的,但是你不可否认这很迷人。”
卡尼尔有几秒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那龙太藏呢?”
“这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不得不这么承认,”雷诺轻轻拍了拍掌,很久以后卡尼尔发现这是他表示某种程度上赞扬的意思,但是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想提醒你,龙太藏是他们家族的长子,生下来就有继承权。龙太藏能有今天的地位这并不奇怪,如果把他放到阿隽的位置上,他未必能混得像阿隽这么滋润。”
卡尼尔默默的听着,半晌才慢慢的道:“在你看来即使是两个同样都在思考的人,他们的思维方式也有不同吧。”
“那当然了,”雷诺笑着拍拍他的肩,“比方说你喜欢研究宗教的思维方式,而耀仁喜欢把自己放在凡人的角度上;叶莲喜欢把自己带入审判者的席位,而阿隽本能的像野兽一样思考……种种思考方式的不同组成了「红」,这是我创立这个组织的目的。”
卡尼尔静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我大概明白你要表达什么了。”
透过纸门可以望见庭院里清亮的月光,夜色已经很深了,除了风过鸣廊的声音之外,就只有虫鸣从遥远的地方隐约响起。
卡尼尔站起身,在灯光的暗影中他的侧影有种古老传统的,不疾不徐的优雅。
“已经很晚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虽然根本没必要这么做,雷诺还是站起身来,满面笑容:“我送你出去吧。”
卡尼尔点点头,略显有些冷淡,不过他平时也就那样,别人都不以为意了。雷诺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去,眼看着他走过抄手游廊的尽头,一转弯就不见了。他在夜风中站了很久,眼神渐渐的冷了下来。
“雷诺先生。”
一个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侧阴影处,弯下身毕恭毕敬的道。
雷诺挥挥手,“刚才卡尼尔没走,我不好叫你进来。怎么回事?”
那手下向周围看一眼,见没人才轻声道:“储北中校被弹劾了。”
“……弹劾不奇怪,”雷诺嘴角挑起一点冷笑的意味,“因为什么被弹劾?”
“据说是要为韦尔什上将的死负责。韦尔什上将死于闵和的神经性毒气,但是当时储北中校在场,他解释不清。”
“……不枉费我这么大心血。现在处理结果出来了没有?”
“没有对外公布,也是听私下打听的消息,据说是把储北中校停职了。储北中校一直以来是靠联合国高层的老头子们当后台,但是经过这件事情,那帮老头子突然认识到储北有他自己的獠牙,那帮人也有点害怕。也许会趁这个机会,老头子们会直接把储北解决掉也说不定。”
雷诺沉默半晌,突然问:“——你觉得储北会坐以待毙吗?”
那手下一愣,踌躇了一下,“应该没有人会坐以待毙的吧。”
雷诺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古怪。房间里灯光已经很昏暗了,他倚在门边,一半脸沉默在黑暗里,另一半晦涩不清,仔细看去竟然冷酷得让人心惊。
手下只抬头看了一眼,就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
“既然他不愿意死,那我们就想个办法,让他不得不死好了。”
雷诺很少有明确表达不满的时候,他的情绪在叶莲面前会透明一些,在别人面前时,他的笑容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但是假得可以乱真。
很少有人看见他用这样直接的厌恶口气去谈论一个人的生死,不,这已经不是厌恶,而是憎恨了。
“最多半年……”雷诺仰起头望着岑寂的夜空,也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这样低低的告诉自己,“……最多半年时间,我要见到储北中校的……项上人头。”
一张老照片
这个季节清晨的时候,窗子上已经结了一层冰。储北一夜没睡,满眼红丝,胡渣也星星点点的冒出了头。这些明显的疲惫的标志挂在这个男人脸上,他的神情却非常稳当,没有一点颓唐的意思。
储北批了件大衣,衬衣袖子卷起摞到关节上,露出手臂上经年的暗白色的枪伤。他推开窗子,站在窗口冰冷的寒风中点起一支烟,背影沉默而厚重。
他身后的实验室里,几个科研人员纷纷站起身来关掉仪器。领头一个女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来,温柔的伸手去抽他的烟:“——中校,您烟抽得太多了,吃点东西再走吧。”
储北手一晃,没让她把烟拿走。
年轻的女科学家动作停滞了一下:“……中校,今天就要去面对联合国那些老顽固,我相信您心里知道这很重要……我知道您是迫不得己的,请您不要丧气,眼下政治局势这么动荡,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我……我相信您。”
储北没有偏过头,眼神向她偏过来:“你相信我什么,兰德尔?查特温女士?”
他语调里有一点点温和的调侃,因为他平时对这些科研人员都是直呼其名的,从来没有正式的叫他们某某先生或某某小姐。
“我相信您不会和闵和他们救世军的人有私下交易,害死韦尔什上将的神经毒气一定另有来源,您怎么会和救世军那种恐怖组织……”
储北打了个手势,优雅的阻拦了兰德尔接下来的话,“在联合国得出结论之前,单凭你对我个人的了解,是没法得出我清白与否的结论的,兰德尔。你是个科学家,科学家应该相信眼见为实。”
兰德尔一时语塞,半晌才轻轻的叹了口气:“好吧……今天就要去接受审判,您吃点东西洗个澡再去吧。”
储北抽烟抽得很深,三口两口烟就到底了。他把烟头在窗台上摁熄,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兰德尔望着储北离去的背影,这个男人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懒洋洋的并且没什么存在感,但是只要是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成为最坚实、最强悍的屏障。
有时候她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情形,那个时候她还在大学研究所里,梳着清汤挂面的头发,穿着朴素的裤装和平底皮鞋,手上一天到晚夹着书或讲义,谈论的也大多都是物理学严谨而又枯燥的课题。这样的生活磨进了她少女时的青春,直到有一天她的导师、军事等离子体物理学的奠基人杰克特博士被政府军方以非法研究罪判处枪决,她才在重兵环伺的看守所里见到了这个所谓“当代军界第一人”的储北中校。
导师被杀后,她开始为这个男人服务,在储北中校的秘密军事研究所某个科室里,成为某项中药研究工作的中坚。就像储北所说的那样,从她走进这个科室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命运就成为一个共同体。他们一起走向世界的巅峰,或他们一起走向政府的秘密刑场。
兰德尔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她的青春好像迟到了好几年,别的小姑娘涂脂抹粉的时候她把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上,到了这个年纪,反而开始注重起细腻的粉底和精致的彩妆来。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那是储北在休息室里洗澡。休息室的门大开着,也不知道是他忘记关还是了根本没料想有人会进来。
兰德尔放下手里的餐盘,突然看见抽屉半开着,里边一堆文件里隐约露出一张相片的一角。这个休息室基本上是储北中校在用,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擅自进来,所以很多东西都是储北中校的私人物品,有时他工作到很晚,就干脆在这里睡下了。
兰德尔回过头,于是那边传来的水声还完全没有停息的意思。
她轻轻打开抽屉,拉住那张相片的一角抽了出来。
这是一张已经有年份了的老照片,时间定格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草地上坐着三个人,青年时代的储北懒洋洋坐在草地上,叼着一根烟,胡子拉碴,对着镜头满面笑容;他的大手重重撑在身边一个少年的头顶上,那少年已经扛起了两毛一的军衔,惊人的俊秀,神情肃穆之中隐约显出一点单纯的不耐烦。他们两人身后站着一个美丽和善的女人,穿着棉质长裙,微微弯曲的长发,衬衣袖子下露出白皙的手臂,分别轻轻覆盖在两个男人的双肩上。她对着镜头,笑得温婉柔和。
十几年前,储北中校还在C国军方创建特种兵大队的时候吗?
出于女人的细腻,兰德尔仔细打量了那张照片好一会儿。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那微笑明明如此温婉而包容,却让她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她把照片翻过去,之间上边一排龙飞凤舞的俄文。储北早年留学莫斯科,俄文会说会读会写,兰德尔以前也学过一点点。她刚想仔细看下去,突然身后传来储北漫不经心的声音:“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个好习惯啊,兰德尔博士。”
兰德尔手一抖,然后镇定自若的把照片放在桌面上,“什么东西欲掩不掩的踩最勾人兴趣吧,还是说这是您故意想让我看的?这样的老照片还是应该放在卧室的相册里比较好。”
“哈哈,这么说还应该是我向您道歉才对。”储北穿着西装衬衣和长裤,拖着拖鞋,领带歪歪斜斜的挂在脖子上,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走过来。他总是系不好领带,这个男人比较适合在战场或丛林里生存,而不是站在这个勾心斗角的政治高度上。
“那是我们一起去进修的时候,也算是学生生涯吧。他们两个都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很抱歉,”兰德尔立刻道,又忍不住问:“请问是——”
储北一只手抓着毛巾,一只手从照片上的少年移到那个美丽女人身上:“——他杀了她。”
“……我很抱歉。”
然后储北的手指从照片上的自己移到那个少年身上,“——然后我杀了他。”
“……”
兰德尔想说什么,但是储北已经把照片抓起来,放回了抽屉里,并且当着她的面关上了抽屉。
“……那位女士是您的……”兰德尔轻声问。
“未婚妻。”
兰德尔稍微惊讶了一下,随即她想起有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更多的传闻,有关他的私生活和他不曾公开的过去,突然她被一件事震惊了:“所以那个男孩是少年时的……叶莲?”
一级政治犯叶莲在叛国出逃的时候,亲手杀害了曾经的前辈储北中校的未婚妻,连同她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从那以后储北中校发誓要亲手抓回叶莲,为此他放弃了步步高升的机会,为了合法保留抓捕叶莲的权力,他甚至迟迟不接受联合国委任的少将军衔。
那个负责抓捕叶莲的小组已经解散,储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曾经被合法任命、并且到现在一直保留着合法抓捕叶莲的权力的人。
“我非常抱歉,”兰德尔低声说,“我不是故意要勾起您悲伤的回忆的。”
储北沉默了半晌,接着笑了笑:“不。也不全是悲伤。”
兰德尔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储北的目光投向桌面上的餐盘:“这是您送来的?”
“是的,前往联合国的车等在楼下,还有半个小时才出发,所以我想您可能需要……”
储北抓起一个小麦面包,大口大口的咀嚼着打断了她的话,“真是太好了,因为饥饿而在联合国那些尊贵的老官员们面前失态的话那就太糟糕了。”
兰德尔笑起来。
储北用打仗一样的速度解决了他的早餐和咖啡,临走前兰德尔突然疾步跟上来拦在他前面,然后仔细的为他系好领带。这个有点过分亲密的动作突然触动了她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在系好领带之后她抬起头,因为强行压抑着的激动,她的脸色看上去非常的郑重。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支持你的,储北中校。”
储北对她点头微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回答,紧接着就饶过她大步走向了楼梯。
兰德尔站在原地,因为无法平复的激烈情绪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早晨的风从没有管好的窗口刮来,吹动她胸前棕色的长发,慢慢的让她从那种纷乱复杂的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