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专注的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女孩,拿纸巾轻轻的把她嘴边的巧克力屑给擦干净,动作既温柔又娴熟。江妍敢保证,就算温煦华大他十二三岁,有了儿女,也绝不会像他这般做温柔宽容的爸爸。她以前一直认为细姨把阿东保护得过好,不谙世事不说,性子既懦弱又倔强,现在想来是自己错了,阿东很好,起码在自己女人孩子面前已显现出超乎年纪的成熟和责任感。
“昨天回去,看到爸爸老了许多。”阿东仍低着头说道。
江妍“哦”了一声,停顿一下,才道:“烦心的事情多了点,公司不太顺利,你和你大哥又都……”江妍拖长了音,“不听话”这三个字没说出来。
阿东摇头笑了笑:“他不会为我担心的,他永远都只着急大哥。”
江妍嘴上劝道:“你别这么想。”但心里却也是知道的,都说小儿子是宝,应该看得更重,与情人私奔、离家出走,这在哪个家庭都是件大事,但在陈启泰那里,除了去年国庆期间那一次动怒以外,自己确实没见到过什么要不得的颜色,换做温煦华呢,陈启泰的心境或许完全不一样。
阿东看着江妍,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极了细姨,柔和又带点清风,让人容易亲近:“你放心,我对大哥没什么想法,昨天妈妈与我说,海湾酒店那些产业,她向爸爸要了,只要我回去就会留给我。我没有要,我也知道汇安的状况很不好,酒店也好、楼宇也好,那些本来都是大哥的,我一处都不会要。”
江妍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说他兄弟二人的财产分配,转过头去看着他,阿东没有停下,只继续说道:“我像小语这么大的时候,和妈妈来了S市,借住在老乡的窝棚里,白天大人们都去上班了,只留我一个人在窝棚里。哪里也不敢去,妈妈说没有暂住证,我们随时会被抓起来的。到了晚上四周黑漆漆的,我不敢睡觉,害怕得要死。有一次,台风来了,那场台风太大了,直接把我们的铁皮房给掀翻了,四周都是农田,哪里都没处躲,我就在台风里站了两个小时,等着妈妈。妈妈回来,看见我在雨里站着,浑身都湿透了。后来便发了高烧,我朝她大哭,我说我再也不要这样了,再这样下去会死掉的,会死掉的。”
江妍曾从细姨那里听说过一鳞半爪,但未料到阿东的童年居然会惨痛到这般模样,怪不得他都记得,人总是对自己受过的苦难格外的记忆深厚。江妍看过许多纪录片,90年代初的S市,不像现在这般高楼林立、绿树鲜花,市中心区里,不是工地就是农田,就连馨园所在的高档住宅片区,当时也还是一片荒田。
“妈妈也哭了,我说我们去找爸爸,你不说过,爸爸就在这里,我们去找他,好不好。妈妈答应我了,等我病好后,就给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去找爸爸。我从来没见过他,可我总觉得他一定很高大,像个英雄,能保护我和妈妈。后来我看到他了,是我见过的最帅气最干净的爸爸,带我去吃最好吃的鸡腿,他还说等一段时间就会接我们回家,我当时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小,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关系,也不知道我是个私生子。我记得,我和妈妈到了山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屋子,看傻了的时候,突然就从楼上滚下来一个很长很长的人,是的,是滚下来的。他头上还缠着纱布,红着眼睛冲着我和妈妈咆哮,让我们滚出去,这里是他的家。我当时怔住了,正在摸一个很好看的铜马,他瞪着我说,所有东西都是他的,不许我碰。爸爸进来后就大声的训斥他,说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然后他就开始摔椅子,砸东西,爸爸就叫人把他给架上了楼,然后转过身来和气的对我说,那是哥哥,不学好,把头给撞坏了,叫我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那个哥哥被架上楼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很难听,就像我在田地里大哭要找妈妈一样,我想他那么伤心,他的妈妈呢?可他没有妈妈,他在房间里被关了一天一夜,才放出来。我不敢靠近他,只敢远远看着他,他一个人走到了花园里,用手拼命去打一颗树,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打树,树又没招惹他。我躲在一楼的房间,踮着脚就可以在窗户那里看到他,他打了很久很久,手上都是血,连树上也是。后来他打累了,就在树下歇了下来,然后就开始呕吐,吐得和路边的野狗一样。”
江妍记得那个时候,应该是温煦华盘山路上出车祸之后,之所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是因为脑震荡的关系,缺乏平衡感,会呕吐,也是后遗症之一。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因为爸爸已经找了最好的幼儿园给我报名,我坐在餐桌上吃饭时,哥哥也下来了,他背上书包也要去上学。那个时候还是顾姨在我家干活,还问他,阿煦,你伤没好,怎么去上学?我听得一清二楚,他说,这个家他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叼了根长面包就走了,我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已经结痂了,又黑又难看,我想,他一定很疼很苦,如果是我受伤了,妈妈一定会心疼会掉眼泪,她一定会给我包扎好。可都没人关心他,他那么伤心,可是所有的人好像都看不见。”
“哥哥对我其实不算坏,他生日那天,不肯下去吹生日蜡烛,我鼓起勇气把幼儿园做的一个小瓢虫送给他,他正在书桌边上写作业,看到我送的礼物,瞪着眼睛叫我拿走,可我一直举着,我想他不喜欢生日蛋
糕,说不定会喜欢这个七星瓢虫。手都举酸了,他才接过去,然后趴在桌子上叫我滚出去。”
江妍听到这,闭上了眼睛,温煦华十七八岁时,像只小野兽般挣扎搏斗的画面不自觉印在了脑海。这一段往事,他从没说起过,那颗海棠树承载了他多少的心酸泪水,他居然也聊得云淡风轻。
“嫂子,我哥他很了不起,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撑起来的。有人说他跋扈嚣张,那是因为没人在意过他的苦痛,他没有依靠过任何人,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我妈有时说我不争气,可是,哥哥他才是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无所顾忌,我只是温室里被饲养被照顾的驯鹿。我从未想过要和他一争高下,他没有怨恨我,没有掐着脖子说我毁了他的家庭,相反还愿意照着我,顾着我,这一辈子我都很满足。”
阿洁那边的饭菜做好了,已经摆上了餐桌,过来唤他二人过去吃饭。阿东起身把小语给抱好,放到床上去,又笑着对江妍说:“二姑、三叔他们说,哥哥一定会娶沈小姐,你一点都不用在意。他们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哥哥,哥哥是一个把自己心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他若肯放下一些,就不会过得这么累,从小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加班加点,终于赶在节前能够恢复更新。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篇小说,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看啊。
写点什么真不容易。。
、谁的劫难(4)
这边温煦华已经回了山庄,把车停好,阿丽就从厅里迎了出来,笑道:“大少爷,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温煦华递了个利是封过去,看着屋子里冷冷清清,问道:“爸爸还没起来?”
“是啊,昨晚睡得不好,今天都还没起床。”
也是,昨晚全城鞭炮炸了个透,怎么可能睡得好。温煦华也没多想,抬腿就往二楼上走去,未料阿丽在楼梯口叫住了他。
“少爷,我觉得,那位沈小姐可能疯了。”
这话说得太有悬念了,温煦华转过头来仔细听她说:“昨晚沈家打了数不清的电话来,说要你去香港的。起初老爷太太还接了几个,后来实在不想接了,就换我接。我讲,少爷不在,人回来了,会转告他的。那个沈小姐愣是不肯听,大半夜还不停的打过来,都不让人睡觉,电话里扯着嗓子哭得死去活来的。”阿丽吐了吐舌头,接着道:“后来我就把线给拔了,耳根这才安宁些。”
“知道了,麻烦你了,去忙吧。”温煦华抿着嘴答了句,继续往二楼走去。
阿丽到了厨房,才拆开温煦华给的利是封,一数,十八张崭新的红钞,喜不自禁,赶紧装自己口袋里。她是本地人,来陈家山庄做佣已快十年了,从来没回自家过上一个春节。他们这些有钱人,被人伺候惯了,春节这样的节日,家里没工人怎么可能?
所以陈家正月发给阿丽他们的工钱是平时的三倍不说,给的利是也都丰厚得很。另外还有来陈家拜年的各路人物,他们端茶递水,再笑眉笑颜说点吉祥话,人家也是要给点的,年头好的时候,连利是都能挣上小万元。
虽说没同家人团聚是挺可惜的,但人要实际,她阿丽若是有个八百一千万的,也会不在乎这点钱。可她不行,儿子在念大学,出来后工作结婚生子,样样都是开销,自己在陈家呆着,能多挣一点是一点,多惹雇主欢心,说不准将来还能给儿子拿到一套有折扣的房子,所以春节休假这样的话,她提都不提。
再者,她呢,也不喜欢沈舒心。这位大小姐好多年前来过山庄几次,每次来都鼻孔朝天,没拿一点正颜色瞧过她。她还记得,自己刚来的第二年,沈舒心来给陈启泰庆生,外头下了场暴雨,她来时,那双海蓝色的高跟鞋湿了个透,还有些泥泞。一进门就让她赶紧弄鞋,她给擦干净了,见外头阳光不是很烈,又怕沈舒心一会就走,就把鞋子晾在了廊下。就因为这件事,她被这位沈大小姐骂了个狗血临头。
怎么佣人就不是人?阿丽在拔掉电话线前,听着沈舒心的撕心裂肺,毫无同情,心里甚至还在幸灾乐祸:当年你那么嚣张,如今不也得做了我家少爷的小三?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家少爷,就我家少奶奶那样的。
在江妍之前,温煦华也带过两三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回来,但无一例外都是扑一脸的大白粉、眼皮上黑油油、亮晶晶,像她这样传统的中年大婶,完全审美无能。还有她们要么是冷冰冰的像日本艺妓,要么就张开一张血盆大口热情的像是你家亲戚。阿丽有时候也心想,估计少爷应该也没见过她们真正长什么模样。
可她对江妍是完全不同的观感,初听细姨说起,未来的少奶奶是个小门小户家里出来的,还有些感慨。她平时无事就爱看宫斗剧,一心想的就是少爷身边美女如云,区区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子,又无身孕,还能力挫群英,最终嫁到陈家来做长媳,手段得有多厉害。可相处几次后却发现,江妍并不势利也不冷酷,对待他们这些做工的,一直都很客气。甚至有次自己和她聊上了天,她话不多,但听自己说起儿子在学校里长跑赢得第一名之类的,一直都微笑着,也很耐烦。事后,她就想,这样的少奶奶,教养真是好,有手段,又不随便显示自己厉害。
温煦华刚握住自己卧室房门的把手,走廊尽头的房门就开了。他没有办法,只得转身走去:“爸,你醒了?新年快乐。”
陈启泰摸上眼镜带上:“你还中意回来?我知啊,你翅膀硬了,好早就硬了,所以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听。好啊,不听就不听,我也不想再管,你走好了,不要再回来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处理。今天就断绝父子关系,我这个老不死的还能多活几年。”
他说话语速越来越快,细姨担心他们父子又会呛上,赶紧的去拍他胸口:“今天是大年初一,莫生气。有什么事情,好好讲就是了。”
温煦华靠在门边,道:“我等会就会去香港。”
该来的总是要来,逃避不了的总要去面对。对于未来,他已没有信心能够给予江妍什么,剩下的只是自己的负隅顽抗。
温煦华到圣安玛丽医院的时候,沈舒心还在熟睡,守在旁边的是詹姆斯,大她几个月份的表哥,也就是明伦的儿子。早年他和詹姆斯也算是朋友,只不过同沈舒心分分合合的那几年间,这位大小姐情绪一来,就喜欢去找詹姆斯诉苦聊天,对此,视表妹为一切的詹姆斯一直有意见,认为他对舒心不够好。后来去了英国,两人便是再也不曾联系过了。这个时候在,想必也是回香港欢度春节的,毕竟母亲沈亚莉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两人只互相打了个招呼,脸色都不太好。刚出生的宝宝就躺在一边的婴儿床上,温煦华过去看,没料到它刚好醒了,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温煦华看,一双肉嫩嫩的小手直往嘴巴里送,可惜老是够不着。温煦华把手伸过去,它条件反射般的抓住了温煦华的食指,再往嘴巴里送。
温煦华拼命压制这个小可爱是自己孩子的念头,把手抽了回来,离开婴儿床三五步站住了。詹姆斯也站在了跟前,边逗着小宝宝,边笑着说道:“虽然早产了快一个月,个头小了点,但它很健康。”只有这个时候,他一张姣好却无甚血色的脸庞,才有点熠熠生辉的表情。
温煦华没有再去看,只低声说道:“我想先做亲子鉴定,越快越好。”
詹姆斯逗宝宝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温煦华有这样的打算他却并不意外,只道:“不能再晚一些?阿心如今情绪很不稳定,昨晚打了镇定剂才睡着的。”
“总是要检查的。”温煦华停顿一下,道,“你可以选择不告诉她。”
詹姆斯定定的看了温煦华许久,才出了病房:“你先陪一下,我去安排。”
温煦华觉得自己还是读不懂詹姆斯眼神中的意思,他实在不明白,两个30多岁的男人间,有什么东西不能面对面的来说,即便打架,也可以奉陪。更何况,他的那点心思,当年谁没看出来过,自己和沈舒心吵架,十有三四就是因为他的阴魂不散。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詹姆斯的气质中透露出一种英国式的神经质。他出身名门,祖父是英女王册封的太平绅士,父亲是香港医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信封基督教,在香港东西方文化兼容的多元社会里,他就像他的祖父那辈一样,恪守礼节、倨傲保守。温煦华当初以为念医学的嘛,压力很大,多少会有些洁癖,过上几年也许就好了。但如今看来,他同几年前自己所看见的一样,那种让人觉得阴沉的气质仍然未曾消失过。记得高家曾有人说过,那是个异类,哦,想起来,是高烜,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london rain。
温煦华不敢坐在病床前,他既不想看到沈舒心孱弱苍白的脸孔,也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脚步走向那张婴儿床。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