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手上拿的这个完全不同,但直觉告诉我,她拿出来的一定就是望远镜,而且从她拿的角度看起来,多半是要往山上看。
卡慕萝米是要往我这里看!
我顿时惊慌失措。卡慕萝米没有任何看我的理由,况且她也绝对不可能看到我。因为从海滨村往山上看,山之村的人之子的动作得都太快了,即使用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人的相貌。我虽然一整天都待在树林里一动不动,说不定她在望远镜里也确实看见了我,但我出现在她镜头里的时间也不过几秒钟而已。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认出我来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我一瞬间还是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与卡慕萝米的视线交汇了。我赶忙把望远镜扔回口袋,狂奔出树林。
不知为什么,我毫无理由地羞怯起来。
第二年的夏天,我已经完全地脱离了往日的伙伴们,对夏日祭典也毫无兴趣了。我只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盼望能和卡慕萝米相会,才整天无所事事地闲逛着等待缘日那天的到来。
树林里的那件事以后,我再没用过望远镜。虽然每天还是会到树林里去,但我怎么也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当然,我确实非常想用望远镜看卡慕萝米,尤其是随着夏日祭典一天天临近,我越来越想拿出望远镜,确认她是不是正在向山上走来。
从海滨村走出来需要好几天的时间。随着旅人开始登山,他们身体的横截面会慢慢缩小,而在垂直方向上则会相应地慢慢变长,行走速度也会逐渐加快。这样经过二十多天,旅人就可以到达五倍村,一般大家都会在这里住一晚,不过从山上看来,他们实际上是停留了十天。从五倍村出发再步行五天左右,就到达了第二个驿站——二十倍村。在这里停留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只相当于山上的两三天了。旅人大都希望能刚好在夏日祭典举办时到达山上,所以会在五倍村和二十倍村住宿,调整自己时间以便能够按时到达。从二十倍村出来,距离山上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最精彩的就是这最后的一段路,从望远镜中看,可以发现旅人的身体形状逐渐变化,从原来馒头一样的形状渐渐恢复到正常的人之子的样子。如果能看到卡慕萝米这样的变化,不知道会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然而,虽然每天都会去树林,我却从来不敢把望远镜放到自己的眼前。
因为我害怕。
如果她要来参观夏日祭典,即使是来看最后一天拉山车的仪式,那也必须提前四十天从海滨村出发。如果在此之后,还能在海滨村看到卡慕萝米,那就意味着她今年也不可能出现在夏日祭典上——她明明说过她会再来的。所以一旦发现她还在海滨村里,也就意味着她是个不诚实的人。如果卡慕萝米是不诚实的人,那我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这样说似乎有点夸张,但我确实就是这种较真的人。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看海滨村,万一真的看到了她,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在村里等待缘日呢?如果卡慕萝米决定不来,那么不论你是用望远镜在海滨村寻找她,还是在缘日那天等待与她相会,得到的都是同样结果啊!)
但这两件事情的意义不同。假如我不等待卡慕萝米,就是辜负了她的好意,因为她说过她一定会来的。我期望卡慕萝米践行承诺,自己也得守信才行。
后来……
我终于再次和卡慕萝米见面了。
她的样子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不过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就像刚才说的,对我而言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对她来说——下山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在海滨村过了一个星期,登山又用了两天半——仅仅是十几天而已。
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我想象中的卡慕萝米竟然和真实的她毫无二致。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回忆的时候,人常常会不自觉地美化对方。我没有卡慕萝米的照片,自从两年前与她见面以来,我的脑海里就只有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她那微小而模糊的形象,而且半年前起,我就不再用望远镜看她了。所以,卡慕萝米的美丽在我心里应该会更加被放大,缺点则会被我无意识地忽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中的卡慕萝米与真实的她相比,竟然没有一点过于美化的地方。难道是卡慕萝米太完美了,无法再美化,还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贫乏,无法想象出比她更美丽的形象?
“我们又见面了。”卡慕萝米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你好像变样子了,感觉魁梧多了。”
“当然变了。”我向穿着夏装的卡慕萝米报以微笑,“已经过了两年,谁都会变样子啊。”
“啊,对不起。”卡慕萝米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我又忘记了这里已经过了两年。真是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入神地看着卡慕萝米,“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卡慕萝米也凝视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感觉变化了,我在她眼里看到的光芒和两年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不再是大姐姐对小孩子的喜爱,而是年轻人之间的思慕。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卡慕萝米,你生活的村子是什么样的?和山之村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在山之村,身子轻飘飘的,差不多连扇子扇起来的风都能把人吹走;但是在海滨村,什么东西都要重得多,人之子的身体也是,哪怕站的时间稍久一点都会感觉很累。”
“啊?我只知道时间的速度不一样,但不知道连重力的大小也不同呢。”
“是啊。能看到的范围也比这里小很多。在这里,即使只用普通的光来看,也能看到缘日里所有的人,哪怕人们与自己距离很远。而在海滨村,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邻近的地方。”卡慕萝米环视了一圈,感叹道,“这里的光真的很美啊。”
我顺着她的视线向周围看去。现在是晚上,天空中几乎没有什么超光,只有一间间店铺透出的点点光亮。灯光发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将我们笼罩在里面。在我们的头顶上还有一束美得无法言喻的光芒,像是特意为了祝福我们而投射的。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然而在缘日这一天,这些绚丽的灯光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象。也许传说中的星光,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的视线沿着那束光芒向下,最后落在卡慕萝米身上。卡慕萝米全身都笼罩在七彩光芒里。她慢慢走动,映在肌肤上的色彩也在缓缓流动,真是一幅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我看得出了神。
“……时间与空间的扭曲也比这里大得多,即使是家里的一楼和二楼都会不同。”
卡慕萝米的话把我从神游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我定了定神,接过话说:“那可太不方便了。”
“其实也不是。虽说不一样,其实也只是相差1/20这样的程度……唔,从二楼的窗户看出来,下面行人的身高比实际的身高要矮胖一些。想到自己也是那个样子,难免会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要是站在下面看二楼的人之子,就会发现一切都倒过来了——人会显得又高又瘦。另外,一楼和二楼看上去是同样大的地方,可实际走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二楼差不多要比一楼大10%。严格地说,连地板和天花板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海滨村的房子在山之村的人看来,总是有点扭曲的样子。”卡慕萝米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着,“时间也是这样。和一楼比起来,二楼的时间更充裕。如果有什么急事,在二楼做的效率会比较高。我就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时候跑到二楼去睡觉;遇上作业没做完或者第二天就要考试的时候,也会跑到二楼去学习。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很羡慕家里有三层楼的人。”
“这种事可真奇妙啊!那么,一直生活在二楼不是更好吗?”
“那可不行。长时间生活在二楼的话,会老得很快。我的班上就有个同学,成绩非常好,据说他学习的时候就是独自躲在四楼的,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情不自禁地轻呼了一声,“听起来,海滨村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啊。但是,随着高度不断增加,不就会慢慢变成山之村了吗?也许在你们看来,我们山之村的人之子转眼就会变得衰老不堪吧。”
从卡慕萝米的角度来看,我连一年都活不到,生命根本就是像野草般短暂。这样的思绪突然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我的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啊,对了。”卡慕萝米注意到我忧郁的表情,努力用明快的声音对我说,“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我尽力装出冷静的样子。
“嗯,就是来这里之前不久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出发前一天。”
日期是对的。那么,卡慕萝米看到我正在看她了吗?
“从这里看海滨村,应该像是和你们山之村在同一个高度,只是看起来特别远吧?而从海滨村看这里则是完全相反,山之村看上去就好像是在头顶上非常非常高的地方。为了看山之村,我仰着头,颈子都疼了。不过在海滨村,只要把望远镜进行相应的调节,既可以俯视山之村,也可以从侧面观察。但是无论如何,望远镜都必须朝向正上方才行,所以我干脆躺到草地上去看了。”
“那山之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呢?”
“俯视的话,山之村就和普通的村子差不多,只是非常非常小,建筑什么的都看不清楚。侧面观察的话,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又细又长,像针一样。”
“人之子也是?”
“几乎看不见人之子。所有人的动作都是飞快的,一晃就过去了。只有睡觉的人才能模模糊糊地看见。”
“那你为什么说看见我了呢?你怎么知道看见的一定就是我呢?”
“因为树林里经常有个模糊的人影,而且那个人影常常会停留一分钟,接着又消失几分钟——这个人肯定是把每天去树林当成必修功课。说实话,我并不能肯定,不过我想十有八九是你的。如果是你的话,那我们两个都在用望远镜观察对方,这种事情不是很浪漫吗?”
卡慕萝米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直都在为偷看的事内疚,可她竟然一直都盼望我们互相对视。这到底是男女之间的差异,还是因为卡慕萝米心无杂念?
“你呀,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和卡慕萝米在一起,我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
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她父亲的打扰,那几天真是非常快乐。
然而,再快乐的日子也有尽头。
终于有一天,卡慕萝米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很吃惊的话。“对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件号衣借给我吧。”
不打算参加拉山车仪式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穿号衣,所以让卡慕萝米穿回去也没关系。但问题是,山之村有种风俗,如果女性对男性说要借号衣,那就意味着是在求爱了。
我呆呆地脱下号衣,交到她的手里。
“呐,我可要事先声明。按理说,我应该第二天早上就把衣服洗干净还给你,但因为我需要穿着它回海滨,所以只能等到明年了,可以吗?而且要是不方便的话,说不定要等到后年才能还给你。”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也许卡慕萝米确实不了解借号衣的含义,才会对我这样说吧。但我一直相信,卡慕萝米是在向我示爱——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自我陶醉罢了。
卡慕萝米回去之后,等待的日子再一次开始了。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我忍耐了整整一年。
第三年,卡慕萝米仍然没有出现。
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我一张便条都没有留,独自奔出了村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海滨。
假设有人发现我走了,想把我追回去,再假设他和我有同样的速度,只是出发的时间比我晚了一天,那么我们两个人到达海滨村的时间差也就只有14分钟而已。由于我是第一次下山,对道路不够熟悉,如果有个对道路很熟悉的人来追我,说不定在半路就会追上我。因此,我如果和追赶的人出发时间相差不足一周,恐怕不可能成功到达海滨村。
幸好,山路并不比我想象的更加陡峭。时间与空间最初还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半天之后就可以感觉出不同。大海正在迅速向我靠近,而与大海相比,山顶虽然并没有变远,却在急速地升高。夜晚只有两三个小时,早晨很快地又来临了。我的心情越来越愉快,暗自想着,照现在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赶到二十倍村了。当然,我根本没打算在驿站逗留,只想一口气到山下去。追我的人说不定已经出发了,我决不能磨磨蹭蹭。
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即使没有任何人指点山路,也可以径直前进。但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在夏日祭典前后,山路上有许多人之子来来往往,不太可能迷路;但在祭典以外的日子,路上行人稀少,我也不知道到底该走哪条路。最后,我终于在半山腰上迷路了。
根据时间的流速推算,我迷路的地方重力位势好像比二十倍村低,但是因为出来的时候没有带钟表,这点我也不敢太确定。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稍微拿了点钱,但在森林里一点用处都没有。我饥肠辘辘,只能靠摘野果充饥。就这样不知道在森林里度过了多少天,最后我想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活着走出森林了,更不用说去海滨或者回山上了。终于,某天晚上,我抱着这样的悲观想法沉沉睡去,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重新亮了起来。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边是山之村,那边是海滨村。两个村子的人不可能交往。”父亲一边走,一边劝我。
“怎么不可能?有很多从海滨村来的人之子,不是都在山之村结婚了吗?别再把我当作小孩子。”
“是的,这就是问题。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而且你的对象也是个孩子。孩子必须要和亲人生活在一起。恋爱的事,等长大成人后考虑也不迟。再过几年,从学校毕了业,你就是成年人了。到那时候,谁都不会说三道四了。”
“可就算我长成了大人,卡慕萝米还是个孩子。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我恐怕都已经老死了。”我禁不住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