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
虽然他在掩饰,在压抑,可手冢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深深的哀伤。那仿若春风般的微笑后面,隐藏的究竟是怎样浓烈的悲伤?以至于看上去都不再悲伤?
“呐,手冢的灯都已经看不见了呢!真好——”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二。”手冢打断他,痛心地将他拉进怀里。
他忽然悲哀地发觉自己真的一点也不了解那个总是用笑容面对一切的人儿,他不知道他有过怎样的经历,也不知道他在为谁伤痛,更不知道该如何减轻他此时的痛苦,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他感到阵阵烦躁——明明知道他在难过,却无法分担哪怕一丝一毫!
“不二……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
“手冢。”不二埋在他怀里闷闷出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不可以说,绝不可以。他清楚地明白手冢国晴在他、乃至整个武林心中的地位,那是神祗一般的存在啊!可以说,手冢国晴已经成为一种信仰,他不想他知道他从小的信仰就只是个骗人的假象,那样太过痛苦,会令人崩溃,他不想他那样,也不想所有人那样。他说过要努力让手冢幸福,就一定会做到,哪怕……是通过谎言。
“……”
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心痛和失望让手冢没来由地愤怒。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他?!为什么不允许他来分担?!为什么要自私地让他看着他独自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不够信任么?!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够资格涉足他的过去?!
他大力地将不二拉开,扭头离开。
维持着被推开时的姿势,不二目送着手冢离开,指尖因为强逼的忍耐而深深地掐进肉里,却没有半分想要的痛楚。
同一片天空下的却是两个世界,众人依旧热闹,然而于他无关。他的世界是冷的,早在七年前便是冷的,只是他还曾执迷不悟地奢望着温暖……
但是现在梦已经醒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是真的不可能……
夜风习习,虽是夏季,却仍旧透着凉意,寒冷彻骨。
是呵,没有了他的怀抱,又怎会温暖?
不二僵在那里,心忽然一阵刺痛,然后越来越痛,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终于来了么?
呐呐,还真是——祸不单行啊……
习惯性地勾起唇角,他步伐不稳,踉跄着离开。
17
17、第九回(上) 。。。
好难受……
好难受……
阵阵剧痛排山倒海般压下来,一波比一波更强烈,竟似要生生将他一寸一寸撕裂。
不可以……
他竭力忍着痛,浑身因此止不住的颤抖,下唇咬得死死的,生怕一张口就会痛呼出声。
不可以……在这倒下!
他必须离开,在他们觉察之前离开!
使出最后一丝气力,不二足尖一点,飞身掠起——素白的衣裳在夜风中猎猎翻飞,栗色发丝纠缠,微微泛着柔和的光。
“飞仙……”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凑巧抬头看到这一幕,却莫名地没有大声叫嚷,只是无意识地低低出声。接着,圆圆的脸上缓缓绽出一抹天真的笑容,带尽了痴痴的欢乐与幸福。
泉州郊野的小树林。
不二停了下来,甚至来不及站稳,便跌坐在地。
呵呵,以为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当它来临时,却还是溃不成军呐……
自嘲地笑笑,不二任自己坐在冷硬的地上,半倚着身后粗糙的树干不愿动弹……不,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哪怕只是调整一下姿势好让自己舒服点的力气都没有了。
疼痛已经蔓延开来,逐渐扩散至四肢百骸,意识也随之一分一分剥离……
“以后……以后爹娘不在身边了,周助要乖哦!”
娘……?
视线开始模糊,耳畔飘来一些似曾相识的声音……
“呵呵,你瞧娘说的!周助一直都很乖很乖……所以以后也要乖乖地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嗬,想起来了……
他五岁那年因为旒殇被人下了“相随”,一种不会致命,然而一旦发作起来却也让人生不如死的蛊毒。父母四处求医却是无果,无奈之下,父亲只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他送去了师父“晓天先生”那里。
“笨蛋老哥!不要去了那个什么仙岛就美得连家都不记得了!”
呵呵,是他那可爱的弟弟裕太……
他听父亲说“晓天先生”住在瑶海的一座孤岛上,四周终年被大雾所笼罩,世人难寻,便坚持认为那是一座仙岛。
啊……当时他是怎么回的呢?好像是——
“难不成裕太是舍不得我了?”
然后,预料中的,那别扭的小家伙脸红暴走,“鬼、鬼才舍不得你!我巴不得你趁早走人!”说完便急着闪人,最后却又忍不住躲在窗边偷偷摸摸地往外张望。
“裕太那家伙就是这么口是心非呢!”
他漂亮的姐姐在一旁温柔地笑。
“好好加油!爹等着周助健健康康地长大,学会一身本领,然后回来向爹挑战!”
父亲拍拍他的栗色的脑袋,如是说。
真好呢,那时他们都还在……爹、娘、姐姐、还有裕太……
眼眶隐隐有湿意,却是早已哭不出来。
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么遥远的事呢?人果然一难受就会变脆弱么?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寒意一点点渗上来,冰凉凉的一片。他忽然很想念手冢……想念他那温暖、坚实的怀抱……很想很想……
可他生气了……手冢生气了!即使他再怎么想他,又能如何?他……还会在乎么?
所有……所有他爱的人都离开了……
那么,手冢……
你是不是……也会离开?
静谧的树林里蓦地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似是有人在借力施展轻功时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然而自小习武所培养出来的超强听力还是让不二注意到了,他强打起精神凝神倾听,心跳莫名地加快,隐隐期盼。
那人轻功似乎不错,顷刻间便已掠至不二附近,然后觉察到了他的存在,停了下来。
是……手冢么?
月光温柔地洒下,将昏暗的树林笼上一层银色的光晕,朦胧好似一个捉摸不定的迷梦。
不二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隐约看的到一个人影渐渐走近。
那人看到他似乎小小的吃了一惊,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手冢?”不二试探地叫出声,心跳如鼓。
那人怔了一下,良久才缓缓道:“是我……观月初……”
18
18、第九回(下) 。。。
离河边远了,人也就稀少起来,清净了不少。
手冢一个人走在冷清的街上,似乎是想回青门,却又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
夜风拂面,不似往日那般闷热,反而带着些许沁人心脾的凉意,空气穿身而过,烦躁感渐渐被带离,理智便随之清明。
“呐,手冢。”
一个温软、低柔的声音倏然响在耳侧,继而徘徊萦绕,久久不肯散去。
“呐,手冢。”
“手冢。”
“手冢……”
开始不可抑制地思念不二,想到他方才低落的情绪,想到他强撑的笑颜,心里某处便又细细地疼开来,不强烈,却绵长。
不二……
脚步骤然停了下来,手冢回身朝来时的方向飞掠而去。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不能了解他的过去又如何?至少现在,还有那悠长的将来都是他的。
何况,不二一定是有他的苦衷的的……
再何况,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等……等他完完全全地将心交付与他,然后他们之间再没有距离……
不二,等我!
他开始痛恨自己,他竟然就那么甩开了不二转身离去,在他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可以?怎么忍心的?!他那平素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都去哪了?
那种只是单纯地想要守护他的心情重新拾回,手冢加紧了步伐,一晃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
※ ※ ※
“不二,是我,观月初。”
熟悉的名字让不二浑身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终于看清了来人:不高的个子,紫黑色的发,清秀的面容——正是他儿时的玩伴,林伯的亲孙子,观月初。
观月竟然还活着?手冢国晴竟会放他生路?难道是被收为了心腹,为他做地下勾当了?可如果是这样,手冢国晴又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观月有意隐瞒还是……
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一时无法厘清,不二不敢大意,只好暂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这样一想,他便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你……”观月皱眉,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你的蛊毒还没医好么?”
“嗯。师父他……只是教了我一些、一些可以减少发作的心法……”疼痛还没有减轻,浑身依旧没有一丝气力,不二只得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予观月。
“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我那休息会儿吧。”说着,他架起不二缓缓向前走去。
林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们踩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月亮调皮地在流云间穿梭,忽明忽暗。
许是觉得两人间静得有些尴尬,观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
“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碰见你,我一直以为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他说着,空着的那只手习惯性地卷起额前的刘海,语气里有些感慨的意味,语调却又轻松愉快。
“以前我们三个,哈不,还有佐伯,我们四个总是一起玩……”
无力地倚在他身上,不二静静地听他回忆,神思又开始迷离。
小虎也好久没见了呢……那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好像自七年前便再没了他的消息……搬家了么?
观月还在继续。
“你从小就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裕太很崇拜你……却好面子地从不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然而总是和我说……
你觉得裕太对我比对你亲近,就总是故意无视我,呵呵,我当时被你气的不轻呢!佐伯就在一旁笑……”
如细水涓涓淌过,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人沉沦,然而他却生硬地戛然而止,将美好的幻想打破。
“?”
“不二。”
观月忽然开口叫道,神色凝重地看向他。
“裕太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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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回(上) 。。。
“不二,裕太没死。”观月说着,一字一句极是清晰。
裕太……没死?
那一瞬,不二只觉有太多太多的情绪涌入,震惊、狂喜、却也怀疑、害怕,它们汹涌叫嚣着,好似就要冲破他的胸腔喷薄而出。血气不断翻涌,震得耳膜也鼓鼓作响,大脑在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半响,他才无意识地问了这么一句,猛然间张开的湛蓝双眸闪烁着奇亮的光芒,复杂而又狂乱。
“裕太没死。”望着他极度错愕的神情,观月又说了一遍。
他在五岁时便永远失去了他最爱的父亲,所以他可以了解那种痛苦……然而他毕竟还有爷爷,而不二却一度是失去所有!
那又会是怎样的感受?痛不欲生?几欲崩溃?
他不敢去想,也根本……想象不出来。
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不二瘦削的肩,他忽然有些心痛,“不二裕太他还活着,好好地活着!那天凑巧是你娘的生辰,裕太便嚷着要一个人去集市置办东西,显示自己已经长大了,你娘不放心,最后还是让我偷偷跟着……”音调提得很高,似乎是在竭力说服眼前的人相信这是一个再真实不过的事实,而非空洞的谎言。
裕太还活着……
裕太他还活着!他没死!没死没死!!呵呵……呵呵。
原来……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兴奋、激动到忘记了疼痛,不二想要站到观月面前,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以确定他不是在欺骗他!
然而脱力的身子终究不能让他如愿,才一离开观月的搀扶,他便重重地向地上倒去——
“不二!”观月一惊,滑步上前,准备截住不二,却不想脚下一绊,反被他拉的站立不稳!
“砰”的一声,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以一种怪异到近乎……暧昧的姿势。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一个清冽低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仿佛声音的主人就是专程赶来看这么一出“激、情”戏——
“不二?!”
青门别院。
大门紧闭,寂若无人。
对着灯盏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青殇,手冢国晴俊朗依旧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得之不易啊……
食指轻弹,剑身微颤,发出清越的蜂鸣。晃眼的光亮在剑锋上乱窜,明明灭灭,映得他的笑容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明彦你说你,早点交出旒殇不就没事了?唉……”他喃喃道,似是痛苦惋惜地叹了口气,可唇边那掩饰不住的窃喜却让他整张脸显得有些扭曲,仿佛嗜血的恶魔。“我们同门师兄弟一场,你怎忍心逼得我痛下杀手?唉唉!你说你……都隐退江湖了,还要区区一把剑作甚?”
风势渐渐转急,在紧锁的门窗外呼啸,发出孩提呜咽一般的声响。月亮也不知何时隐去了,夜空中依稀全是厚厚的云层,昏沉沉一片。
似乎就要下雨了。
轻推开门,风在霎那间袭进来,拂乱了他鬓角的发,连挣扎的时间都没留便瞬间吹灭了灯火,屋里屋外陷入了一样的黑暗。
“这该死的天气!”低声咒骂了一声,手冢国晴又重新关上门。
没再点灯,他摸黑收拾了一下,和衣睡下了。
青殇被他摆在床边。
似是受了天气影响,他开始烦躁起来,忽地又想起了近来的烦恼。
青殇剑法他在这七年间便早已练成,可总觉有哪里不对,虽然剑招诡谲,却远没有他想象的那种无尽威力,体内也总觉有一股不和的气息在乱窜,怎么都无法调理好,使之融为一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外面忽地劈过一道闪电,幽蓝的光茫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