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道:“他脚疾又犯了,前日里刚针灸过,今天正歇着呢。”
李景恒有些失望地低下脑袋,忽而又抬头问道:“那,那凤儿姐姐呢?”
李世民闻言脸色便有些不虞,正待要调作笑脸答他,却听李道宗道:“说得也是,凤儿那丫头今日怎么没在此地凑热闹?她那个活泼性儿,莫说景恒念她,我在灵州也时常想起她那些了不得的手段来,这样绝顶聪明又伶俐刁蛮的小丫头,天底下怕也难再找出第二个来,哈哈!”
李世民只得笑道:“承范还嫌被她捉弄得不够?这小丫头可是秦王府的小魔王,谁也惹她不起啊!”
李道宗道:“我却不喜欢小丫头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小孩子总要活泼顽皮些才好。景恒下面全是些小子,我倒真盼着有那么个女儿。”
李世民打趣道:“那倒好说,你认凤儿作干女儿不就成了?”
李景恒一直竖着耳朵听话,此时着急插话道:“那,那我岂不是做不了大哥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将起来,长孙氏便陪着几位女眷闲话聊天,李氏堂兄弟则闲谈些灵州风物,朝野逸闻,两人言谈皆是些清逸之事,不曾言及朝堂半分。李道宗素性淡薄脱略,懒怠卷入朝野纷争,当年擒住窦建德最终稳固了大唐江山一统的大局时,李世民便在宫中周旋,才使得李渊将李道宗派往灵州,既不负他征战奇才,亦不用趟进储位之争的混流。
颜子睿见他二人说到灵州,忍不住闻道:“敢问王爷,灵州城外北城郭的那座夷落山如何了?”
李道宗虽知李世民与手下向来亲兄热弟不分主仆,然见一个小小亲随也随意开口,却也有几分惊异,抬头看了一眼颜子睿,道:“这位小兄弟是?”
李世民闻言便笑了一笑,道:“他是我府内上府果毅都尉,叫做颜相时。”
李道宗道:“他便是那个不愿晋升两级入朝为将,甘愿留在秦王府当亲随的颜都尉?”
李世民大笑道:“哈哈哈,便是他了!”
李道宗不由钦佩道:“我还当以讹传讹罢了,谁想竟真有此事!我还听说颜都尉谋略过人,且有奇技傍身?”
颜子睿鲜出秦王府,对于朝堂,只在乎暗流势利消长,对于闲话传闻则是漠不关心,哪里能想到自己竟成了朝野传闻之一,当下闹了个大红脸,忙摆手道:“王爷过誉,王爷过誉!”
李世民却显摆一般好不谦虚地道:“何止,不仅文武兼备,还能观天象,查星辰,制机巧,救生死,宏文馆十八学士之一。”
李道宗闻言更为叹服:“堂兄府邸上果真是英杰汇聚,人才辈出!这等忠心且渊博之士有个十个八个,堂兄何事不成!”
李世民道:“别,我并非那起贪得无厌之辈,这样的,一个就够啦!”
颜子睿知他意有所指,一时半刻又不能发作,一张脸白了又红,分外精彩起来。
是夜,秦王府设宴款待,颜子睿照例循个由头遁了,自有姜大娘留出吃食给他开小灶,颜子睿嘴里不停嚼,大喇喇往胡床上一盘,脱得光溜溜在身上抹金疮药,抹完后才想起未曾沐浴,只得骂了一声,寻了本杂书来翻,边吃边看,等吃完了再去狗拍水般哗啦啦三两下泼湿,囫囵擦了个大概,再重新上药。
这么来回折腾一气,莲花铜漏中水已经下到亥时,颜子睿摇着把团扇,坦胸露腹坐在床上等药膏风干,李世民便在此时闯进门来,颜子睿下意识扯过薄被要遮,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颇恶俗,因而李世民一抬头,便见得颜子睿身上零散伤痕,金疮药膏润泽亮丽,手里还扯半床被子僵在半空。
李世民噗一声,口中未来得及眼下的半口酒便喷了个精光。
颜子睿大怒,道:“酒壮色胆!非礼勿视!”
李世民忙用袖管捂了嘴闷笑,笑了一阵却渐渐僵住,回过神来看着颜子睿身上几处淤青与划痕,道:“这些,都是今天的事?”
颜子睿披上外套,道:“针尖大点事殿下也拿说道,不嫌累得慌?”
李世民道:“相时,你与凤儿究竟怎么一回事?”
颜子睿只当耳旁风,自顾自穿戴。
李世民无奈,只得搬出冠冕堂皇的说辞来压他:“相时,你既不耐与我说,我也不多问。只是你之事,我并非只为私情挂心。凤儿眼下虽说不过是个小丫头,一手天机笔功夫也允称一流高手,且季氏姊妹二人如今共掌丽景门,虽然宜珂为主,将来也不免平分秋色,而你是宏文馆肱骨,你二人若有龃龉,于私于公都不利。”
“我省得了,”颜子睿重重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我王八断气——死憋,我是真不知道那丫头如何作想。罢了,小丫头片子的想法谁能琢磨得清,说不定过两日就成了没事人。走罢,宏文馆那人都等得长毛了。”
李世民摇摇头跟上,及至到了宏文馆内,众人已经在等。颜子睿一甫踏进去,便控不住靠在门框上笑得没边没沿,一不留神扯痛伤口,只能边笑边抽气:房杜二人为避人耳目打扮成道士模样,杜如晦倒有几分仙风道骨,房玄龄那张黑脸虽说不丑,却整个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爬出来也似。
见李世民来了,众人皆起身相迎,季宜珂亦在其中。
李世民与众人见礼后,季宜珂再向李世民敛衽福礼道:“姜椽属已将消息告知下来,奴家代夫君在此谢过殿下。”
李世民忙止住她道:“宜珂不必多礼,这是我分内之事。你有孕在身,还需多加保重。”
季宜珂再三谢过后退了出去,李世民看着她有些臃肿的身形,终究没问季凤儿之事。
待季宜珂回去歇息后,李世民对刘文静道:“大理寺那边如何了?”
刘文静道:“孙伏枷那老头儿守着迂腐当刚直,好说得很。”
李世民道:“此话怎讲?”
刘文静冷笑一声道:“反着讲。孙伏枷这样的酸儒把名声看得比祖宗牌位重,只要咬定他是太子一系定会帮着李建成置张亮于死地,以他茅坑里石头一般的脾性,舍了身价性命不要也不会教张亮在他手底下屈打成招。”
李世民笑道:“大妙!宜珂也安插了高手在大理寺盘踞着暗中护卫,如此一来,只需张亮咬死自身清白,则可高枕无忧。”
刘文静轻微地哼笑一声,默然不语。
颜子睿顺着他眼神看去,原是看向门外,心中立刻雪亮:季宜珂母子都在秦王府中,怕即便张亮有心叛变,也不敢拿妻子试剑。想到此节颜子睿心中又是泠泠一寒,只怕刘文静要他接季宜珂姊妹来长安,除保全她们安危之外,更有一层要挟的意思在里面。
在这功夫,众人已放下张亮一事,李世民将今日任城王李道宗来府的缘由与众人说了,杜如晦道:“怕是圣眷终究……不比储君稳固来得重要。”
刘文静道:“殿下在外征战,虽说将士百姓中有口皆碑,可惜悠悠众口也抵不过天子一句话。李建成与李元吉终日里坐镇长安,这亲疏远近,即便皇上再看重殿下又如何?”
李世民微愠道:“肇仁这话未免偏颇,父皇不过是对兄弟相争看不过眼罢了。”
刘文静冷笑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殿下不信,慢慢看便知道了。”
正文 捌壹
李世民气结,不由现出怒色来,杜如晦见状岔开话题道:“殿下,东宫太子詹事李纲,殿下可还记得?”
李世民道:“不是说我回长安前便上表告老还乡,正在家里等候父皇准奏,今又如何?”
杜如晦道:“殿下莫急,今日殿下与任城王宴饮之时,宫里传来消息,圣上不打算放那李纲大人回乡养老去。”
李世民道:“那又如何?”
杜如晦看一眼房玄龄,咳了一声,笑道:“玄龄曾于李大人上表请辞前与他有过一番肺腑之言。”
李世民看着他二人神情,慢慢回过味来:“照杜先生所言,太子詹事李纲——”
杜如晦点头:“殿下所猜不假,且照今日线报看来,圣上不仅不打算放李大人归隐,还要加封李大人为太子少保,原礼部尚书与太子詹事二职继续兼任。”
他刚一说完,李世民便抚掌大笑道:“房先生莫不是有通天手段罢!李纲先后曾任周齐王长史,前朝太子冼马,向来以刚正清明誉满天下,房先生快与我解惑,到底使的甚么奇谋?”
房玄龄作揖道:“殿下过奖,在下这次未曾用得甚么高明谋略,不过行文人相交之礼罢了。”
李世民笑道:“房先生还请细说。”
房玄龄道:“文人相交,无分贵贱,高山流水以求知音,梅妻鹤子以觅至交,不以爵位家世为标榜,但求投缘二字。”
李世民点头道:“房先生所言极是。”
房玄龄道:“当日,李大人在早朝上奏本请归,满朝哗然……”
那日时值月望,乃太极宫早朝之日。李世民还在洺水与刘黑闼对峙,早朝上,三朝老臣李纲将奏章递上,高祖皇帝看后勃然大怒,喝问道:“李纲!你曾给强盗潘仁当过长史,给亡国之君做过冼马,却耻于做朕的太子詹事吗?且如今国家甫新,正要仰仗你辅佐太子,你却意在归乡,却是为何?”
李纲一头银发带着官帽,翎羽颤巍巍地低下去:“回禀陛下,臣死罪。当年老臣辅佐之潘仁虽说性情强滑,但每每想妄杀无辜时,也能听我规劝罢手,故而臣那长史当得问心无愧。而今,圣上功成业泰,臣本该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然臣凡劣,太子行事有悖,臣却劝阻不利,所言如水投石,虽湿透石面,却不能渗入。当此际,臣如何再敢尸位素餐,辱没圣眷,蒙羞东宫?”
一番话说完,李渊无言以对,只得先压下奏章。
退朝后,房玄龄便私下登临拜访,李纲在正厅见他,道:“房先生这是当哪家的说客来了?”
房玄龄道:“大人所言差异,在下今番所来,一不谈政事,而不言得失。”
李纲道:“那房大人是来找老夫喝茶赏花的?只可惜老夫清贫惯了,草庐两三间,当此隆冬四处钻风,既不备得好茶,更养不出好花。”
房玄龄道:“大人心系社稷,坦荡清正,何须好茶好花?只这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便乾坤坦荡,足够在下好生揣摩领略一番。”
李纲教他说得一愣。
房玄龄接着道:“在下虽在秦王府,却一直仰慕大人人品,因知大人脾性,故而一直未曾拜访,以免为大人招致闲言碎语。如今……,说句大人可能不乐意听的话,大人既有归隐之意,再无官名之累,在下便按捺不住,厚颜求教了。”
这几句话句句契合李纲脾性,且他素性自诩傲骨,又有几分好为人师,当下快慰大笑,与房玄龄引为忘年交,相谈甚欢。
听到此处,李世民赞道:“先生识人精准,且能料定圣意,李纲这一番复职,虽然东宫必不待见他,于我们却有利非常。且李纲学富五车,虽无捭阖之能,却是匡扶正气的砥柱,亦可为我辈之楷模。”
杜如晦笑着接口道:“如今只等圣上诏命下来,玄龄再去拜访一番,这回略施手腕,李大人自然能看清谁人为天下明君。”
李世民道:“只是,建成亦有才能,绝非隋炀帝之流,为何却与李纲如此不对盘?”
房玄龄道:“开始臣亦想不分明,与李纲相谈后,李大人语焉不详地提到一两句,臣才私下揣度,怕是为了太子要置殿下于死地之故。”
李世民道:“此话怎讲?”
房玄龄沉吟道:“这话有些不好说——”
“有甚么不好说,房大人和李纲喝一晚上粗茶,怕是把肠子喝得一般直溜了罢!”刘文静讥诮地截过话头道,“李大人啊,是块功德牌坊,棱是棱,角是角,眼底见不得半寸灰。他的主子必要有尧舜禹汤的德行,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端方耿直。太子却要对亲兄弟下杀手,这岂不是有违伦常,天地不容?”
李世民苦笑一声:“那可难为刘大人了,这点上我与建成倒是血脉至亲。”
刘文静摇头冷嘲一声,颜子睿只觉这李纲李大人大为有趣,接口道:“非也非也,在刘大人那双非黑即白的招子里,既然李建成是先下手为强,那殿下便是那委委屈屈不得已奋起反击的倒霉蛋了。”
一旁李绩道:“这可算是君子易交,小人难防了。”
一时众人又议论些别的,至子时方散,陆陆续续打着哈欠走自去宏文馆中各人住所歇了。
李世民与颜子睿留在末尾,刚欲举步,却听刘文静道:“殿下留步。”
李世民道:“肇仁还有事?”
刘文静道:“殿下把府内账目又大多交给宜珂了罢,早几日我便见得她将府中所受封赏按殿下意思分割明白,几位老臣那也都打点过了。”
李世民点头道:“这是我劳烦她的,她手底下清楚,且心思又细密,这一大笔进出别人实难胜任。”
刘文静接道:“只是咱们送东西,东宫也没闲着,且舍得下血本,区区一个秦王府,殿下还长年累月的在外打仗,能有坐镇长安扶持朝政的太子殿下有钱?”
李世民道:“肇仁何出此言。这拉拢人心一事不是早就定下计策,建成出手豪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上回给尉迟送了一车东西,可见一斑。”
刘文静道:“因此财物之属,我们必比不过东宫,至多宜珂心思活络,置办些别人想不到新奇体贴物事,也是杯水车薪。这便到我要说之事,任城王李道宗。”
李世民道:“堂弟?”
刘文静点头道:“任城王曾与殿下并肩作战,很有些情谊。只是任城王性情超然物外,不愿卷入党争。”
李世民道:“这我一早知道,不然也不至于当初费一番功夫使他远走戍边,以免将他牵扯进来。说来,相时你曾在灵州待过,灵州果真如朝奏所说,物阜民丰之地吗?”
颜子睿道:“我在灵州时虽不曾在民间生活,偶尔去市集行走,所见倒确实挺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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