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还算丰盛,葱油鸡、清蒸鲈鱼、爆炒花蟹、红焖黄鳝,淮山百合、腐乳空心菜、外加一锅熬了三个钟的海带汤。江妍拿出高脚杯,倒了红酒,二人心有默契般,彼此碰杯,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
吃完饭后,便去了附近的海滨公园散步,到了那里,就看到尽头那片红树林,还是同样的廊桥,同样的海。江妍心想,这样的爱情也算有个圆满,这里开始的便在这里结束。
而温煦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待江妍牵着他穿过人潮拥挤、烟花璀璨的海滨广场,来到这座廊桥,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冷冰冰的人,今儿个又回复了柔情蜜意,不是因为别的,是她想彻底放下。
他甩下手,负气往广场那边走:“我不去那里,要去买烟花放。”
江妍只好跟着他,原来这里只有一片红树林,前年政府花大血本扩建了,说要打造成滨海城市特有的景点公园,中心广场是指定的爆竹烟花燃放点,此刻已聚集了不少年轻男女。
别人买烟花爆竹,都买那种火花棒和小花炮,有点烟火缭绕、小资小情的感觉就好,可这大少爷去买,居然把人家店里各式各样的重型武器都给买了,整整15个炮筒。他抱着这花筒走得好远,快到了海边才一个个放下,将它们排成一线。
江妍从小就特害怕这种花筒巨大的爆炸声,不敢靠在跟前,远远的堵着耳朵看。温煦华点燃第一个花筒,火光冲天,在天空高处缤纷绽放,广场的人都仰头望着,来这里的许多人是相伴守岁,要等12点时的疯狂爆炸,没料到这绚烂至极的表演提前了三个小时。
温煦华依次点燃了所有的花筒,爆炸声彼此起伏,焰火“咻咻”的冲上云霄,整个天空光彩夺目。他点完后也不离开,就站在那15个筒前,身前满是烟雾。最多的时候,空中有12朵焰火绽裂,异常璀璨,不少人看到这一幕,捂着耳朵兴奋的尖叫、跺脚。江妍怕他站在焰火下方,会被落下的余星烧到衣服,便大声叫他过去,可惜满场的爆炸声,他压根听不见。
他朝江妍这边望来,就在烟火在更高远的苍穹间徐徐迸开时,突然用尽全力的喊了一句:“江妍,我爱你,我好爱你。”我爱你这样的话,他说过好多好多次,可大多只当恋人间的情话,从未有如此刻一般声嘶力竭。生活不是偶像剧,曾经有人要走也只是憾然,可如今,自己的心儿、肝儿被那个站得远远的人拽得生疼,她要走,自己除了去追还有什么办法,总不可能任她拽走,留具空壳给自己。
广场上不少人都听到了,原以为是场免费观看的烟火表演,不料是一集现场直播的真人偶像剧。江妍也听到了,扔掉手上的火花棒,捂着嘴巴,抑制不住放声哭了起来,不少人正在四处找寻那位女主角,见她在哭,都笑着劝她:“过去啊,去他那里。”还有女生在一边说:“好感动,真的好感动啊。那个男的好有型,是个靓仔。”
身边的男生不甘示弱,朝江妍这边努了努嘴:“这个也是靓女。”
江妍只站在原地,心儿腿脚都在颤抖踌躇,愣是一步也没迈出去。温煦华朝她跑来,紧紧的把她抱在胸前,吻着她的脸颊,江妍怔怔被他抱着,双手抬起,又缓缓放下,泪如雨下,一个劲的呢喃:“你想做什么,想做什么!”
什么样的爱情最让人揪心,若是二人都决意分离,转身而走,余下背影相对,多年后,说不定连那个人的名字、容貌都会忘掉;若是二人决意厮守,不管前程风雨,都义无反顾的相守相依,说不定也会是红尘欲世中难得的神仙伉俪;最怕的是一个人要走,一个人要留,留又留不住,走又不干脆,徒留痛彻心扉。
温煦华抱了很久,久到江妍觉得自己的脚都麻了,她看着远处的烟花徐徐落幕,心想它真是种神奇的东西,上一秒璀璨所有人的世界,下一瞬间便归于尘土,留了一地的纸屑垃圾,明日一早还劳烦人清扫。
广场上有女生看过烟花,已心满意足,又嫌这海边风大气温低,便跺着脚拉着旁边的男士要走,路过温江身边时,看了他们一眼,笑着递过来两个利是:“还没结婚吧,新年快乐。”这边历来就有已婚人士给未婚人士封利是的习俗,到了过年时节,每个人兜里都备着数十个小红包,以备不时之需。
江妍赶紧去擦眼泪,温煦华已经道了声谢,接了利是封,那个女生眉眼弯弯,走之前还拍了拍温煦华的肩:“靓仔,多谢你的烟火,要加油啊。”
待他们走远,温煦华便把利是封拆了,两张崭新的十元超票,递给江妍一张。江妍不接,拿面巾纸仔细擦了擦自己的脸:“你也好意思。”再怎样也是亿万富翁的主,还假装未婚接人家十块钱的利是。
温煦华把两张都收在兜里,再把外套拉链拉高一点,淡淡说道:“有什么不好接的,多少年没人派过利是给我了。今年是本命年,多接点,好度劫过灾。”
江妍听着,从自己的外套兜里也掏出一个利是封,塞到温煦华手里:“那我的算不算?”
手上的利是封厚厚鼓鼓,看来有不少钱,像是早有准备的,温煦华打开一看,一沓崭新的红色钞票,不用数都知道是36张,他记得去年是江妍的本命年,当时自己开玩笑给她封了2400元,说拿这钱压她本命年的倒霉运,今年换自己压岁了。
江妍只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短靴,南方的冷比不上北方,可这冷中总带着一股阴寒味,特别容易冻脚。温煦华牵着她的手,一路奔出了广场:“跑回家吧,这样就不冻了。”
两个人的除夕夜,始终是太过冷清,他们很早就爬到了床上。对于温煦华的接近,江妍不再抗拒,广场上的那些烟火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觉得没有气力再和温煦华牵牵扯扯,究竟要吵多少次架要放多少次烟火,心头翻来覆去的被揉碎被挤压多少次,二人才能走到尽头?
她也不想再逼他离婚,如果本命年真有劫难的话,去年是自己,今年就真该轮到他了。他愿意离婚就离婚,不愿意就不愿意,逼他做什么,分居两年就达到离婚条件,两年时间什么想不清楚,自己又不是等不起。
二人相拥取暖,逐渐安睡了下来,江妍睡得浅,脑海中不住的泛起从未有过的映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就她和阿煦,在一座纯白的房子面前,摆起餐桌招待客人,来的人很多,但江妍都不认识,正想努力看清他们的脸庞,却被外间突然响起的巨大鞭炮声给惊醒。一睁眼,原本黝黑的房间被冲天的烟火照得一阵一阵的白花花。十二点到了,新的一年来了,江妍趴在温煦华的胸口,道:“阿煦,新年快乐。”
、谁的劫难(3)
大年初一,江妍醒时,温煦华已经走了,一摸右边的被窝,冰冰冷冷,她睁着眼望了天花板许久,才起来洗漱。其实温煦华走,她是知道的,他到床头来亲吻额头时,她就在装睡,不知自己有没有蹙眉,温煦华看出来了没有。
她从柜子里拿出手机,放上电池,过去的一天如果算是自我放纵,允许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今天自然就得回来。家里的亲戚、好友、同事挨遍打个电话拜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的话说得口干舌燥,这一转眼就到了中午。门铃响起,严正南来拜年了,江妍电话一直打不通,他只好亲自登门了。
S市人口虽有千万,但却是个移民城市,大家在这里都没根深蒂固的背景,人际关系相对简单。虽说平日里到处都是人头攒动,但到了春节就是一座空城,2000年后随着定居的移民多些,情况才稍有改善。像正南这种,在S市住上了十年,可除了给院里领导、同事拜拜年,再者来来江妍这里,其余的,也没那么多可拜的亲朋邻里。更何况,不少人还都是回老家过的年。
只有严正南一个人来,江妍泡上茶水,便问了句:“林肖呢?”
“今早自己开了一辆越野车,跑西藏去了。”
江妍心想,林肖受刺激了。节前的娱乐头条便是神鸟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周林希和香港传媒巨鳄男友王老板低调赴欧置买豪宅,二人心照不宣拒绝媒体采访云云。她心想,幸好田馨不在,否则一定跟去了。话又说回来,陪一个受前妻刺激的男人放逐天涯,她江妍大概一辈子也没这样的胆量。
“一个人去?”
“嗯。”严正南话只回答了一半,其实林肖有劝他一起去,可江妍这边,他实在放不下。昨晚说好的守夜不来,手机也停机,他便下楼过来看看,神使鬼差一路跟去了海滨公园,然后面若死灰的回去。
这个除夕夜,他和林肖喝得死醉,林肖拍着他肩膀说:“得了,和哥哥一起去西藏得了,那里尽是文艺范、清新范的地盘,说不好还有段华丽丽的艳遇等着咱俩。”
严正南苦笑:“艳遇完了呢?”完了还得回来面对自己的生活。区里这两年的反贪成效并不显著,公事上存在太多模糊不清的中间地带,可商量可妥协,可在私事上,恰恰相反,他并不情愿再这么不清不白下去。他当时灌下一口白酒,心想,是死是活,总要给个痛快,如今的自己,孑然一身,清风过袖都听得到风声,还有什么不能失去?
江妍端出果盘,放在茶几上,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沈舒心前天生了个儿子。”
严正南听到倒愣住了,这结果倒比他料想得要好很多,看来昨晚广场上的烟火也许是某人最后的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不是说二月吗?”
“提前剖宫产了。”
“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江妍捧着热茶杯,手指绕着茶杯边沿划圈,自我打趣:“还好,大概是提前做好了行刑前的准备,倒不怎么难受。”
严正南看了她两眼,心想死犟的鸭子嘴还硬,昨晚广场上哭得稀里哗啦,今儿个还要端在这里装若无其事。做他们这一行的,最会识人脸色看人心理,知道江妍嘴上这么说,心里估计巴不得快点远离这一切。
“春节怎么过?就打算宅在家里?”
“没什么想法,老是下这么点雨,连门都出不了。”
“要不,去个没雨的地方?林肖去了西藏,我们去云南好了,丽江、大理都不错。”
“怎么去?”
“开车去吧,我借辆吉普。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权当散心。”
江妍垂下眼睑,沉默几秒,才说:“再说吧。”
严正南下午还得去局里值班走个过场,走时,江妍把他送到了楼下。正打算转身回去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对着她腼腆的笑了一下:“嫂子,新年快乐。”
江妍绝对没想到,龙年第二位登门的居然会是她的小叔子陈旭东。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尚带着一个女子,另有两个小女孩。那个女子就是阿东所提到过的阿洁,同江妍打招呼时,尚还有些羞涩,面容姣好、身材纤细,一点都不像是温煦华口中有了两个女儿的农村大婶。
两个小女孩就没那么认生,进了家门后,围着餐桌边的鱼缸追逐嬉笑起来。江妍再泡了茶,端过去,见他俩都有些拘束,赶紧问道:“我都搬家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我昨晚回去吃年夜饭,妈妈告诉我的。”
江妍没有接话,陈旭东忐忑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那边的事,我也知道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你现在还在那家餐馆做工?”
“没了,阿洁做菜的手艺很好,我们现在开了个小小的烧卤档,她主厨,我管外面的。”
“这样也好。”是辛苦,但好歹挣的每分钱都是自己的,多少能比给别人做工强点,但看他俩出双入对的模样,江妍也为细姨着急,这阿东分明有和这女子过一辈子的打算了。
这时,阿洁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那个,江小姐,多谢你之前借给我的钱。去年挣得不多,除了吃穿,还有小孩的学费,就只剩2万块了,我们先还给你,剩下的3万,有了钱,马上就给你送过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听到这,江妍才想起来,自己去年曾让温煦华打过5万块钱过去,这事自己早忘了。再说,陈家这样的家庭,兄弟间5万元的来往,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数目,有必要借来还去吗?
“那个,不用了,不是借,是给阿东的。”江妍赶紧的把钱再给推过去。
“嫂子,我当时就是说借。”阿东这个时候犯了执拗。
江妍心里叹口气,只好改口说:“那个钱真不是我的,是细姨塞给我的,她怕爸爸说她,说我好歹是儿媳妇,让我给你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再还我,我就要还细姨那里去了,不然就多拿了你们母子5万,这种事我可不干。”
阿东本不信,但“你好歹是儿媳妇,公公都要卖几分面子”这样的话,确实像妈妈说的。
“收回去吧,等以后和家里和好了,再把这钱还给你妈妈,对她也好些。”江妍再劝,他俩也就不再坚持了。
这个时候是午饭点,江妍也只得留他们吃饭。阿洁跟到厨房,做饭切菜样样都麻利,还一个劲的说:“不用,不用,你出去看电视、吃点零嘴,这里我来就好了。”
江妍已经从主人沦为打下手的了,只能呆在旁边递个调料、盘子什么的。这时,餐厅里,那个才五岁的妹妹不小心磕到了餐桌,咧嘴大哭。她俩赶紧转身从厨房出来,却见阿东已经抱了过去,轻声的哄着她,好像是自己亲身女儿一样。
一回头,阿洁已经转过身去继续炒菜,可转身的一瞬间,江妍已看到了她眼角的泪花,她低声道:“江小姐,我知道,他家世很好,我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他,应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等他再长大一些,等我再老一些,他也许不会和我在一起了。可以后的事该是怎样就怎样吧,我不后悔,我这一辈子,从没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心里就像吃了蜜糖一样。”
江妍听着,沉默不语,她原以为“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的爱情寒酸又没甚期望,可再怎样,也比自己被虱子爬满了的所谓光鲜亮丽的爱情好上许多倍。起码,他们在爱的时候是义无反顾,绝没有给旁人丝毫的可乘之机。
阿东抱着小女孩坐在阳台,女孩已止住了哭声,慢慢睡了过去。江妍过去低声问:“要不要放在床上去睡会?”
“等一下,睡熟了再放床上去,昨晚睡得太晚了,这个时候就困了。”
阿东专注的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女孩,拿纸巾轻轻的把她嘴边的巧克力屑给擦干净,动作既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